序 言
我与一夜之城的一世情缘
胡野秋
试图迅速而准确地描述深圳,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虽然她只有短短的四十岁,但她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超过中国其他任何城市,甚至在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的。
在人类的建城史上,城市都是一步一步叠加式地累积而成,在漫长的累积过程中,建构了城市的自然风貌和人文传统,形成了此城与彼城的分别。
深圳则不然。
准确地说,深圳不是建成的,而是“造”成的,她的出现让人猝不及防,于是人们只能用“一夜之城”来形容她。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曲,起首便道出这座城市的特别。多年前我写过一本书《触摸:设计一座城市》,当时我在拍一部电影纪录片,采访了和深圳相关的设计师们,片子拍完了,我也得出了结论:这是一座设计出来的城市。你可以想象一下,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搭积木一样地搭出了一座城,而且这座少年之城居然一跃而起,与历史悠久的北上广大佬们平起平坐,被划进一线城市。这样的速度被命名为“深圳速度”,在世界建城史上成为叹为观止的孤例。
正是在这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的带动下,中国的城市化脚步也因此大大加快,我们仿佛用了一个弯道超车,就集体地从乡村模式插队进入城市模式。小说家余华在他的长篇小说《兄弟》后记里,写下过这样一段话:“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
快则快矣,唯解读便成为万难。
因此,当商务印书馆总编辑周洪波先生约我编一本《微观深圳》时,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深恐因为我的不胜其力,既误了一座新晋的城市,又误了一家老牌出版社。但洪波兄是我数十年的老友,他对我的信任,让我决定放手一试。
我知道,在此之前作为洪波兄的得意策划,“微观中国”系列已经“微观”过西藏、新疆、内蒙古、西安、杭州,这些地方都有相对成熟的风格乃至性格,我们甚至可以用一个关键词去给这些地方一个不太离谱的界定,比如神秘的西藏、大美的新疆、缤纷的内蒙古、厚重的西安、窈窕的杭州……
但是深圳呢?
至今有太多的人到过深圳,写过深圳,但是却无人能够为深圳找到一个众望所归的关键词。在很多年里,人们认为这里到处是黄金,所谓人傻钱多是也,当年“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人中,有一多半是冲着深圳而来;还有一些人认为深圳是一个暴发户,缺乏底蕴,略显肤浅,这里可以是事业的疆场,但不是宜居的温床;还有人以为这里充满着冒险家的争夺,商人们在尔虞我诈中获得快感,到处是灯红酒绿与刀光剑影,胆小者勿进;当然也有人把这里视为天堂。
而只有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以上的人,才能明白这座城市的形式与内容有多么与众不同,随便你怎么想象她,她都在你的想象以外,无论是好,还是坏。
认识一座城,总是由表及里的,正如认识人。
我的朋友南兆旭长期致力于研究深圳的生态文化,他在《深圳自然笔记》中对一线城市的自然环境曾有过透彻的比较,他写道:“在北上广深四个一线城市里,深圳是唯一同时拥有城区、山岭、溪流、湖泊、森林、田野、古村、海洋、岛屿和中国最美海岸的城市;多样的生境为多样的生命提供了栖息地。”根据南兆旭和他的团队长达十多年的考察,深圳陆地面积只占全中国陆地面积的 1/5000,却飞翔着全中国 1/5 的鸟类,奔走着10% 的哺乳动物和20%的爬行动物物种;深圳的海域只占南中国海的1/10000,生命物种却超过20%。在这块不大的温暖湿润的土地上,50%的土地草木覆盖,已记载的植物有2979种,超过整个欧洲大陆。
外表之外,内里又如何呢?
在我眼里,深圳是一个对追梦者来说充满魅惑的村姑。她出生在一个小渔村,却多年与一母所生的亲姐妹隔河相望,历史老人最终还是让这对并蒂花一同绽放,她们对走进新时代的人们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和不太年轻的人都前赴后继地南下寻梦。有的梦做成了,有的梦还在路上。
在我眼里,深圳是一个有点儿鲁莽的小伙子。这里曾经尘土滚滚、脚架林立,到处是“坑”,到处是“围”,到处是“岭”。然而,对于到深圳寻梦的人来说,小伙子还是挺帅的。他没有什么不敢试,没有什么不敢闯,创下过辉煌,也犯下过错误,但他始终坦然地朝前走,像背着双肩包的旅行者。
在我眼里,深圳亦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儒生。这里以读书为荣、以读书为乐,因为读书而受人尊重。从曾经的一书难求,到买书习惯用小推车,每个区都拥有一座巨大的书城,每个社区都有自己的图书馆。图书在这里随处可借,也随处可还。联合国把“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的美誉给了他。
在我眼里,深圳还是一位包容谦让的绅士。他的口头禅是“来了就是深圳人”,这里一直用“英雄不问出处”作为对陌生人的标准。在斑马线上,踽踽独行的老人不必担心汽车会与之抢道;在纵横交错的街道,迷路者可以放心地向路人问道,他会详细告诉你怎样到达,如果有空的话,他会陪你走上一段。
当然,更多的眼里会有更多的深圳,无论哪一种,都可能颠覆你曾经的想象。
所以您即将打开的这本书,不是一本教科书,而是通过众多的微博体词条,为您提供打开深圳的若干把钥匙,也许是一处风景、一座老宅、一道美味、一位故人。这里有的是细节,有的是过程,但我们不采用宏大叙事,不提供简单结论。
用微博体来表达深圳,其实是一种天作之合。
如果说北京、上海、广州各是一本长篇小说,那么深圳就是一台无场次的先锋话剧,当北上广在讲述一个完整故事的时候,深圳每天都在演绎着各自独立、互不干涉的传奇,中国的城市中本土居民比例最少的唯有此城,这种与生俱来的碎片化、多元化、杂处化,使得一条又一条140个汉字的组合,与这座城市构成了极具象征性的互文关系。
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们都可以进入深圳,都可以获得关于这座城市的印象,但没有一个印象具有唯一性和覆盖性,你只有把它们全部连缀起来,才可以得到这座城市的三维图像。多年前,在全国的话剧会演中,北京有《茶馆》,上海有《七十二家房客》,广州有《三家巷》,它们的共同点是具象的、可描述的。而深圳带去的则与之迥异,这台话剧叫《城市魔方》,只有用“魔方”才可以表述这座城市,“魔方”呈现的不可描述性,正是这座城市的恰切象征。
《微观深圳》面世的时候,正逢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人们都在重新审视这个改革开放的新生儿,这本书希望能为大家提供解读这个新生儿的一些全新的视角,只要您能捕捉到您认为有价值的一鳞片爪,吾心足矣。
是以为序。
2018年8月3日
于深圳鸠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