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注释】
[芙蓉]莲花的别名,亦作“夫容”,又名“芙蕖”,或称“菡萏”。《诗·郑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花)。”毛传:“荷华(花),芙蕖也。”郑玄笺:“未开曰菡萏,已开曰芙蕖。”
[兰泽多芳草]“泽”,低下之地。“兰泽”,生长着兰草的泽。《本草拾遗》:“兰生泽畔。”“芳草”,指兰。《楚辞·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以芳草称兰,古代诗歌中很常见。又,《楚辞·招魂》:“皋兰被径兮斯路渐。”王逸注:“渐,没也。言泽中香草茂盛,覆被径路。”原文的“兰”,注文里称为“芳草”,足见“兰”和“芳草”在用法上是二而一的东西。这是因为兰在许多芳草中最为特出的缘故。这句承上句说,“涉江采芙蓉”之后,又在兰泽里采了很多的兰草。“采”字省略,义见上下文。
[遗]赠予。
[所思在远道]“所思”,所思念的人,《楚辞·九歌·山鬼》:“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这里是指在“旧乡”的妻子。“远道”,即下句的“旧乡”。
[漫浩浩]犹言漫漫浩浩。“漫漫”,路长貌。扬雄《甘泉赋》:“指东西之漫漫。”“漫”,古通“曼”。《楚辞·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浩浩”,水流貌。《楚辞·九章·怀沙》:“浩浩沅湘。”这里用以形容路途的广宽无边。
[同心而离居]“同心”,古代常用的成词。《易·系辞上》中就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话。但一般地都习用于男女间的爱情关系。《诗·邶风·谷风》:“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同心”,是说夫妇情感的融洽。又《楚辞·九歌·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也是就恋爱关系而言的。后世男女相爱,以锦带绾为连环回文式,名曰同心结,义即本此。苏小小诗:“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同心”就成为爱情的代称了。这里以“同心”与“离居”对举成文,言情爱之深,相思之切。《楚辞·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离居”也是用《楚辞》的成词,而兼取采芳相遗之意。又《楚辞·离骚》:“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这句的含义和结构可能是从“何离心之可同兮”变化出来的。
【说明】
这首诗是一位漂流异地失意的人,怀念他在家乡的妻子,写出欲归不得的愁苦心情。有人认为是思君或怀友的篇什,固然毫无根据;另一说,把它解成思妇词,谓“还顾望旧乡”是居者揣想行者的语气(见姜任修《古诗十九首绎》、张玉穀《古诗十九首赏析》),也觉不妥。朱自清说:“曹丕《燕行歌》‘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正是居者从对面揣想。但那里说出‘念君’,脉络分明。本诗的‘还顾’若也照此解说,却似乎太曲折些。这样曲折的组织。唐宋诗里也只偶见,古诗里是不会有的。”(《古诗十九首释》)
古代诗歌中,以怀念乡土家室为题材的作品,多到不可胜数。翻开任何一部诗集,总会看到“寄内”、“怀内”这一类的诗篇,但同样题材却表现了作者各种不同的思想情感,反映了各种不同的客观现实。本篇之所以可贵,不仅在于它在夫妇关系上具有十分动人的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而是这种情感的本身,包含着在被限制、被压抑的现实里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因而使这篇抒情短诗在思想上和艺术上达到统一的高度。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对人的生活是有着依存性的。一篇文学作品,怎样去选择适当的语言来表现它,这和作者的思想情感、作品所要表现的内容是分不开的。
从文学语言的角度来看,本篇表现得最突出的,无论造句、遣词都是从《楚辞》脱化而出。这当然不是形式上的摹拟因袭;如果我们进一步加以探索,不难发现本篇的精神实质,全诗的意境,完全继承了《楚辞》的优良传统。
《楚辞》中屈原的作品,经常写采芳草赠人的事。除了直接为本篇所本,已在注释中引证原文者外,像《离骚》:“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贻。”《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这类的句子很多;至于采集芳草,用来装饰自己,那更触目皆是。采芳草送人,本来是古代恋爱生活中的一种风俗习惯。《诗·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毛传:“,兰也。”又:“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毛传:“勺药,亦香草也。”郑玄笺:“赠女以勺药,结恩情也。”足见这一风俗由来的久远,而它的本身有着结恩情的用意。《诗经》和《楚辞》同样运用这一风俗作为文学的素材,但所表现意义的性质,则绝不相同:《溱洧》篇只是如实地作客观叙写,展开一幅社会生活画面。屈原的采芳赠人,并无事实,而是把抽象的思维,加以形象的模写,作为主现情感的象征。这两者应该把它区别开来,不能混为一谈。屈原所象征的情感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他又为什么要采用这种象征的手法呢?关于前者,屈原自己曾经在《离骚》里这样说过:“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好脩”的广泛含义,是指对光明和美好的理想与追求;关于后者,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里有过解释,认为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那就是说:他所用以象征的客观事物和所象征的思想感情,在性质上是统一的。
这诗和屈原的作品不同。屈原的理想和追求,在政治斗争的实践中有着重大的进步意义和深刻的历史内容,但相同的是:诗的一开头所写的采芙蓉和兰草,“将以遗所思”,也是情感的象征,而不是事实的叙写;同时,它所象征的情感,也不仅在于“结恩情”。
远客思家,是一般心理状态。作为本篇的主题思想,诗人真正的感慨,则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最后两句。所谓“同心”人,就是“所思”的人,也就是在“旧乡”的妻子。夫妻是共同生活的终身伴侣,很好地在一起生活着是双方共同的愿望,也就是乐府《白头吟》所说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同心”的含义,在这一特定的关系上和一般男女的相思相恋又有所不同。可是现在却“同心而离居”。“离居”是现实的处境,造成这现实处境的种种客观因素都包括在“而离居”的“而”字里。关于这,作者没有而且也不需要作具体的说明,但我们是可以体会得到的。这就是诗人的“忧伤”,而且是“终老”的“忧伤”,也就是说:要想过着和平安定,室家团聚的生活是不可能的。我们读了以后,在思想深处不是唤起了一种流离失所、有家归不得的动乱时代的悲哀吗?
出身于社会中下层的知识分子,在思想情感上和广大人民还有一定程度的联系,特别是坎坷失意飘泊无归的处境,往往使他们对黑暗的现实有了明确的认识,因而对真实的人生,也逐渐有所理解与追求,有所肯定与否定。“采芳草,遗所思”,对美好事物和“同心”人的情感是那样的深厚而真挚,其中确实渗透着生活的理想,反映了生活中积极的、肯定的一面。理解了这点,就会认识到本篇所采用的象征手法,不单纯是从艺术上取法《楚辞》,而是有其现实生活内容,和《楚辞》有其一脉相承之处。至于“涉江采芙蓉”的“涉江”,和诗人客游所在地并不一定有关联。
就组成这一艺术形象的各个环节来看: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旧乡,由望旧乡又回到相思。结构本身的回环曲折,正反映了在发展中的苦闷而复杂的作者内心深处的矛盾,最后从个人和时代的关系,突出主要矛盾,有力地表达了主题。在表现形式上和《楚辞》也是相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