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提林阴谋朱古达战争(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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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撒路斯提乌斯

撒路斯提乌斯少年时在罗马从名师学习;青年时开始从政,也像当时一般罗马青年那样,干正经事也干荒唐事;发生战争时就随军出征,吃得了各种各样的苦头,退下来又能拿起笔来写文章,这就是共和时期中上层罗马人的写照。从《高卢战记》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恺撒那样出身高贵的人,也绝不是弱不禁风的贵公子,而能够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年轻时文静得像个女孩子似的屋大维(奥古斯都),一旦随舅祖父恺撒踏上征途,那就无论什么苦也经受得住,从而得到恺撒的赏识,认为他够得上罗马人的标准。要想养尊处优,克拉苏应当算是满有条件的了,但是他仍然渴望建功立业,挥师东征,虽然最后战死在外面,却不愧是古罗马人。恺撒对撒路斯提乌斯无疑是赏识的,撒路斯提乌斯当然也极力报效,你看他自公元前49年之后,为了恺撒的事业几乎是马不停蹄,东西南北四处奔走出现在各个关键的场合,那劳苦是不言而喻的。特别是奇尔奇那岛的战斗,更要冒很大的风险。可见以文笔见称的罗马史家同时又是艰苦备尝的斗士,这和帝国时代专作皇帝侍从的文学之士是大不相同的。

撒路斯提乌斯从政治生活中退下来之后为什么要写历史?他在罗马史学中占什么地位,要了解这一点,就得先回顾一下撒路斯提乌斯以前罗马史学的情况。

罗马建城初期文字本身还很简陋,处于刚刚形成的过程之中,当然谈不上什么史书。不过大司祭出于宗教方面的需要,逐年把同宗教有关的事项记载下来,而纪年则是以执政官的名字或其他高级官吏的名字作为标志的,这就是所谓编年大事记(Annales)。据说从公元前5世纪以来的编年大事记已毁于公元前390年高卢人的入侵。后来在格拉古兄弟时期,大司祭普布利乌斯·穆奇乌斯·司凯沃拉(Publius Mucius Scaevola)补充整理了80卷的《大编年大事记》(Annales maximi)(已佚)。但这些记录都是零碎的,无系统性,至多只有史料的价值,不是真正的历史。

生于公元前270年左右的拉丁诗人格涅乌斯·奈维乌斯(Gnaeus Naevius)和号称“罗马诗歌之父”的克温图斯·恩尼乌斯(Quintus Ennius,前239年—前169年)虽都曾用诗体的文字记述罗马的历史,但他们都是把它作为诗歌(文艺)作品来写作的。当然,其中也肯定反映了部分历史的实际。这些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为史诗,它们可以为历史学家提供原始的史料,但它们本身还不是历史。有人因为诗人用历史题材写作便把他们说成是罗马最早的历史学家,这显然是不妥当的。

还有一些作家如克温图斯·法比乌斯(Quintus Fabius,公元前254年—?)、路奇乌斯·琴奇乌斯·阿利门图斯(Lucius Cincius Alimentus,活动时期和法比乌斯大略相当)、奥路斯·波斯图米乌斯·阿尔比努斯(Aulus Postumius Albinus,公元前151年度执政官)和盖乌斯·阿奇利乌斯〔Gaius Acilius,曾为公元前155年参加雅典哲学家使团的卡尔涅阿德斯(Carneades)作过翻译〕,他们都用希腊语撰写过罗马古代的历史,但是它们的读者对象更多是被罗马征服的希腊人,是一种为罗马的统治辩护,宣扬罗马声威的政治宣传品,而且由于作者所受的都是希腊教育,所以撰史时使用的也是那种偏重于讲故事的希腊化手法,这种作品不能被承认为真正的历史作品,因而不能把它们归入罗马史学的体系之中。

玛尔库斯·波尔奇乌斯·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前234年—前149年)即历史上所说的大加图或监察官加图是罗马的第一位用拉丁散文撰写罗马历史的人。他是一位正统的、保守的罗马人,对罗马文化中的希腊影响一向深恶痛绝,而宁肯保持罗马粗犷质朴的特色。在文化方面,重要的是他制定了散文的拉丁语;罗马人对希腊取得的胜利使他不能容忍罗马人继续用希腊语写作。他写了一部7卷的《罗马历史源流》(Origines),时间从意大利和罗马的早期历史一直到他当代。他的作品不是古老的编年体而是分成若干题目来叙述的,文字虽然朴拙,但是已经有了真正史书的规模,只是在取材方面,除了罗马的有关文献之外,仍然不能不借重于希腊人的作品。可惜全书已失传,只有片断保存下来。

在大加图的影响下,用拉丁散文撰史的他的同时代人还可以举出路奇乌斯·卡西乌斯·赫米那(Lucius Cassius Hemina)和格涅乌斯·盖利乌斯(Gnaeus Gellius)。这两位老编年体作家也都系统地记述了从早期到他们当时的罗马历史,这些作品本身虽然没有传下来,其内容却部分地保留在后来的历史作品里。

以上就是撒路斯提乌斯撰史时我们所能了解到的罗马史学情况。如果他也想写一部从古代以来的通史的话——他的老师阿泰乌斯·腓洛洛古斯已经为他提供了一份提纲——那么他所能依据的拉丁文献实在有限,而只能照抄希腊语作品里提供给他的大量“演义”。对于通晓希腊语的撒路斯提乌斯来说,这方面的材料当时不但很多,而且是很容易获得的。且不说这些材料大都没有什么依据,那些为贵族树碑立传的东西肯定是不合平民派撒路斯提乌斯的口味的。而且从他的著作我们可以看到,他不是为撰史而撰史,而是要通过这一活动施展他另一方面的抱负,尽管他说他已经完全退出了政治活动。

如何通过撰史表现自己的信念以及他对撰史的看法,他在《喀提林阴谋》的开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们的全部力量既在于精神,也在于肉体。我们使精神发号施令,肉体则俯首听命。精神是我们和诸神共有的,肉体则是我们和禽兽所共有的。因此我认为我们应当用精神的力量,而不是用肉体的暴力去寻求荣誉,这样我们才可以使自己尽可能长久地名垂后世(重点引者所加,下同),因为我们享受的一生是短促的。要知道,从财富和美貌得来的声名是转瞬即逝的和脆弱的。而只有崇高的德行才是光荣的和不朽的财富。” [21]

“……为国家干一番事业当然是光荣的,而以语言文字服务于国家也不是一件坏事;在和平时期与战争时期人们都可以使自己成名。不仅是建功立业的人,就是记述别人的功业的人往往也受到我们的称许。就我个人而论,虽然我十分清楚,撰写历史的人和创造历史的人绝不可能取得同样的荣誉,但是我仍认为撰写历史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这首先是因为他的文笔必须配得上他所记述的事情;其次是因为,倘若你对别人的缺点进行批评,大多数人就会认为这样做是出于恶意和嫉妒。此外,如果你记述了杰出人物的丰功伟绩,则人们只有在他们认为你所说的事情他们自己也容易做到的时候,才愿意相信你,一旦超过这个限度,则他们便认为你的话即使不是荒谬的,也是凭空捏造的了。” [22]

但是要坚持自己的政治信念,又不致被人指为荒诞无稽,那么就以记述自己亲历的事情为好,而自己这时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来实现自己的志愿:

“……在经历了许多困难和危险之后,我的心情归于平静并且我已决心从此再也不参与政治生活……我决心回到我过去向往的志愿上来,而不祥的野心曾使我偏离这一志愿;我决心撰述罗马人民的历史,把我认为值得后人追忆的那些事情挑选出来,笔之于书。而我之所以对这一工作抱有信心,是因为这时我个人已经不再有所希求,不再有所恐惧,不再有派系的偏见。” [23]

由于他本人受过希腊教育,接触过希腊的史书,对比之下,罗马人在撰史方面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像他所说:

“依我看,雅典人的行迹确实是相当伟大而又光荣的,尽管如此,它们实际上也不是像传闻中描写的那样出色。但是由于雅典产生过具有非凡才能的作家(如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色诺芬——引者),所以雅典人的功业便被认为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这样看来,成就事业的人们的功绩所以被捧得如此之高,只不过是有伟大的作家能够用颂扬的文字对事业本身加以抬高而已。但是罗马人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有利之处,因为他们中间最有才能的人们总是从事于实际的事务,他们总是要在身体力行的情况下使用他们的头脑;最优秀的公民重视行动而不喜空谈,他认为他自己的英勇行动应当受到别人的称赞,而不应由他本人来记述别人的英勇行动。” [24]

前面我们已经指出,当时已有的大量用希腊语写的有关罗马历史的著作只起一种宣传作用,根本不能同希腊本身的伟大历史作品相提并论。那里面的不少捏造和模仿的劣品,根本不能当作历史来对待。至于早期诗体拉丁语的有关神话历史传说的记述,也还太原始、太简陋、大零碎,难以列入史书之林。难怪撒路斯提乌斯会发出罗马无史书的慨叹了。

几百年前的史料既然大半毁于高卢之劫,而抄录那些编造的故事又于心有所不安,撒路斯提乌斯只能从身边的历史来着墨。喀提林的阴谋是他亲眼目睹的,里面的不少当事人是他的朋友;朱古达的战争虽然早一些,但是他可以得到不少有关资料,许多亲历此事的老一辈人还有在世的,更何况他在北非担任过长官,熟知那里的风土人情,所以写起来也更觉亲切。《历史》各卷的内容也有不少是他亲历的(前78年到前66年),得心应手当不在话下。

至于撒路斯提乌斯为什么先从记述喀提林的事件着手,据他自己说,“这是特别值得追忆的一个事件,因为那罪行和由此而产生的危险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性质” [25] 。他写作这篇专题的历史著作时不但可以依据他可以看到的大量文献(如元老院的命令,西塞罗已发表的演说等等),还可以向有关人员查询,比如有关克拉苏是否参加了阴谋的问题,他就直接向克拉苏本人打听过。所以说,尽管他的作品仍然存在着许多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总的说来,无论作为历史,还是作为文章,撒路斯提乌斯的作品都是备受后代重视的重要文献。

作为用散文写作的历史学家,撒路斯提乌斯直接的源流应当说是老加图。观点不用说了,就是文字也有明显的继承关系,乃至攻击他的人竟说他抄袭监察官加图的作品 [26] 。比如拉奈乌斯就说他是“古人、特别是加图的语言的一个无知的抄袭者” [27] 。但关于他在史学中的地位,罗曼却说:“……当撒路斯提乌斯不得不放弃一切政治活动的时候(即公元前45年),他决心从事撰述;这时罗马还没有一位历史学家配得上这个名称。” [28] 这实际是把他说成是罗马的第一位真正的历史学家了。

另一方面,撒路斯提乌斯受希腊历史著作,特别是修昔底德著作的影响也是无可怀疑的。这一点我们在后面还要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