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收尸
沂水城入秋后的第一场大雨下在了司徒家被烧毁的次日清晨。
“哎,要是昨夜下这么大的雨就好了!”一个汉子躲在屋檐下,啃着手中的馒头。
“要我说活该,司徒烜平日里就仗着在都城有点儿背景,到处欺压百姓,这就是报应!”另一个汉子脚边放着空空的扁担,准备等暴雨过后,再去摘郊外的果子。
夜里街上很吵,我好不容睡去,这会儿又被在屋檐下躲雨的这两人吵醒了,真是一肚子的起床气。
而封绝还站在昨夜的位置没动,细细的竹节撑起了窗框,豆大的雨滴被风吹入了室内,已经将他的衣摆打湿。
而他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远处的那座府邸,在他来时还是大富人家气派模样的司徒府,今日夜里已经付诸一炬,此刻那冒着青烟的墙壁参差不齐,彼时高高在上的光鲜门楣,此刻早就烧成了灰烬。
“主人,你不冷么?”我打着哈欠,满室清冷一扫我的瞌睡虫。
封绝关上了窗户,换了一套暗色的衣裳,收拾了行囊,将我又套进了黑色的布袋中。
我听到店掌柜一边给他找钱一边叹道:“真不知道司徒大人家得罪了什么人呀!全家六十四口全无活口,那个成天喜欢吃芙蓉糕的小公子,好像前几日才过了四岁生辰呢。”
封绝没有搭话,撑伞走进了雨幕中,我听着他一路上买了上好的桂花酒、又买了烧鸡等,随后牵着马匹停在了一家店门口。
短暂的拍门声后,木门打开的声音,伴随着锦绣坊老管家的嘘寒问暖声:“哎呦,是落公子呀,这么大的雨,快快进来坐!”
“不必了,我来取之前订制的衣裳,请问做好了吗?”封绝也不和他客套。
“已经做好了,您等着我给您去取!”片刻后又响起了老管家的声音:“来,落公子,您的衣裳!要不您稍等一会儿,我已经命人通知小姐,您要走了!”
“不必了,多谢!”封绝收了衣裳,之后便策马而去。
“主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聚,你好歹见人家一面呀!”我的提议自然是彻底的遭到了封绝无视。
哒哒的马蹄声并没有持续太久,我能感觉到骏马的速度放慢了,最后封绝翻身下马。
他将我搁在了泥泞的地上,我立即抓紧机会探头看看这是何处。
枯枝落叶一地的山林中,一方墓碑孤零零的树在地上,墓碑上刻着:慈父封鼎天之墓,子封绝立”。
“血字?”我瞪大了眼睛看了看 ,那是木制的碑面,上面的字写得又大又整齐。我皱了皱鼻子,灵敏的捕捉到了血腥味,可是碑文却没有遇水便化开,可见当时封绝写了一遍又一遍,血已经侵入了木纹中,再也不会消散。
封绝跪在雨地里,放好了祭品,从怀中取出了他的小册子,撕下了一页,上面写着沂水城司徒烜几个字。
“原来司徒家还是你的仇家呀!”我此刻算是明白这本他时常拿着发呆的小册子,不是什么武功秘籍,而是根本是一本仇家录,这册子看起不算薄,真不知道他从前到底是何人,会有这么多的仇家。
我得承认主人有时候真是个执拗的孩子,此刻大雨倾盆,他还妄想点燃那张已经被打湿的纸张,我看着他不停的和火折子较劲的行为,摇了摇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微弱的火光亮起,我看着那微光中主人微笑的脸庞叹道:“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就烧了一页纸,至于把你乐成这样么?”
主人在他父亲的坟前跪了许久,我都已经浑身湿透,他才默默起身离去。
十二日后,我听到了回程中唯一值得我提起兴趣的话题。
“哎呦,这都悬了快十天了吧?怎么还埋了呢?”一个女子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恐惧。
“老婆子,别胡说!这可是个刺客呢,快走,别看了,怪渗人的!”男子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似乎是一条很宽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乏讨论这个刺客的人。
“听说没,他呀,是刺杀庆安将军,当场被捉的呢!”又有男子压低了声音说着。
“恩,据说呀,他浑身的骨头都被蛊虫啃噬了呢!”又一个男子说道。
“黑皮,你又胡说了吧,没骨头怎么能这么吊着呢?”又一个好事的男子,开口了。
“他被捉的时候,我正当班呢!我可是亲眼见到,将军命人取了一个竹筒倒在扣在他手臂上,之后他便疼得冷汗直冒,唇都咬破了也不吭声。负责将他吊上去林副将当时还说,头一遭见到有人遭受蚀骨之刑,居然不痛得大呼小叫的呢!”这个人应该便是遭到同伴质疑的黑皮吧。
“主人,你就不好奇,这个刺客到底还有没有骨头么?”我被他裹得严实,看不到,但是是在好奇的紧。
“小二,住店!”封绝的选择让我很是吃惊,他居然会对这种事情也有兴趣?
当我从微微打开的窗户看清了那个被人用粗粗的麻绳捆住手腕悬挂在城门口的人模样是,我知道了主人为何要选择住店了。
那个人一生黑色劲装看不出血迹倒是能够看出重重叠叠的一个个灰土脚印,发丝凌乱的披散在肩上,那张脏兮兮的脸上,眼皮下流着两道血痕,那双罩子应该已经被人挖了,惨白嘴唇干裂的翘起了壳子,整个身体垂直的吊着,有风吹过便随之摇摆不定。即便这个刺客模样凄惨,我还是认出了他。
他是暗影飞镖的主人匡野,也是主人的大师兄。
当主人还在苦苦练武的时候,他凭着一手卓绝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了。
封绝立在窗口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兄,握着我的手掌,越来越用力,那骨节已经泛白。
“主人,你该不是打算,将他救下吧?”我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
封绝就那样一直看着匡野,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难道我还能告诉他,杀手死后留个全尸已经是极好的下场了。
入夜,城门关闭,这样的边陲重地,从来都有重兵把守,守卫森严。
我看着城楼上士兵身边摇曳的火炬,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主人已经做了决定,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主人,视而不见方为上策!”
封绝蒙上了黑色面巾,握着我,背上挎着他为盛夏置办的衣裳,从楼上悄悄的飘了出去。
夜色是最好的保护色,他轻轻割断绳子的瞬间,我听到了响彻城楼的铃声。
“不好中计了!”我大呼。
火光摇曳中,城楼下的街巷中奔出了两队手持弯弓的弓箭手,他们背后背着满满的白色羽毛的箭,而我们恰好在重弓弩的射程范围内。
“有刺客,有刺客!”城楼上士兵互相高呼。
城楼下士兵已经齐刷刷的站了一行,耳边是箭羽撕破空气的声音。
封绝在拦住匡野腰的瞬间眉头微微一怔,难掩惊骇的低头看了看软软的趴在自己手臂上人。
飞来的箭羽没有再给封绝时间去感叹匡野死前受到的非人折磨,他一手不断的挥舞着我斩落一根根泛着幽幽绿光的利箭。他足尖踏在了墙壁上,一鼓作气跃上了数丈高的城楼,肩头上中了一箭,也未能阻止他攀爬的脚步。
士兵大约是被他的轻功吓到了,连带着挥刀砍来的气势都弱了一些。
我和封绝都明白此刻若是停下来便是死,落瑛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又一个的漂亮的剑花,他身边不停有人倒下,又有人涌上来。
“主人,快有出路!”我眼尖的瞥见了他厮杀出的一条缝隙。
封绝纵身一跃,飞下了城楼直奔密林而去,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箭羽射了一地,像是一只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鸟,成群的落在了空旷的地上。
“咳咳!”封绝张口吐出了一口混着黑色的血迹。
“有毒!”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掌上还真是沾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
封绝将匡野扛在了肩上,努力的踏草而行,身后隐约可见一点一点红色的火光在林中密密麻麻的闪动,显然后有追兵,唯有搏命前行一条计策了。
“哈哈,落瑛,瞧瞧你狼狈的丑样子,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天绝这在平日里惹人厌恶的声音,此刻听来还真是无比悦耳。
“天绝,落瑛怎么说都是女孩子,你好歹给她留个面子!”另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耳边响起,我偏头一看,一柄泛着寒光的刀在月色中微笑着看着我。
“天绝,你这个二傻子,也不学学黄泉,你看看人家多有风度呀!”见到这两个家伙,我总算是松了口气。
“十三,先把药服下。”天绝的主人拿出了一粒红色药丸递给了主人。
而黄泉的主人默默的接过了匡野的尸体,将他抬到了马背上。
“多谢,二师兄、三师兄!”封绝接过了药丸服下。
“你可还能骑马?”黄泉的主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柄匕首,将没入主人箭头的半截箭羽拔出。
而天绝的主人立即倒出了金疮药,为主人包扎,开口吩咐道:“洛桑,你带大师兄走,我带十三,快!”
“啧啧,落瑛你这个主人,居然只身一人在南戴国的青城夺人,也太没脑子了吧!”天绝指了指身后已经渐渐看不见的火炬之光,感叹道。
“你和黄泉不也来了么?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面钻的,也不止我家主人一个呀!”我反驳道。
“落瑛,白染可是已经想好了计策才来救人的,还真不是一时冲动!”黄泉指了指天绝的主人,那个面上总是带着温和微笑的男子白染解释道。
“我家主人说了,不论是什么危险都不能眼见着自家兄弟人暴尸荒野!”头一遭天绝说出来的话,我不反驳,我想这也是我主人的心思。
看着那具软软搭在马背上的尸体,我心底有些沉闷,目光移到了主人的背上,想到那套被主人用厚厚几层油布封好才打包的衣裳,随口问道:“对了,小桃花呢?我还真想看看她主人穿鹅黄色的衣裳呢!”
“你见不到了!”天绝的头低了下去。
“啊?”我心底咯噔一下作痛,按理说小桃花的主人也才十三岁,还不到执行任务的年纪呀。
“落瑛,别理天绝!小桃花跟她主人只是被白染派走了,应该没事的!”黄泉安慰着我。
我狠狠的瞪了一眼恶作剧得逞的天绝,追问道:“盛夏不是才十三岁吗?怎么就有任务了?”
“门中有变,二位护法叛逃,不然你以为匡野是怎么死的!”黄泉说完之后,对着那具尸体默默的鞠了一躬。
“别告诉我,匡野的师父迦楼罗叛出了!” 迦楼罗护法掌管门中消息往来,他若是叛了,那么鬼门大半的秘密岂不是全部都不再是秘密了。
天绝对着我点点头:“落瑛,你还真是冰雪聪明呀!来来,再猜猜另一个叛徒是谁!”
我想到了方才那两队早就埋伏在城里的弓箭手,他们手持的可是重弓,射程更远;而临行时盛夏似乎说过是听到了她师傅和七师姐对话才知道主人要走的。
如此一分析之后,我低声惊呼道:“乾达婆护法!”
“嘿,落瑛,我从前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聪明呀!”天绝的回答算是承认了我的推理。
我看着主人替他难受,他和盛夏都是乾达婆护法的爱徒,谁又会料到有一天想取他性命的人,会是他视作半个父亲的师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