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注释】
[东城]洛阳的东城。《驱车上东门》里的“上东门”是城关的名称,这里泛指城垣。
[逶迤自相属]“逶迤”,曲折而绵长的样子。亦作“逶迤”、“逶虵”、“逶蛇”、“逶随”、“逶移”、“蜲蛇”、“萎”、“逶佗”,音义均同。“属”,连也。
[回风动地起]“回风”,自下而上吹起来的旋风。“动地起”,言风力之劲。
[秋草萋已绿]“已”,一作“以”。“萋”,通作“凄”。绿是草的生命力的表现,“萋已绿”,是说在秋风摇落之中,草的绿意已凄然向尽。
[四时更变化二句]“更”,替也。读平声。“更变化”,谓互相更替在变化着,就是《楚辞·离骚》“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的意思。上句由过去了的春夏,想到已经到来的秋天,下句从眼前的秋景,想到即将到来的岁暮。
[晨风怀苦心二句]“晨风”,鸟名,就是鹯,鸷鸟。《诗·秦风》有《晨风》:“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疾飞貌。“钦钦”,忧而不忘之貌。又,《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暮)。今我不乐,岁聿其除。”这里的“晨风”和“蟋蟀”点明季节,兼取《诗经》的用意:“晨风”是健飞的鸟,在风急天高的秋空,正好高飞远举,可是“郁彼北林”,当然不免“忧心钦钦”;“怀苦心”即“忧心钦钦”之意。“蟋蟀”是承上文“岁暮”而言的。“局促”,不开展也。亦作“局趣”、“侷促”或作“跼促”。“蟋蟀在堂”就是“局促”的意思。秋季渐寒,蟋蟀就暖,由旷野入居室内,到了“在堂”,则是秋意已深,“岁聿其莫(暮)”的时候,而蟋蟀的生命也就垂垂向尽了。“伤局促”,隐喻人生短暂的悲哀,提示下文“何为自结束”的及时行乐的想法,亦即“今我不乐,岁月其除”的意思。傅毅《舞赋》:“哀《关雎》之不淫兮,伤蟋蟀之局促。”为这句之所本。
[荡涤放情志二句]“荡涤”,犹言洗涤,指扫除一切忧虑。“放情志”,谓开展胸怀。“结束”,犹言拘束。“自结束”,指自己在思想上拘束自己。
[燕赵多佳人二句]“燕赵”,一作“赵燕”。周代两个国名,在今河北、山西一带。“佳人”,犹言美人。“如玉”,形容肤色的洁白。《诗·召南·野有死麕》:“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玉”,音狱。
[被服罗裳衣二句]“被服”,犹言穿着,“被”,披也。“裳衣”,“衣裳”的倒文,在上曰衣,在下曰裳。“理”,指理乐,汉代艺人练习音乐歌唱叫做理乐。《汉书》如淳注:“今乐家五日一习乐,为理乐也。”“清曲”,《清商曲》的调名,《清调曲》的简称。《清商曲》有《清调曲》、《平调曲》、《瑟调曲》,称为清商三调。杜佑《通典》:“清商三调,并汉世以来旧曲。”是当时民间最流行的乐调。
[弦急知柱促]这句承上“音响一何悲”说伴奏的瑟发出一种急促不平的声音。《清调曲》的伴奏乐器有八种,瑟是其中之一。瑟上有弦,所以发声(相传古瑟五十弦,后破为二十五弦)。弦安在柱上。一弦一柱,紧紧关联,“弦急”“柱”就必然“促”。“急”、“促”同义。“弦急”和“柱促”都是表明弹者情感的激动。
[驰情整中带二句]“驰情”,犹言遐想、深思。“中带”,内衣的带子,一作衣带。“沉吟”,沉思吟咏。《六书故》:“喜为歌吟,疑为沉吟。”《荀子·礼论》:“踯躅焉,踟蹰焉。”杨倞注:“踯躅,住足也。”踯躅和踟蹰两义相通,都是一种极端悲哀的情感的表现。这两句是说:由于听曲感心,不自觉地引起遐想、深思,反复沉吟,体味曲中的含义,手在弄着衣带,足为之踯躅不前,完全被歌者深沉的悲哀吸引住了。“聊”,姑且。表现无以自遣的怅惘心情。
[思为双飞燕二句]上句是说愿与歌者成为“双飞燕”。下句的“君”,指歌者。“衔泥巢屋”,意指同居。
【说明】
这首诗,通过客中冶游所遭遇到的一个偶然现象,反映出诗人空虚而无着落的苦闷和悲哀,与《西北有高楼》意境相似。
诗的前面,所写的无非是及时行乐的思想;而这种思想之所以产生,也和其他各篇一样,是现实生活中极端苦闷的表现。
从起句“东城高且长”,可以知道诗中所写的是以洛阳为背景(说详见“注释”)。在这“长衢罗夹巷”的首都里,诗人所游目骋怀的不是繁盛之区,而是“回风动地”的萧索城郊,那末他的悲凉孤独、沦落失意的心情也就可以想见了。从眼前景物的变化,想到岁月的迁流,这对久客他乡的人来说,是特别感到触目惊心的。而现实的处境,又使他空“怀苦心”,徒“伤局促”。矛盾无法解决,及时行乐,很自然地就成为情感上唯一的出路。所谓及时行乐,一般地都是指纵情声色而言。从“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二句完全可以肯定诗中的“佳人”是以歌唱娱客为职业的倡家女。当时这类聚集在洛阳的倡家女绝大部分是来自北方的燕赵地区。《史记·货殖列传》说:“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所写的是西汉大都会的社会生活。西汉时代的“赵女郑姬”,为了生活,已经“出不远千里”,聚集在大都会里,用她们的美色和技艺去接待客人,东汉时的洛阳自然更不消说了。“燕赵多佳人”以下,是诗人冶游的实纪,方廷珪认为是“思为燕赵之游”,寻绎原意,不甚切合。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段里,所表现的诗人思想情感的实质。
这种以歌唱为职业的艺人,在当时社会上是处于一种被人们玩弄的卑贱地位。特别是在乱世遭飘荡的岁月里,她们虽然终朝浓妆艳服,过着繁弦急管的欢笑生涯,但她们内心深处的苦痛与悲哀,则不言可喻;流露于“理曲”时的“音响一何悲”,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在于抱着及时行乐的想法而来的诗人,在顾曲听歌的场合里,所得到的不是赏心乐事,而是“踯躅沉吟”,并且对“理曲”的人一往情深,甚至想成为她“衔泥巢屋”的燕子。这种情感上的共鸣,不仅是“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而且表现了诗人在生活意义上的向往和追求。和《西北有高楼》一篇的具体内容虽不相同,但思想情感的实质基本一致,可互相证印。
张凤翼《文选纂注》把这首诗划成两篇,“燕赵多佳人”以下另为一首。他说是:“因韵同,故误为一。”这话是毫无根据的。《文选》和《玉台新咏》皆作一篇,张氏决不可能看到有比《文选》和《玉台新咏》更古、更可靠的本子。纪昀曰:“‘燕赵多佳人’以下,乃无聊而托之游冶,即所谓‘荡涤放情志’也。陆士衡所拟,可以互证。张本以臆变乱,不足为据。”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说:“此篇张氏(凤翼)以为‘燕赵’以下,另是一首,且以重用‘促’字韵为据。”其实汉代乐府古诗中,一韵重用的例子很多,更是不值一驳。姜任修《古诗十九首绎》曰:“‘何为’句,束上领下,势若违瓴……未可中分伤格。”这话是不错的。方东树《昭昧詹言》评“燕赵多佳人”以下,说它“兴喻明白,同《迢迢牵牛星》,而此无甚精美”,正因为是把它从整体中割裂开来而得出的结论。
张庚《古诗十九首解》曰:“古人诗,句句相生,如此诗起云‘东城高且长’,下则就‘长’字接‘逶迤自相属’句,以足‘长’字之势;就‘逶迤’字生出‘回风动地起’句;就‘地’字生出‘秋草’句;就‘秋草’字生出‘四时变化’;就‘时变’生出‘岁暮速’句;就‘速’字生出‘怀’‘伤’二句;就‘怀’‘伤’二字生出‘放情’二句;就‘放情不拘’生出下半首。真一气相承不断,安得不移人之情?”
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回风动地’六句,与‘东风摇百草’各极其警动。”“燕赵多佳人”以下形象极鲜明,但诗人所暗示的要比他所正面描绘的东西更多,因而它所反映的诗人的思想情感也就更为深刻而广泛,这就展开了一幅生动的、具体的、具有个性的、概括的生活图画。这种艺术的光辉,给予后人的启示是无穷的。例如,李白《古风》:
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成双飞鸾!
很显然,全篇的意境,都是从这诗脱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