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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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版序言

这两篇论文是互相独立的,是由于外界因素而形成的,然而它们又相互补充成为一个关于伦理学基本真理的体系。但愿人们能在这一体系中看到已停滞了半个世纪的这一学科的进步。当然,两篇论文中的任何一篇都没有引证另一篇论文和我以前的著作;这是因为每一篇论文都是为不同的科学院而作,严格的匿名也就是众所周知的条件。因此,两篇论文都涉及了某些相同的方面也就是不可避免的,这是由于不能事先设定一些什么和总是必须从头开始。事实上,这两篇论文是关于两种学说的真正专门的论述,这两种学说就其基本特点而言可以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的第四篇 [1] 中找到,但是在那儿,它们是从我的形而上学中推导出来的,也就是用综合的方法先验地推导出来的,而在这两篇论文中则相反,是用分析的方法后验地加以说明的,因为根据实际情况,不允许作什么假设。因此,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是第一位的东西,在这两篇论文中则成了后一位的东西。但正由于这两篇论文是从这种所有人都会采用的一般的立场出发的,因此尽管是经过了专门的论述,它们还是变得易于理解,说服力也增强了,其重要性也得到了更详细的说明。因此可以把这两篇论文看作是对我的主要著作第四篇的补充,就像可以把我的《自然界中的意志》(Der Wille in der Natur)看作是对该书第二篇的十分彻底和重要的补充一样。此外,虽然后一篇论文和前一篇论文的题目看来是迥异的,但是两篇论文之间却有着真正的联系,前一篇论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后一篇的钥匙,而看到这种联系首先有助于完整地理解这两篇论文。如果有朝一日有人阅读我的作品,那么他将发现,我的哲学就像古代埃及的首府底比斯一样,有着一百座城门,从随便哪个门他都可以进入其中并笔直地走到市中心。

此外,我还要指出,两篇论文中的第一篇已收在挪威皇家科学院在德隆海姆出版的最新一卷的纪念文集中。挪威皇家科学院考虑到德隆海姆离德国甚远,极其热情慷慨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允许为德国重印这篇论文,在此,我向该科学院公开表示我真诚的谢意。

第二篇论文没有得到丹麦皇家科学院的嘉奖,尽管并没有其他的竞争者。由于该科学院发表了它对我的论文的评语,我认为我有理由对此加以说明并作出申辩。读者可以在该文的后面看到这篇评语,并从中发现丹麦科学院对我的论文不仅不给予些许褒奖,反而是一味地指责,指责分为三个部分,现在我将逐点加以批驳。

第一个指责也是主要的指责,其他两个指责只是附带的。这个指责是说:我错误地理解了它提出的问题,而这是由于我错误地以为,它是要求我提出伦理学的原则,而实际上,它问的主要是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关系,而我完全没有讲到这种关系(“他忽略了最主要的要求”),评语从一开始就这样说。然而在三行话以后,它又把这句话忘了个一干二净,而且说了相反的话,即我说明了这种关系(“他说明了他的伦理学的原则和他的形而上学的关系”),然而,我是把这作为文章的附录 [2] ,作为超出要求的部分提出来的。

对于评语的这一矛盾本身,我愿意完全不加考虑。我把它看作是陷入迷茫而手足无措的童稚之举。相反,我倒要请求公正而有学识的读者,现在仔细地读一读丹麦科学院提出的问题及问题之前的引言,这两项连同我的德语译文都放在了论文的前面,然后我请他们判断一下,问题到底问的是什么,是伦理学的最终根据、原则、基础、真正的、实际的起源呢,还是伦理学和形而上学的关系。为了使读者易于弄清真相,现在我想对引言和问题作一分析,并极其明确地强调一下它们的意思。引言告诉我们:“也许存在着一个必不可少的德行的理念,或一个关于道德律的原初概念,这一原初概念出现在两个方面:即一方面在作为科学的道德之中,另一方面在实际生活之中;在后者又表现在两个方面,即一部分在对我们自己的行为的评判之中,一部分在对他人的行为的评判之中。然后又有别的以它为基础的概念与这一德行的原初概念相关联。” [3] 丹麦科学院是在这一引言的基础上提出它的问题的,即:“道德的起源和基础究竟在何处?也许是在德行的原初理念之中,而这原初理念也许实际上和直接地是在意识,或者是在良心之中?这一原初理念以及由此产生的概念,也许将在以后加以分析,或者道德还有另一个认识根据?”如果去掉那些非本质的东西并使之十分清楚的话,那么用拉丁文来表达问题就是这样的:“道德哲学的起源和基础在何处可诘究?是在对寓于直接意识的德行理念的解释中,抑或是在另一个认识根据中?”这后一问十分清楚地表明:问的就是道德的认识根据。 现在,我还想,也许是多余地,谈一谈问题的另一种提法。引言是从两个完全经验的观点出发的:“事实上存在着一种道德科学,同样也是事实的是,道德概念使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成为可以觉察到的,即部分地是通过我们本身,在我们的良心中,从道德的角度来评价自己的行为,部分地是通过我们从道德的角度来评价别人的行为。同时,各种各样的道德概念,如义务、责任等等也是普遍适用的。这时,在这一切之中,出现了一个德行的原初理念,出现了一种关于道德律的基本思想,其必然性确实是固有的,而不是纯逻辑的,这就是说,这一原初理念不能依据产生于需要加以评价的行为的单纯矛盾律,或依据这些行为根据的准则来加以证明的。后来又从这一道德的原初概念产生了其他主要的道德概念,它们依附于这一原初概念,因此也是不可分离的。”但是这一切又是以什么为基础的呢?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因此,丹麦科学院提出了如下任务:“应该探求道德的起源,就是说道德的源头即道德的基础,应该从何处探求它呢?就是说,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它呢?也许是天赋予我们的,存在于我们的意识或良心中的德行的理念之中?这一理念,连同依附于它的其他概念只需要在以后加以分析。或者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它?这就是说,也许道德有另一种对我们责任的认识根据作为它的起源,这一认识根据完全不同于刚才以建议和范例的方式提出来的认识根据?”这就是更详细更清楚的,但是忠实确切地重新叙述了的引言和问题的内容。

至此,对于皇家科学院问的就是道德的起源,源头,基础,最终的认识根据这一点,谁还能有一点点的怀疑呢?而且现在,道德的起源和基础,绝对的就是德行的起源和基础本身,而不能是别的什么,因为从理论上和观念上来说,道德的东西,从实践上和现实上来说,也就是德行的东西。但是,德行的起源,必须绝对地是一切道德的善行的最终根据:因此,就道德这一方面而言,也必须提出这一根据,以使自己在为人所做的一切规定方面有所依据;如果它不想使它的规定完全是捕风捉影的,或者是错误地制定的。因此,它必须证明所有德行的这一最终根据,因为作为一座科学大厦的它是以这一根据为基石的,就像作为实践的德行是以这一根据为源头的。因此,这一根据无可否认的就是道德哲学的基础,征文启事问的就是这一点;因此,明白如白昼的就是:征文启事确实要求探究和提出伦理学的原则,而且不是在纯粹的最高准则或基本规定意义上的,而是在所有德行的真正根据,因此是道德的认识根据的意义上的。但是,现在评语否定这一点,它说因为我弄错了,所以我的论文不能获奖。每一个读过征文启事的人都将会和必然这样以为的,因为这一切就写在那儿,白纸黑字,用清楚无异义的词,而且只要拉丁文的词还保持着它们的意思,这一点就是无可否认的。

关于这一点,我已讲得很详细了,但是事情是重要的,值得注意的。因为由此可以清楚肯定的是,丹麦科学院否定了它显而易见地无可否认地问过的东西。它相反地认为问的是别的东西,即形而上学和道德的关系是有奖征文的主题(从题目本身就可以明白这一点)。现在读者可以查一查,在征文题目里,或者在引言中,是否可以找到有关的一个字;结果是既找不到这样一个字,也看不到任何暗示。谁要是问的是两门学科的关系,谁就必须提到这两门学科,但是无论是在征文题目里,或在引言里都没有提到形而上学这个词。此外,如果人们把评语的这一句主句从颠倒的位子放到自然的位子,那么这句话也将变得更清楚,它仍将用完全相同的词说:“题目本身是要求进行一种研究,在这种研究中,首先要阐明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关系。但是作者忽略了题目主要要求的东西,而且认为,题目是要求提出某种伦理学原则,因此,他把论文中讨论他提出的伦理学原则和他的形而上学的关系的那一部分只是放在附录之中,只是作为超出要求的部分。”难道在征文启事的引言由以出发的主要观点中也并没有提到形而上学和道德的关系问题吗?因为这一引言一开始就作了经验的说明,并以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的评价及类似的东西为基础的,然后它才问到,这一切最终究竟是以什么为基础的。这一引言最后把存在于意识当中的天赋的德行的理念作为一种可能的解释的例子提了出来,因此也就是说在它提出的例子中,它是企图把一种纯心理学的事实,而不是某种形而上学的原则看作为答案的,这是很成问题的。但是,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它要求用某种事实,无论是意识的或外界的事实,对道德加以证明,但是并不希望从某种形而上学的梦幻中来导引出这种证明来;因此丹麦科学院有充分理由来拒绝用这样一种方式解答问题的论文。人们应该想到这一点。但是还须看到的是,所谓已经提出来的,但是确实遍觅不见的关于形而上学和道德的关系问题可能是一个完全无法回答的,因此,如果我们相信丹麦科学院是有所见地的话,也是一个不可能的问题:之所以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是由于确实根本就不存在一种形而上学,而只能是存在着不同的(而且是极其不同的)形而上学,也就是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形而上学的尝试,数量极其可贵,也就是说,存在过如此之多的哲学家,每一个人都唱着一首完全不同的歌曲,因此他们是完全不同的(有着不同的意见)。因此,完全可以探究亚里士多德派、伊壁鸠鲁派、斯宾诺莎派、莱布尼茨派、洛克派,或者别的什么派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之间的关系;但是绝不能探究无条件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关系,因为这一问题可能是没有什么特定的意义的,因为它是要求一种既定的东西和一种完全不确定的,是的,也许是不可能的东西的关系。因为如此长久地不存在着一种被公认为是客观真实的,不可否认的形而上学,即无条件的形而上学,因此我们全然不知道,这样一种形而上学是否还有可能,以及它将会是和可能是什么东西。如果这时有人迫不及待地说(特别强调地说),我们确实拥有一种关于完全普遍的,因此当然是不确定的形而上学一般的概念,而就这一概念而言,可能就是要探究这一抽象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关系;那么也就是承认:对这样一种意义上的问题的回答是如此的容易和简单,以至于还要进行有奖征答竟是如此的可笑。因此,丹麦科学院无非是说,一种真正完美的形而上学也必须为伦理学提供一个坚实的支柱,提供它的最终根据。此外,人们在我的论文的第1部分中就可以看到对我这一思想的论述,在这一部分中,尽管碰到了面临的问题的困难,特别提出了这样一种形而上学,就其本性而言,它排除了用某种人们可以由以出发的,可以依靠既定的形而上学来对伦理学作出证明的可能性。

因此,我在上面已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丹麦皇家科学院确实提了它否认提过的问题;相反地,它认为提过的问题,它并没有提过,是的,根本就没有提过。根据我提出的道德原则,丹麦皇家科学院的这种做法,当然是不对的:如果仅仅是因为它认为我的道德原则是行不通的话,它也应该有另一个说明它的做法是对的原则。

但是丹麦科学院确实提过的问题,我已详细地加以回答了。我先是从否定的方面来回答的,即伦理学的原则并不存在于人们六十年来一直认为证明是可靠的地方。然后我从肯定的方面揭示了从道德上来说值得赞许行为的真正根源,我确实证明了,这一根源就是原则,而任何别的根源都不可能是原则。最后我又指出了伦理学的这一真正根据和一个普遍的基本思想是有联系的,而不是和我的形而上学,如同丹麦科学院的评语错误地认为的那样,也不是和某一个特定的形而上学有联系。这个基本思想是许许多多,也许是绝大多数,毫无疑问是最古老的,而且依我之见是最真正的形而上学体系所共有的。这一形而上学的论述,我把它作为我的论文的最后一部分,而并不像评语所说的那样是作为一个附录,它是整体的一个结尾,是整体都汇流其中的一种更高级的考察。我在这一章里所说的,超出了征文启事实际所要求的,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征文启事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关于形而上学方面说明的事,更不像评语所认为的那样,它确确实实是提到了这一件事。至于这一形而上学方面的论述是否是一个附录,也就是说,我是否比所要求的写得更多了,则是一件次要的事情,是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写了这一部分,这就足够了。但是,评语想以此攻击我,却说明了他们的手足无措;他们竭尽所能,只是想反对我的论文。此外,就事情的本质而言,形而上学考察那一部分也必须是论文的结尾。因为如果把它放在前面,那么伦理学的原则就必须综合地从那儿推引出来,要这样做,那就只有丹麦科学院说,它希望看到从许许多多如此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学中的某一种推引出一个伦理学原则来,但是这样一来,这个伦理学原则就完全要依附于事先提出来的形而上学,因此也就会是成问题的。因此,问题的性质使分析地证明道德的原初原则,即不以某种形而上学为前提,而是从事物的实际情况来证明这个原初原则成为必要的。而这正是因为,在近代,这条道路被普遍看作是唯一可靠的道路,康德以及先于他的英国道德学家们,也曾致力于用分析的方法,不以任何一种形而上学为前提来证明道德的原则。看不到这一点,显然,是一个倒退,如果丹麦科学院确实想要这样做,那么它至少也应该十分明确地表示出来;但是在它的征文启事里却从未提到过这一点。

此外,由于丹麦科学院大度地对我的论文的基本缺点保持沉默,因此我将避免不指出它来。我只是害怕这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好处。这是因为我预感到,我的论文的读者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发现那些有问题的部分。无论如何这也将使他们错误地以为,我为挪威科学院所写的论文至少也会有同样的基本缺点。挪威皇家科学院当然并没有因此而不褒奖我的论文。得到这一科学院的赞许也是一种荣耀,其价值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看得越来越清楚全面,因为它作为一个科学院除了有志于真理,光明和促进人类的认识之外别无所求。科学院不是信仰法院,任何一个科学院在它提出像这两个问题一样高深、严肃、艰难的问题,并作为征文的问题时,它事先就应该对此有所认识,并确定一下,它是否也确实准备像它一贯声称的那样对真理公开地表示赞同(这一点是始料不及的)。因为一旦有人对一个严肃的问题作出了严肃的答复以后,再要想收回就来不及了。有一次贡萨洛的石像受到邀请,在它进来的时候,连胡安都觉得它太放荡了,以至于觉得不该邀请它 [4] 。这一顾虑无疑就是欧洲各科学院通常不肯提出这类问题的原因:而现在的这两个问题确实是我想得起来的,我所见到过的从来还未曾被提出过的问题,正由于是很少见到过的,所以我就回答了这两个问题。因为虽然我很长时间以来就很明白,我对哲学的态度过于认真,以至于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哲学教授,然而我也并不认为,一个科学院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

丹麦科学院的第二个指责是:作者论文的形式不能使我们感到满意。对此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丹麦科学院的主观臆断 [5] 。为了讨论这个问题,我发表了我的论文,并附上了丹麦科学院的评语,使之保存下来,以免遗失。

“只要水在流,大树在长,

只要太阳在升起,在照耀,

只要月亮在闪亮,

河流就会保持其水流,

海洋就会保持其喧嚣,

我就会告诉游人,

弥达斯 [6] 就葬在这里。 [7][8]

在此我要说明,我在这里发表的论文和我寄出时的样子完全一样。这就是说:我没有删去什么,也没有改动什么,只有少许简短的,不重要的补充,它们是我在寄出后加上去的,但是我在每一个补充的开头和结尾处加上了括号,以避免任何非议和遁词。

评语接着说:他对这一基础也没有作出充分的证明。对此我要说:我确确实实和认认真真地证明了我的道德的基础,而且几乎和数学一样严谨精确。这在道德学中是无先例的,我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由于我比以前任何人研究得都更深刻,我深入到了人的意志的本质之中,我揭示和提出了三个最终的动机,人的一切行为都源于它们。

但是评语竟还说:是的,他也看到有必要承认反对的意见。如果这意味着我自己也宣布我的道德证明是不充分的,那么读者就会发现,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痕迹,我也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如果这是暗指那些话,即我在一个地方说过,对反自然的肉欲之罪恶的摒弃和公正、仁爱的德行并不是从同一原则导引出来的,那这不过是以偏概全和只能是又一次证明了,他们为了排斥我的论文是多么的不遗余力。在评语结尾的地方,丹麦科学院还对我横加指责,即使这一指责的内容还可能站得住的话,我也看不出它有什么公正性。因此我想在这里对此说明一下。丹麦科学院指责我说:好几个近代杰出哲学家竟被不得体地提到,这不能不使人们感到恼怒不快。这些杰出的哲学家也就是费希特黑格尔!因为我是用十分粗俗的语言谈到了这两个人,因此在丹麦科学院提到的那句话里是能找到这样的词语,是的,就其中提到的那个指责本身而言应该说是正确的,如果这两个人是杰出的哲学家的话。而这就是症结之所在。

至于讲到费希特,我的论文只是重复了我早在22年前,在我的主要著作中已经发表过的评论。这里所要说明的是,我在论文中用专门的一节详细地讲到了费希特,这一节已足以说明,他离开一个杰出的哲学家有多远。然而我还是把他看作是远胜于黑格尔的一个“天才”。对于黑格尔,我没有作评论,只是用最坚决的口气说出了我的不够含蓄的谴责之辞。因为,我认为,他对哲学一无贡献,他对于哲学,以及通过哲学对德国文学所起的影响是极其可恶的,完全应该受到谴责的,人们甚至可以说是瘟疫性的,因此,每一个能自我思考和自我评判的人都有义务利用每一个机会,最坚决地反对他的这种影响。因为如果我们沉默,那么谁应该开口呢?因此,在评语的最后,对我的指责除了是关于费希特的评价外,就是关于黑格尔的,是的,当丹麦科学院讲到我不礼貌地没有给以应该给以的尊重的近代杰出哲学家的时候,指的主要就是他,因为他受到了我的最猛烈抨击。因此,丹麦科学院公开地宣布这个黑格尔是一个杰出哲学家。丹麦科学院是以法官的身份这样做的,它错误地指责像我这样的论文。

如果一帮为了美化抱成一团的撰稿人的丑恶行径的人,如果黑格尔派的领薪水教授们和饿肚子的私人讲师们想把两个十分平庸的人,但却是十足的江湖骗子吹捧成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最伟大的哲学家,而且是不遗余力地和以从未有过的厚颜无耻来吹捧的话,那么这种可怜欲望的愚蠢目标,就连不怎么在行的人都会是一目了然的,因此也就用不着对它加以认真的考虑了。但是,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个外国科学院把这样一个哲学骗子当作一个杰出哲学家而加以庇护,是的,甚至允许自己去诽谤那个正直无畏地坚决反对这种虚假的、巧取豪夺来的荣誉的人,而这种荣誉也只是适合那种对虚假的、丑恶的和腐蚀人的心灵的东西的厚颜无耻的吹捧和追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就变得严肃了:因为这样一种如此被确信无疑的评语很可能把那些不了解内情的人引进一种巨大的、可怕的错误中去。因此必须加以澄清;但由于我并不拥有一个科学院的权威,就只能依仗证据来说话了。因此,我现在想清楚无误地提出这些证明来,希望它们能有助于把贺拉斯(Horaz)的建议推荐给丹麦科学院,贺拉斯的建议是:为了将来,

“如果你想推荐谁,那你就该认真地考察一番,以便你不至于会为了他的罪行而感到脸红。” [9]

为此,我要说这位黑格尔的所谓哲学是一种故弄玄虚的神秘主义,将是后人嘲笑我们这个时代的取之不尽的话题,是一种麻痹所有精神力量,扼杀任何实际的思想,和借助对语言最可耻的滥用,用最空洞、最无意义的、最无思想的,以及如同结果所表明的,使人蠢不可及的废话来取代这种实际思想的伪哲学,这种伪哲学以无中生有、荒谬可笑的突发奇想为核心,既没有根据又没有结果,也就是说,是什么也不能加以证明和本身也证明不了什么或说明不了什么,它还缺乏独创性,只是对经院哲学的现实主义以及斯宾诺莎主义的一种单纯的模仿,倒过来看,又是基督教想要提供的一种怪物,因此:

“正面是一头狮子,背面是一条龙,中间则是一头母羊。” [10]

因此我这样说它,是说对了。此外,我还要说,在丹麦科学院这个杰出哲学家之前,还从未有人像他这样胡说八道的,因此,谁要是阅读他最受称赞的著作,即所谓的《精神现象学》(Phaenomenologie des Geistes[11] 的话就很可能会感到犹如身处疯人院里,我这样说,是一点也没有错的。 这里,我可以给丹麦科学院一条出路,说那种聪明才子的高深学问对于智力低下者,例如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不可及的,而我认为是无意义的东西却恰恰是无比深刻的东西。这样的话,我当然得找到一个牢靠的不会引起歧义的把柄,并把对手逼入一条无法逃遁的死巷。因此我现在将要无可反驳地证明,丹麦科学院的这位杰出哲学家甚至连普通人的智力,如此普通的智力,都没有。但是,连这种智力也没有而能成为一个杰出哲学家,这是丹麦科学院怎么也不会提出来的一个研究题目。但是我将用三个不同的例子来说明他缺乏这种普通的智力。这三个例子,我将取自他的一部著作,这也许是他下工夫最多的一部著作,这部著作就是他的大学读本,题为《哲学百科全书》(Enzyklopae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一个黑格尔分子把它称作黑格尔派的圣经。

在《哲学百科全书》的“物理学”部分第293节(1827年第2版〔zweite Auflage,von 1827〕),他论述了比重,他把比重称作特有的重力,并反对比重是以不同的多孔性为基础的观点,他的理由是:“一条铁杠,平衡地悬吊在自己的支点上,在被磁化以后,就失去自己的平衡,一端比另一端显得重量更大,这种现象就是关于存在着重力分化的例证。在这里,铁杠的一部分受到磁的影响,以致其体积未变,重量却变得更大;因此,物质的质量未增,其比重已经增大。” [12] 因此,丹麦科学院的这位杰出哲学家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条被支在它的重心上的铁杠如果后来在一边变重了,那么它就向这一边倾斜,但是现在,一根铁杠在它被磁化以后,向一边倾斜,因此是它在这一边变重了。”结果就可以打这样一个有意思的比方:“所有的鹅都有两条腿,你有两条腿,因此你就是一只鹅。”因为黑格尔的三段论把它放到范畴形式中去,就是这样:“所有的东西,在一边变重了,它就向这一边倾斜,这根被磁化的铁杠向一边倾斜了,因此它就是在这一边变重了。”这就是这位杰出哲学家和逻辑学革新家的推理方法,可惜人们忘了告诉他了,结论不能从第二形态中的纯肯定前提中得出。但是严肃地讲,这是先天逻辑,它使每一个健全的智力都不可能得出类似的结论,而缺乏这种逻辑,就意味着无知。一本教科书里有这样的论点,并谈论什么物体不增加其质量就可以变重,这样的教科书只能使年轻人健全的智力得到扭曲,这是无须争辩的。以上是我要举的第一个例证。

丹麦科学院的杰出哲学家缺乏普通的智力的第二个例证是他的同一部主要著作和教科书的第269节的这样一个命题:“万有引力与惯性定律直接相矛盾,因为借助于万有引力,物质力图越出它自身而达到他物。” [13] 怎么回事?!难道连一个物体被另一个物体相吸引和被它所推动一样,都和惯性定律没有什么矛盾也不懂?!在第一种情况和第二种情况一样,都是外部原因的介入,扬弃或改变了一直持续存在着的静止和运动,而且在吸引和推动,作用和反作用时都是一样的,这样一种谬论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地被写了进去!而且是写进了大学生用的教科书里,学生们将因此在每一个学者都应该知晓的自然科学最基本概念方面永远是错的。是的,荣誉愈是他不该享有的,他就愈是无耻大胆。对于能够思维的人来说(这不是指我们的杰出哲学家,对他来讲,“思想”永远只停留在嘴上,就像酒店老板把从未光顾他店号的诸侯名字写在招牌上一样),更不明白的是,一个物体推开另一物体就像它吸引它一样;因为对于一物和另一物一样,不可解释的自然力是它们的基础,每一种因果解释都是以这种自然力为条件的。因此如果有人想说,一个由于万有引力而被他物吸引的物体力图越出“它自身”而达到他物的话,那么他也必须说,被推动的物体“越出它自身”避开推动之物,而且在一物身上就像在他物身上一样,必须看到惯性定律的被抛弃,惯性定律直接来自因果律,而且实际上是将它反过来讲;因果律说:“每一变化都是由一个原因造成的。”惯性定律说:“没有原因的地方,也就没有变化。”因此,可能违背惯性定律的事实也会违背因果律,也就是说,会违背先验良心,并可能会向我们指出一种无原因的作用,而接受这一点,就是一切无知的核心。这就是我要举的第二个例证。

上面提到的天生的特点的第三个检验,丹麦科学院的杰出哲学家在同一部杰作的第298节中,也是加以拒斥的。就在那儿,他反对借助细孔对弹性作出的解释,他说:“这种解释虽然也另外in abstracto(抽象地)承认物质是可逝的,不是绝对的,但把物质实际上理解为否定的,要设定对物质的否定,也就在应用中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以致物质实际上只被假定为肯定的,绝对独立的永恒的。这种错误来自知性的一般错误,……” [14] 什么样的笨蛋竟承认过物质是可逝的?什么样的人会把相反的看法看作是一种错误?物质持存着,这就是说,它并不像所有其他的东西一样产生和消失,而是不可消灭和不会产生的,经过所有的时间,它就是存在着和继续存在着,因此它的数量是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的;这是一种先验的知识,是如此的坚实和稳固,就像任何一种数学知识一样。物质的产生和消失,只是设想一下,对我们来说也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知性形式不允许如是。因此,否认这一点,把它说成是一种错误,就等于把所有的知性都舍弃了。这就是我要举的第三个例证。连宾词绝对也是可以合情合理地被赋予物质,其途径是要说明,物质的实存完全处于因果范围之外,和当因果锁链只涉及物质的偶然性、状态和形式,并将它们互相联系在一起时,也并不随之进入这一无穷尽的锁链之中,因果律及其产生和消失只涵盖物质的偶然性、状态、形式,只涵盖物质的变化,而不涵盖物质。是的,那个宾词绝对在物质那儿有它的唯一的证据,它因此获得实现和得到准许,除此之外它就将是一个根本找不到主语的宾词,因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无以实现的概念,而无非是一个哲学小丑吹得鼓鼓的皮球而已。此外,这位黑格尔的上述说法十分自然地表明了,一个如此高明的,极其超验的,走钢丝的,无比深刻的哲学家,实际上在心里幼稚地向一种什么样的妇人哲学在献殷勤,以及什么样的命题,他从未想到要问一个为什么。

因此,丹麦科学院的杰出哲学家清楚地教导说:物体不增加其质量就能变重,磁化了的铁杠更是如此;同样地,万有引力和惯性定律相矛盾,最后还有:物质是可逝的。这三个例子将足以证明,嘲笑一切人的理性的,无意义的胡说八道者的厚厚的外衣一旦掀开,就会露出长长的马脚来,而杰出哲学家正是惯于披上这种外衣昂首而来和蛊惑那群思想暴徒的。有人说,从爪子可以认出狮子,但我必须恰当地或不恰当地说:从耳朵可以认出驴子。此外,公正之士和无偏见者现在也可以从这里举的三个黑格尔哲学的例子中评判一下,究竟是谁有所偏颇,是那个把这样一个荒谬绝伦的教师爷直截了当地称作是骗子的人呢,还是那个为了学术上不犯错误而宣布他是一个杰出哲学家的人呢?

我还要补充的是,我之所以从这位杰出哲学家著作中的一大堆谬论中选出上面提到的三个,是由于它们所涉及的对象,一方面不是那些会引起歧见的,也许是无法解决的哲学难题,另一方面,也不是以精确的经验知识为前提的专门的物理真理,而是先验的观点,就是说是每一个人经过纯粹的思索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因此,对这类事物的错误评价是极其异常无知的一个重要而不可否认的标志,无耻地在大学生读本中提出无稽之谈使我们看到,当有人把他吹捧为一个伟大思想家的时候,什么样的无耻占据了他那卑鄙的头脑。因此,如果这是一种手段的话,那么也没有一个目标可以证明它是正当的。人们可以拿上面提到的三个物理学的例子和同一本巨著第98节的一段话对比一下,这段话是“于斥力之外……” [15] 。人们可以看到,这个罪人极其高傲地看待牛顿的万有引力和康德的《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原理》(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Naturwissenschaft)。如果谁有耐心,再读一读他的第40—62节,这位杰出哲学家在这些章节里把康德的哲学颠了个个,他没有能力来评价康德功绩的伟大,而且从本质上就低看它,以至于不可能对一个真正伟大思想家这一罕见的现象表示高兴,而代之以极其自命不凡地来看待这位伟大人物,根本就是视而不见,而且以冷酷贬低的目光,半是嘲讽,半是同情地在康德的软弱而不成熟的尝试中,挑他的错误和失策,以教训他自己的学生。第254节也是如此。这样装腔作势地对待真正的贡献,无疑是所有伪君子的众所周知的手法,而对于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来说,倒还是很有效的。除了胡搅蛮缠外,装腔作势就是这位伪君子的主要手段,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从他那词汇堆砌起来的建筑上高傲地、恶毒地、卑劣地和嘲讽地来看待人类精神在几百年的过程中孜孜以求而得来的一切,他不但这样来对待外国哲学,而且也这样来看待每一种科学及其方法,而且借此还确实使德国大众对封锢在他的空话中的才智作了很高的评价,德国大众在想:

“他们好像出身于名门望族,

显得很傲慢,什么都不满足。” [16]

用自己的方法来进行评价是少数人的特权,其余人是受权威和范例导引的。他们用别人的眼睛来看,用别人的耳朵来听。因此要设想,现在全世界是怎样想的是很容易的,但是要设想三十年后全世界是怎样想的,就不是每个人的事情了。因此,习惯于相信单纯的保证的人,如果借来了作家的威望,但是后来又想把这种威望也用在别人的身上,那他就很容易会陷入这样一种人的境地,这种人买了一种糟糕的期票,当他想兑现的时候,却被严峻地退了回来,这时他不得不接受教训,下次一定要对出票公司和背签公司(期票转让人)作一番很好的调查。我认为,丹麦科学院把杰出哲学家这一荣誉称号用在那个玷污纸张、时代和头脑的人的身上,主要就是受到了在德国人为地鼓吹起来的对他的吹捧之风,以及他的一大批信徒的影响,如果我不是这样认为的话,那我就必须否定我的信念的正直。因此,我认为,下列做法是恰当的,即丹麦科学院应该回忆一下一个真正的杰出哲学家,即洛克(Locke,他应感到荣幸,费希特把他称为是所有哲学家中最糟糕的哲学家)用以结束他那著名杰作《人类理解论》(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又译《人类理智论》。——译者注〕)倒数第二章的那一段美妙的话,在这里,为了便于德国读者阅读,我想把它译成德文:

“但是人们虽然喧嚣着说,人类已经有了许多错误和偏见,可是我必须为人类辩护说,意见错误的人们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多。我并不是说,他们都已信爱真理;而是说,关于人们所剧烈争执的那些主义,他们是全无任何思想和意见的。因为我们如果一考察世上各教派的大多数信徒,我们就会看到,关于他们所热心信仰的那些事情,他们全没有自己的意见,不但如此,而且我们更不能相信,他们是先考验了概然性的各种论证和可靠程度才来采取那些意见的。他们所以决心服从某一党派,只是因为他们受了那种教育或有那种利益。他们在那里,全像军队中的士兵似的,只是依照他们领袖的指导,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热忱,却不来考察甚或不知道自己为之斗争的主义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的生活既然表示出他对于宗教并不认真关心,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想他会绞尽脑汁来寻思自己宗教中的教条,并且费心来考察各种教条的根据呢?他只服从自己的领袖,准备好自己的手和舌来卫护公共的立场,并且在能提升自己并在那个社会中保护自己的人面前,邀得宠信就是了。因此,人们虽然自白有一些主张,并争论一些主张,可是他们也许会完全不相信那些主张,甚或自己的脑中根本就没有那些主张的影子。因此,我们虽然不能说,世界上错误的,较不可靠的意见,实际要较为少些,可是我们确实可以断言,实际上同意它们的人,并把它们误认为真理的人,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多。” [17]

洛克是对的,谁出大钱,谁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到一支军队,尽管他的事情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用大笔的钱就可以把一个最坏的权欲狂和一个最糟糕的哲学家推上宝座。当然,洛克在他的那段话里没有提到一大批错误见解的追随者和虚假光荣的传播者,而且是这样一大批人,他们组成了真正的追随者,这支军队的主力,我指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并不想成为例如像黑格尔派的教授,或谋得别的什么职位,而是些真正的蠢人,他们感到自己完全没有判断能力,他们只能跟在那些善于鼓动他们的人的后面,看到有人群就围拢上去,听到有响声就跟着叫唤。现在,为了从这方面来补充洛克所说的那种任何时候都会反复出现的现象,我想介绍我喜爱的一位西班牙作家的一段话,它十分逗人而且是从一本杰出的,对德国又是十分生疏的书中选出来的,我想读者会喜欢它的。这一段话可以作为德国许多年轻的和年老的花花公子们的一面镜子,他们精神上无能,在他们寂静深藏的意识中,跟着那些滑头唱黑格尔颂歌,并热衷于在这位哲学江湖骗子的空话,甚至是废话中找到深不可测的智慧。举例已令人厌倦,因此我只想抽象地向他们提出忠告:对坏的东西的欣赏和褒奖,只能使人的智力受到极大的贬损。爱尔维修(Helvetius)说得好:“为使我们满意而必需的精神标准就是量度我们自己的精神标准的比较精确的尺子。” [18] 我们宁可原谅在一段时间内看不到好的东西:因为每一个种族的最优秀的东西由于它的素朴性使我们感到它是如此的新奇和生疏,以至于为了一眼就能认识它,不仅需要知性,而且也需要对这一种族多加教育,因此,一般地讲,这种东西所属的种族愈高级,对它的承认也就愈迟缓,因此,人类的真正阐释者总是享有恒星的命运,需要许多年的时光,它们的光芒才能被人们看到。相反地,对坏的东西,错的东西,没有精神的东西,或者甚至是荒谬的东西,无意义的东西的尊崇是不可原谅的,而且因此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是些蠢人,而且因此直到他们的末日也都是蠢人,因为知性不是可以学到手的。但是,另一方面,由于我对受到的攻击,对黑格尔派,这一场德国文学的瘟疫,按其功过作了评价,只要还存在着正直之士和有识之士,我肯定会受到他们的感谢。因为他们将完全取伏尔泰(Voltaire)和歌德极其一致地表示的意见,伏尔泰说过:“对坏作品的宠待和对好作品的攻击一样都阻碍了精神的进步。” [19] 歌德说过:“真正的蒙昧主义不是阻碍传播真的、清楚的、有用的东西,而是鼓吹错误的东西。” [20] 但是,有哪一个时代像德国的近二十年那样,经历了对完全坏的东西的如此有计划的和大规模的吹捧?有哪一个时代有过这样类似的将无意义的东西和荒唐可笑的东西尊奉为神的?席勒(Schiller)有诗:

“我看见了荣誉的神圣花环

在厚颜无耻者的头上丧失了尊严。” [21]

他的诗句对哪一个时代有其预见性?因此,我想用作这篇序言轻松愉快结尾的西班牙叙事诗是那样适合我们时代的情况,以至于有人可能会怀疑它不是作于1640年,而是1840年,因此这或许可以算是一条消息,即我忠实地从B.格拉西安·伊·莫拉莱斯(Baltasar Grasian y Marales) [22] 的《好评论的人》(El Criticon)(《洛伦索·格拉西安文集》[Obras de Lorenzo Gracian],安特卫普4开本第1版1702年第1卷第3部分第4篇第285页)中将它翻译了过来:“但是我们的两个游客 [23] 的导游兼讲解员却在所有人中只夸奖制绳工人,因为他们是沿着和所有其他人相反方向走的。……”

当他们(指两个游客——译者注)到达的时候,一种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环视四周,在一个简陋的木板舞台上看到了一个饶舌的壮汉,周围是一个大磨盘,上面放着些人,都是他抓来的俘虏,正在被磨碎加工,耳朵被串在一起,但不是用底比斯人 [24] 的金链子,而是用一把铁笼头。这家伙正想兜售怪物,他有着一张为此而必不可少的能说会道的嘴。‘现在,我的先生们,’他说,‘我要给你们看一个长翅膀的神物,这是一个有智慧的神物。我很高兴同有见识的完人打交道。当然我要声明,如果你们中有谁不具备十分出众的智慧,那最好马上就走开,因为现在要出现的东西是高级的,难以捉摸的,对他来讲可能是无法理解的,因此,注意了,我的远见卓识的先生们!现在朱庇特的鹰要登场了,它将按它的身份来讲话和论辩,他会像佐罗斯(Zoylus)一样开玩笑,像阿利斯塔克(Aristarch)一样挖苦人。从它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词都神秘莫测,都是智慧的思想,都包含着对万千事物的万千隐喻。他说的一切都将成为空前深刻的 [25] 格言。’克里蒂洛说:‘它肯定是一个富豪或是一个强人。因为如果是一个穷人,那么它说的一切都会分文不值。用银嗓子唱歌当然好听,用金嘴巴说话显然更妙。’江湖骗子继续说道:‘好吧!现在那些不是智慧之鹰的先生们要走了。’什么?没有人离去?没有人动一动?事实是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没有头脑的,相反地,所有人都自认是有见地的,有非比寻常的智商的,都自视很高。现在他拉着一个粗重的笼头,于是它,最蠢笨的动物出现了,即使提到它,也是对人的一种侮辱。骗子嚷道:‘你们看哪,一只鹰,一只有着一切闪光特点的,有思想、会说话的鹰。’没有人想说出相反的意见,因为如果那样,就会贬损自己的智慧。有一个人喊道:‘看天上!我看到了它的翅膀,啊,多么巨大的翅膀!’另一个人喊道:‘我可以数出它的羽毛,啊,它们是多么的精致!’‘你们没有看到?’有一个人对他旁边的人说。‘我没有?’这一位喊道,‘唉,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有一个正直而理智的人对他旁边的人说:‘就像我是一个正直的人这一点是真的一样,我真的没有看到那儿有一只鹰,以及它有羽毛,但我看到了4条瘸腿和一条粗尾巴。’‘嘘!嘘!’一个朋友回答说,‘不要这样说,你们会毁了自己的,他们会以为,你们是大……,你们听到了我们对别人说的和做的,因此你们要随大流。’‘我对所有的圣人起誓’,另一个同样正直的人说,‘那儿不仅不是一只鹰,而且是相反的东西,我说,那是一只大……’‘安静,安静!’他的朋友说着,同时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你要让别人来笑话你?这是一只鹰,你不能说是别的什么,如果你要说相反的话,那我们大家就要笑话你了。’江湖骗子嚷道:‘您没注意到它带来的崇高?谁没感觉到,谁就一定是毫无天分的人。’一个学士嚷嚷着从一边跳出来:‘多么辉煌!多么伟大的思想!世界上最杰出的!什么样的格言啊!让我把它们记下来!哪怕散失一丁点儿也将是永远的缺憾(他去世后,我将出版我的笔记本)。’ [26] 这时,这头怪兽提高了他那震耳欲聋的歌声,这歌声可以使整个市议会会议乱作一团,它并做出许多不得体的动作来,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站在那里,互相瞅着。‘看啊,看啊,我聪明的人儿 [27] ’,那狡猾的骗子急切地叫着,‘看啊,踮起脚看啊!我把这叫做说话!还有像它一样的第二个阿波罗吗?你们不觉得他的思想的细微,他的语言的雄辩?世上还有比这更伟大的智慧?’旁观的人互相瞅着,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吭声,更没有人敢表示自己的想法,以及什么才是真理,为的是不被说成是个笨蛋:大家反倒以一个声音表示赞赏。‘啊,这张嘴!’一个可笑的爱嚼舌根的女人叫道,‘它完全吸引住我了!我可以整天倾听它说话。’‘真见鬼’,一个胆小的人细声细气地说道,‘如果这不是一头驴子和在任何地方都永远不是一头驴子的话。我最好不要说类似的话。’‘我发誓’,另一个人说,‘这不是人话,这是驴叫,但是,想这样说的人可真倒霉啊!在这世上现在就是这样:鼹鼠被说成是山猫,青蛙被说成是金丝雀,母鸡被说成是狮子,蟋蟀被说成是金翅雀,驴子被说成是老鹰。我还能说什么相反的话吗?我把我的思想留给我自己,但是我和所有人说一样的话,让我们活下去吧!这是最要紧的。’

克里蒂洛对于必须既要看到这样的卑鄙下流,又要看到这样的狡猾刁钻气愤至极。他想:‘愚蠢竟就这样控制了头脑?’但是那个夸夸其谈的无赖却在他那大鼻子的阴影下面嘲弄所有的人,而且就像在喜剧中一样在边上胜利地自言自语道:‘我愚弄了所有的人了?一个拉皮条的女人能做得比我更好吗?’他重又让他们领受几百倍的乏味无聊,这时他又一次嚷了起来:‘没有一个人说不。不然的话,他就会被说成是笨蛋。’那种低级下流的掌声因此就越来越响,连安德雷纽也和所有人一样鼓起掌来。但是克里蒂洛再也忍不住了,他想发作。他走到他的默不作声的讲解员身边说道:‘这个人滥用我们的耐心还要多久,你默不作声还要多久?这种厚颜无耻已超过了限度!’而讲解员却答道:‘耐心一点,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将会像它一向所作的那样,把真理揭示的。只是要等到这个怪物把尾巴露出来,那时你就会听到那些现在赏识它的人的诅咒了。’而当骗子把他那鹰—驴这个双面动物(鹰是假的,驴是真的)重又牵进来时,果然就受到了咒骂。他们同时开始直率地讲话了:‘我的天’,有一个人说,‘这不是什么天才,而是一头驴子。’而另一个人则叫道:‘我们多么笨啊!’于是他们互相鼓劲,直到说出这样的话来:‘谁曾看到过这样的弥天大谎?他竟一点真情也不吐露,而我们却为他鼓掌。总之,这是一头驴子。我们都被当作驴骑了。’

但正在这时江湖骗子又出现了,而且答应要展示新的更伟大的神物。‘现在’,他说‘现在我要让你们看到一个真正的世界著名的巨人,在他身旁,希腊神话里的巨人恩塞兰杜斯(Enceladus)和堤福俄斯(Typhoeus) [28] 都会变得无影无踪。同时我必须说明,谁冲着它叫“巨人!”谁就会走好运。因为他会使他获得巨大的荣誉,会把财富堆到他的头上,是的,有成千上万皮阿斯特 [29] 的收入,另外还有地位、职务和等级。相反地,不把它看作巨人的人就会倒霉,不但得不到赏赐,而且还会受到雷击和惩罚。注意了,全世界!现在,他来了,他出现了,啊,他是如何矗立起来的!’幕布升起,出现了一个小人,他被放在吊车上面,根本就看不见,就像胳膊肘到手那样大小,从哪方面来看,从本质上和从行为上都是一个无,一个侏儒。‘好,你们做什么呢?为什么不叫唤呢?为什么不喝彩呢?提起你们的嗓门,演说家们!唱起来,诗人们!写下来,天才们!你们的大合唱就是:著名的、杰出的、伟大的人!’人人惊呆地站着,互相用眼色问道:‘这是个巨人?看到他身上有英雄的特点?’但是那群马屁精却开始大声嚷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是的,是的!巨人,巨人!全世界第一人!一个多么伟大的王爷!一个多么英雄的元帅!一个多么称职的部长!’于是金币就掉到他们的头上。于是作家们就写了起来!写的已经不是故事,而是颂歌。诗人们,甚至连佩特罗·马特沃(Pedro Mateo) [30] 本人,都为了红包而在啃手指甲。没有一个人敢于说反话。相反,所有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叫着:‘巨人,伟大的,最最伟大的巨人!’因为每一个人都希望得到一个职位,一个肥缺。而在内心深处,他们却悄悄地说:‘我撒谎是多么勇敢!他根本就没有长开,仍旧是个侏儒。但是我该怎么办呢?你们走过去说出你们的想法好了,那时你们就会看到:你们会得到些什么了。而像我这样,我就会得到衣服、食物和饮料,就会更荣耀,就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因此,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他应该不顾全世界的反对成为一个巨人。’安德雷纽开始跟着众人也嚷了起来:‘巨人,巨人,无比硕大的巨人!’礼物和金印马上就掉到他的头上,于是他就叫了起来:‘这,这就是生命的智慧!’但是克里蒂洛站在那儿,他已不能克制自己:‘我忍不住了,如果我再不说话。’讲解员说:‘不要吭声,不要自取灭亡。等着,等到这个巨人转过身来,你就会看到会发生什么了。’果然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因为一当他演完了他那巨人角色和退回到尸衣里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开始嚷了起来:‘我们是些什么样的笨蛋啊!这根本就不是巨人,而是一个侏儒,他什么都不是,也不会成为什么。’他们互相问道,这怎么可能的呢?但是克里蒂洛说道:‘一个人活着时和死了以后,人家对他的议论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啊!他的不在使语言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变化有多大啊!’

只有那个近代西农(Sinon) [31] 的骗术还没有结束。现在他换了一种手法,他把杰出人物、真正的巨人拿出来,他把他们说成是侏儒,说成是没有什么用的人,甚至比没有用还要差的人,对此,所有人都说是的,而那些真正的巨人也必须被当作侏儒,而人们也不敢吭声来发表评论和提出批评。是的,他拿出一个凤凰来,说这是一只甲虫。所有的人都说是的,凤凰就是甲虫:现在它必须被当作甲虫。

格拉西安就写得这么深刻,关于杰出哲学家就写了这么多,而丹麦科学院极其真诚地认为可以要求尊重这位杰出哲学家。这样丹麦科学院就使我陷入了这样的境地:由于丹麦科学院这样教训了我,因此我反过来也要教训它一下。

我还想指出的是,读者本该在半年前就得到这两篇论文的,如果不是由于我曾坚信丹麦皇家科学院会公正地以及和所有科学院的做法一样,在它为国外刊印征文启事的同一页纸里(即《哈勒文学报》)也会公布科学院的决定的话。但它没有这样做,于是人们不得不向哥本哈根要这份决定,而由于在征文启事中根本就没有写明何时作出决定,这就变得更困难了。因此我是用了6个月才走完这段路的,而这已经太晚了。 [32]

1840年8月

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


[1]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共分四篇,分别是:第一篇:世界作为表象初论,服从充分根据律的表象,经验和科学的客体;第二篇:世界作为意志初论,意志的客体化;第三篇:世界作为表象再论,独立于充分根据律以外的表象,柏拉图的理念,艺术的客体;第四篇:世界作为意志再论,在达成自我认识时,生命意志的肯定和否定。见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中译本。——译者注

[2] 即第二篇论文的第4部分。——译者注

[3] 叔本华在这篇序言中引用的丹麦皇家科学院的征文启事和评语的文字和附在本书第二篇论文《道德的基础》前后的征文启事和评语的文字不尽相同,尽管都是叔本华本人把它们从拉丁文译成德文的,因此,中译文的文字相应地也不尽相同。——译者注

[4] 堂·胡安,又译唐璜,是西班牙作家蒂尔索·德·莫利纳(Tirso de Molina,1583?—1648)的《塞维利亚的嘲弄者》一剧的主角,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他在塞维利亚一座教堂中见到了贡萨洛的石像,就邀请它共进晚餐。石像回请他,在席间将他活活烧死。——译者注

[5] “他们说:这与我无关!

而且认为,他们已把此事了结了。”——歌德:《谚语集》第2版补遗(Goethe:Sprichwörtlich,Zusatz zur zweiten Auflage)

[6] 弥达斯(Midas),意为“无法掩饰的无知”,详可参见本书第33页脚注。——译者注

[7] 最后一句诗句在第1版中曾被删去,其前提是读者会自行将其补上。

[8] 柏拉图:《斐德罗篇》第264页D(Platon:Phaidr,p.264D)。

[9] 《书札》第1卷第18首第76页(Epist,Ⅰ.18,76)。

[10] 《伊利昂》,又译《伊利亚特》,第6卷第181行(Ilias,Ⅵ,181)。

[11] 实际叫做《科学体系》(System der Wissenschaft,Bamberg 1807)。必须读这个第1版才行,因为在《全集》(Sämtliche Werke)中,有些东西已被担任编者的黑格尔分子删掉了。

[12] 参见黑格尔:《自然哲学》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0年5月版,第172页。

[13] 参见黑格尔:《自然哲学》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0年5月版,第85页。

[14] 参见黑格尔:《自然哲学》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0年5月版,第184页。

[15] 参见黑格尔:《小逻辑》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0年7月版第215页。这段话的全文是:“像近代科学这样于斥力之外假设一个引力与之并列,如是则两者的对立诚然完全确立起来了,而且对于这种所谓自然力量的发现,还是科学界颇足自豪之事。但两种力量的相互关系,亦即使两者成为具体而真实的力量的相互关系,尚须自其隐晦的紊乱中拯救出来,此种紊乱即在康德的《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原理》里,也未能加以廓清。”——译者注

[16] 《浮士德》第1部分第5场(Faust,Ⅰ,2177f.)。

[17] 参见洛克:《人类理解论》中译本下册,商务印书馆1959年2月版,第715—720页。(为和全文的文字统一起见,个别文字略有改动。——译者注)

[18] 《精神论》第2篇第10章注(De l’esprit,disc.Ⅱ,ch.10.note)。

[19] 伏尔泰:《〈奥兰斯特〉序言》(Vorrede zum Oreste)。

[20] 歌德:《格言和沉思》Ⅱ,84,见《遗著》第9卷第84页(Maximen und Reflexionen,Ⅱ,84,Nachlaβ,Bd.9,S.54)。

[21] 《理想》第9行(Die Ideale,Str.9)。

[22] B.格拉西安·伊·莫拉莱斯(1601—1658),西班牙17世纪概念主义流派的重要散文作家之一,许多作品都以他兄长洛伦索·格拉西安的名义发表,《好评论的人》(1651—1657)也不例外,其他重要作品有《英雄》(1637)、《政治家天主教国王费尔南多》(1640)、《谨慎的人》(1646)和《神谕手册及谨慎的艺术》(1647)等。——译者注

[23] 他们是父亲克里蒂洛和儿子安德雷纽,讲解员是德森加诺(Desengano),意思是醒悟,醒悟是真理的第2个儿子,真理的第1个儿子是仇恨,真理生出仇恨。

[24] 他(格拉西安)指的是赫尔枯勒斯(Herkules),他在第2部分第2篇第133页(以及在《锐敏和艺术》[Agudeza y arte,Disc 19]和《谨慎的人》[Discreto,p.398])说从他的舌头上伸出链子把其余人的耳朵串在一起。实际上他把他和具有这种形象的雄辩之神麦叩利(Merkur)相混了。

[25] 黑格尔派报刊上的用词,通常指《科学文献年鉴》1827年第7期(Jahrbücher der wissenschaftlichen Literatur,1872,Nr.7)。原文是:深刻的思想和言论

[26] 括号中的话系笔者(即叔本华——译者注)所加。

[27] 这里“聪明的”这个词应该用gescheut,而不是gescheidt (gescheidt [聪明、理智的],gescheut是scheuen [害怕、畏惧]的第二分词,是gescheidt之讹,含有讥讽的意思。——译者注)。gescheut这个词的词源是以这样的思想为基础的,尚福尔(Chamfort)十分优美地表达了这个思想:“《圣经》说,惧怕上帝是智慧的开始;但我认为,应该是惧怕人。”见《格言和思想》第2章(Maximes et Pensees,Chap.Ⅱ)。

[28] 恩塞兰杜斯,巨人,被朱庇特(Jupiter)命雷击死;堤福俄斯,又译堤丰,一个有一百个蛇头喷火的怪物,被宙斯(Zeus)击败。——译者注

[29] 皮阿斯特(Piaster),土耳其、埃及等国一种旧币单位。——译者注

[30] 他歌颂了亨利四世,见《好评论的人》第3部分第12篇,第376页。

[31] 西农,荷马以后的传说中的英雄。在希腊人佯装从特洛亚撤退而把藏有战士的木马留下的时候,西农假装投降,逃到特洛亚人方面,建议把特洛亚木马拖进城里。——译者注

[32] 丹麦科学院是后来才公布它的评语的,也就是说是在我发表这篇伦理学和这一指责以后才公布的,而且是在1840年11月第59期《哈勒文学报》(Die Halle’sche Litteraturzeitung,November 1840,N.59)的《知识界》(Intelligenzblatt)上,就在同一个月的《耶拿文学报》(Die Jena’sche Literaturzeitung)的《知识界》(Intelligenzblatt)上,也刊印了这一评语,因此它是在11月才公布1月已作出的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