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论死亡
成人之怕死犹如儿童之怕入暗处；儿童底天然的恐惧因故事而增加，成人对于死的恐惧亦复如此。当然，静观死亡，以之为罪孽底工资 [16] ，通往另一世界的去路者，是虔诚而且合乎宗教的；但是恐惧死亡，以之为我们对自然应纳的贡献，则是愚弱的。然而在宗教的沉思中有时亦杂有虚妄和迷信。在某种苦行僧底自戒书中你可以看到一种言辞，说是一个人应当自己思量，假如他有一指底末端被压或被刑，其痛苦是如何；由此再想那使人全身腐败溃灭的死亡其痛苦更当如何。实则有多次死亡底经过比一肢之受刑其痛苦尚轻：因为人体最生死攸关的器官并不是最敏于感受的器官也。那位仅以人间哲学家及世人之一的资格说话的古人 [17] 说得很好：“与死亡俱来的一切，比死亡更骇人。”呻吟与痉挛，变色的面目，朋友哭泣，墨绖及葬仪，诸如此类都显得死底可怕。值得注意者，是人心内的各种感情，无论多么薄弱，没有一种是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怖的；既然一个人身旁有这样多的侍从，都能打败死亡，可见死亡不算是那样可怕的敌人了。复仇之心胜过死亡；爱恋之心蔑视之；荣誉之心希冀之；忧伤之心奔赴之；恐怖之心先期之；不特如此，我们在书中还读到奥陶大帝自杀之后哀怜之心（感情中之最柔者）使得许多人也死了，他们之死是为了对他们底君上的同情并且要做最忠心的臣子的缘故 [18] 。此外塞奈喀还加上了苛求和厌倦两事。他说：“试想你做同样的事已有多久！不止勇者和贫困者想死，即厌倦无聊者亦想死亡。” [19] 一个人虽然既不勇敢，也不困穷，然而为了倦于屡次做同一的事，也会寻死的。同样值得注意者，是死底来临在豪杰之士底心上所引起的改变是如何地小，因为这些人好像到了最后的一刹那仍然是依然故我似的。奥古斯塔斯大帝 [20] 死时还在赞颂他底皇后：“永别了，里维亚 [21] ，请你终身不要忘记我们婚后生活底时光。” [22] 泰比瑞亚斯 [23] 至死仍然作伪，如史家泰西塔斯 [24] 所谓：“泰比瑞亚斯底体力日渐衰退，但他底作伪如故。” [25] 外斯帕显 [26] 死时还说笑话；他坐在一个凳子上说：“我想我正在变神哪。” [27] 加尔巴 [28] 临死作壮语说：“砍罢！假如这是有益于罗马人民的。” [29] 一边说着一边伸颈就死。塞普谛米犹斯·塞外拉斯 [30] 死得爽快。他说：“假如还有什么我应该做的事，快点来吧。” [31] 诸如此类。那些画廊派的哲学家 [32] 把死底价值抬得太高了，并且因为他们对于死准备过甚，遂使死在人看起来更为可怕。“他把生命底终结算做自然底恩惠之一” [33] 。说这句话的那人比较说得对的多了。死与生同其自然；也许在一个婴儿方面生与死是一般痛苦的。在某种热烈的行为中死了的人有如在血液正热的时候受伤的人一样，当时是不觉得痛楚的；所以一个坚定的，一心向善的心智是能免死底痛苦的。但是，尤要者，请你相信，最甜美的歌就是在一个人已经达到了某种有价值的目的和希望后所唱的“如今请你让你的仆人离去”。 [34] 死还有这一点；就是它打开名誉之门，熄灭妒忌之心。“生时受人妒羡的人死后将受人爱” [35] 。
[1] 见《新约·罗马书》第6章第23节：“因为罪的工价乃是死。”
[2] 约指塞奈喀（Seneca）（罗马哲人与戏剧作家，卒于公元65年）。“仅以人间哲学家……”云云言其仅凭人之理智，未受圣灵之启发也。下所引语大约出自氏之书信集。
[3] 事见泰西塔斯（见下）所著之史书中。公元69年罗马皇帝奥陶（Otho）为委泰利亚斯（Vitellius）所败，自杀。
[4] Cogita qua diu eadem feceris； mori velle， non tantum fortis， aut miser， sed etiam fastidiosus potest.
[5] Augustus Caesar，罗马帝国建国之君，生于公元前27年，崩于公元14年。
[6] Livia， 奥古斯塔斯之后，泰比瑞亚斯之母，生于公元前58年，卒于公元29年。
[7] Livia， conjugii nostri memor， vive et vale.
[8] Tiberius， 罗马皇帝，奥古斯塔斯大帝之嗣君，崩于公元37年。
[9] Tacitus，罗马史家，约生于公元55年，卒于117年。
[10] Jam Tiberium vires et corpus， non dissimulatio， deserebant.
[11] Vespasian 罗马皇帝（公元69—79年），为罗马贤君之一。
[12] Ut puto Deus fio，罗马国俗以皇帝为神人，死则为神，故作此语。
[13] Galba，罗马皇帝，在位7月（68—69），为护卫队所杀。
[14] Feri， si ex re sit populi Romani.
[15] Septimius Senerus， 罗马皇帝（193—211）。为罗马英主之一。
[16] Adeste si quid mihi restat agendum.
[17] Stoics， 亦译作“斯多噶学派”，希腊重要哲学宗派之一。创始者为芝诺（Zeno 公元前336？—264？）其说重死亡，主节欲，淡泊名利，因 Zeno 及其徒曾讲学于画廊（Stoa）之下，故名云。
[18] Qui finem vitae extremum inter munera ponat Naturae. 语出罗马诗人鸠味那（Juvenal， 60？—140？）讽刺诗（Satires）第10篇，第358句。
[19] Nunc dimittis.见《新约·路加福音》第2章第29节：“主啊，如今请让你底仆人在和平中死去。”按此语亦系英国教会中圣歌首句之一。
[20] Extinctus amabitur idem，直译当作“死者将受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