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鹰郡,从未有过这样的六月。通常六月是阴晴不定的,夹杂着迟到的霜降和夏日中旬的热气。而今年,日复一日,天气却一直是温和的。每天早晨,一阵微风从山上煦煦而来;到了中午,天空中布满白云,给田地和林子覆上了阴影;日落前,云朵又一次散开,此时西边的阳光便毫无遮挡地照耀在山谷上。
在这样的一个午后,查里蒂·罗亚尔躺在阳光照耀的山脊上,脸埋在草地里,草地的暖流流经她的身体。在她的视野范围内,黑莓丛中脆弱的白花和蓝绿色的叶子正迎着天空盛开。离黑莓丛远一点的地方,一簇甜蕨直直地立在串串拔高的草丛中,一只黄色的小蝴蝶在甜蕨上方颤动着翅膀,犹如一缕阳光。这便是她所见到的一切。但是她感觉到,在她的上方和周围,环绕山脊的山毛榉的顽强的生命力;青绿色的圆锥球果正绕着数不清的云杉丛;无数的甜蕨叶从林子下方的石坡缝中簇拥出来;还有密密麻麻的绣线菊和黄鸢尾花在牧场外生长着。汩汩而出的树液、蝴蝶的翅鞘和盛开的花萼混合成一阵阵香气送到她身边。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蕾、每一块叶骨,似乎都给这漫山遍野的香气出了一分力,松树浆的刺味盖过了百里香和蕨类植物的淡香。所有这些气味都混在了潮湿的泥土中,仿佛有一只被晒暖的巨型动物在呼气。
查里蒂躺在那儿很长时间,懒洋洋地晒着温暖的太阳,就像她躺着的斜坡一样。突然,除了一只飞舞的蝴蝶外,她眼前还出现了一只穿着大破靴的男人的脚,靴上满是赤泥。
“噢不要!”她一边惊呼,一边抬起手肘,伸出一只手以示警告。
“不要什么?”沙哑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
“不要用脚踩在那些黑莓花上,你这个笨蛋!”她一边反驳,一边伸展着膝盖。那只脚停住了,然后笨拙地退回到脆弱的草坪上。抬起头,她看见一个低头垂肩的男人,一张困惑的脸上蓄着一层被太阳晒过的薄胡子,两只苍白的手臂从褴褛的衣衫下露了出来。
“你走路不带眼睛的吗,利夫·海特?”她用言语攻击他,他则站在她面前,一脸疑惑,仿佛他刚刚不是踩在了野花上,而是捅了黄蜂窝。
他咧开嘴笑:“我看见你了!所以我才过来。”
“从哪里过来?”她问,俯身去拾他刚刚踩散的花瓣。
他突然伸出大拇指,指向高处:“我刚给丹·塔格特修剪完树木。”
查里蒂坐回去,沉思地看着他。她一点都不怕可怜的利夫·海特,尽管他“来自山上”,一些女孩见到他便会跑掉。但是在更理智的村民眼中,他是无害的,有点像是山民和村民之间的联系。有时村里人手短缺,他便会下山来给村民修剪一下树木。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山民永远不会伤害她:在她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她在罗亚尔律师的牧场边见到利夫,他当时就是这样告诉她的。“上面的那些人不会碰你的,不管你什么时候上去……但我觉得你不会上去。”他一边狡黠地补充,一边看着她的新鞋,还有她头发上的红色丝带,那是罗亚尔太太给系上的。
事实上,查里蒂从未想过去拜访一下她的出生地。她不想让人们知道她来自山上。如果有人见到她和利夫·海特说话,她会感到羞耻。但是今天,她并不羞耻。从年轻的卢修斯·哈尼走进哈查德图书馆的那天起,在她身上便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都比不上这一件事情让她感到意外:她突然觉得和利夫·海特保持交情也不错。她继续好奇地望着那张布满雀斑、风吹日晒的脸,颧骨下的部分被晒得通红,凹了下去,那双无神的黄眼睛像是无辜的动物眼睛。“不知道他和我有没有关系?”她心想,身体因鄙视而发抖。
“沼泽旁的棕房子里有人住吗?豪猪山下的那所房子?”她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好一会儿,利夫·海特都惊讶地看着她;然后他挠了一下脑袋,重心换到另一只褴褛的脚上。
“棕房子里总是住着那些人。”他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们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是吗?”
“他们的姓氏和我的一样。”他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查里蒂仍然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听着,我想找一天带上那个寄宿在我们家的先生去那儿。他在这一带画画。”
她没有加以解释,因为利夫·海特不会明白,解释也没用。“他想去看那所棕房子,想认真看一下。”她继续说。
利夫仍然困惑地用手指去挠那稻草般的头发。“是一个城里来的小伙子吗?”他问。
“是的。他时常画东西。他现在就在山下画邦纳家的房子。”她指着林子下牧场那边一个刚好在视线内的烟囱。
“邦纳家的房子?”利夫难以置信地重复。
“是的。你不会明白的——不过也没关系。我要说的是:他在一两天内会去海特家。”
利夫越来越困惑了。“下午的时候,巴什脾气有时会很臭。”
她的头往后仰,双眼直视海特的眼睛:“我也会去的,你告诉他。”
“他们不会伤害你,海特家的人不会。但是你为什么要带一个陌生人去?”
“我跟你说过了,不是吗?你去和巴什·海特说。”
他的视线移向地平线上的蓝色山脉;然后目光落在牧场下的烟囱上。
“他现在就在那儿?”
“是的。”
他又换了一下脚,交叉着双臂,继续打量着远处的景色。“好吧,再见。”他最后说了一句,没有正面回答,然后转身蹒跚着走上山坡。走到她头上方的石礁时,他停下来喊道:“我不会在周日去那儿的。”然后他一路往上爬,直到树木完全遮挡了他的身影。不久,查里蒂听到高处响起了他用斧头砍树的声音。
她躺在温暖的山脊上,这个砍树人的出现让她想到许多事情。她对自己的幼年一无所知,也从未对此有过任何好奇:只有当想起某些模糊的画面时,才会不情不愿地去挖掘一下这段放在角落里的记忆。但是这几周内发生的事情开始搅动那沉睡的秘密。她对自己越来越有兴趣,所有和她的过去有关的事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好奇心点亮了。
她比以前更讨厌自己来自山上这个事实;但她不再对此漠不关心了。任何影响到她的事情都是生动的,即使是令人讨厌的事情也变得有趣起来,因为那是她的一部分。
“不知道利夫·海特知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她陷入了沉思;一想到某个曾经年轻而卑微的女人体内流着和她一样的血液,想到她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入睡,便惊讶得发抖。她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现在不过是一堆无名的泥土;但是如今她想到那个曾经年轻的女人也许还活着,精灵般的面容长起了皱纹,和那个偶尔出现在哈尼想画的棕房子门前的女人那样。
这让她重新想起卢修斯·哈尼,在利夫·海特出现后想到的事情慢慢地远离了她的思绪。她不会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过往,毕竟当下的经历是如此丰富,未来又是如此美好,卢修斯·哈尼就在一石之遥,正皱着眉头伏在速写本上计算、测量,抬起头来突然露出一个微笑,仿佛照亮一切。
她正要爬下山,却看见他在往牧场这边爬来,于是在草地上等他。当他在测量绘画她口中的“他的那些房子”时,她通常会独自走进林子或到山坡上去。这样做一部分是因为她害羞:当她的同伴沉浸在工作中、投入到艺术生活的独角戏的时候,会忘记她的无知,忘记即使是最简单的用语,她也听不懂,这让她感到自卑和痛苦。为了避免在他说话的时候自己一脸迷茫,也为了在他突然勒马停在房子前打开扫描本时,避开居民诧异的目光,她会偷偷溜到某个地方,可以让她看着他工作,或者至少可以看到他在描画的房子。一开始,当北多尔默及周边的人知道了她和哈查德小姐的表弟驾着向罗亚尔律师借的马车在村子四处游荡时,她没有感到不快。她向来独来独往,轻蔑地和村里的情事保持距离,不清楚自己强烈的自尊心是否源于那带着污点的出身,还是说在为更美好的姻缘守身如玉。有时她也会羡慕其他女孩的情事,羡慕她们和几个依然留在村里的小伙子打情骂俏。但是当她幻想自己为了本·弗莱或索拉斯家的男孩而卷发、给帽子系上新丝带的时候,热情便消退了,重又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现在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鄙视和反抗。当卢修斯·哈尼第一次看到她却忘了要说的话,而只是红着脸斜靠在桌边时,她便知道了自己的价值。但是她还为另一件事情感到害羞:担心自己珍视的这一神圣的幸福感会在世俗中暴露出来。她并不后悔让邻居们怀疑她和一个城里来的小伙子“约会”;但是她不想整个村庄都知道她在这个六月里花了多少时间和他在一起。她最担心的是村民的只言片语会传到罗亚尔先生的耳朵里。查里蒂下意识里清楚,她的事情几乎逃不过这个和她同住一屋的男人的双眼。即使北多尔默给予情侣们恋爱的自由,她一直觉得,倘若有一天她表现出对某个男孩感兴趣,罗亚尔先生会让她“付出代价”,这是她的说法。至于怎么付出代价,她不知道;正因这代价没有标准,她才更害怕。如果她曾接受过村里某个年轻人的示爱,也许她现在不会这么担心:如果她选择结婚,罗亚尔先生也不能阻止她。但是人人都知道“和一个城里来的小伙约会”是不一样的,也是不简单的: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人因为冒过这个险而受伤。她担心罗亚尔先生会干预,这削减了她和年轻的哈尼在一起时的快乐,同时也让她避免经常被人看见两人在一起。
当他走近,她便站起来,伸着懒腰,这是她表达极度幸福的方式。
“我要带你去豪猪山下的那所房子。”她宣布。
“什么房子?噢对,沼泽地附近东倒西歪的那所房子,那儿常有吉普赛面孔的人出入。很奇怪,一所具有真正建筑特点的房子却建在了那样一个地方。不过那儿的人看起来并不开心——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们进去吗?”
“任何我让他们做的事情,他们都会做的。”她肯定地说。
他在她身旁坐下。“是吗?”他微笑地反问。“好吧,我想看看房子里还有什么。我也想和房子里的人聊一下。是谁在那天告诉我他们是从山上来的?”
查里蒂斜看了他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提及山上,除了在描述景观的时候。他还知道什么?知道她和山上的联系吗?她的心开始因为抵触而剧烈跳动,她本能地压抑住每一点想象中的蔑视。
“山上?我可不怕山上!”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语气里的抵触。他背躺在草地上,折断了一小枝百里香,放到嘴唇上。在远处,那座山在较近的山褶上方迎着金色的落日,威严地矗立着。
“我有一天一定要上去:我想看看。”他继续说。
她的心跳放慢了,然后她转过身重新打量他。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友善。
“你为什么想到山上去?”
“上面一定是个有趣的地方。上面有一个奇怪的殖民地,你懂的:有点在法律之外,像一个独立的王国。你肯定听过人们说起那里;但是有人跟我说他们和山谷里的人没有任何关联——其实是山谷里的人瞧不起他们。我猜他们是一群粗野的家伙,不过也一定很有个性。”
她不是很懂他说的“有个性”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敬佩,这加深了她的好奇心。现在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她对山上知之甚少。她从未问过,也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北多尔默人把这座山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存在,说到这座山时通常是带着鄙视的语气,而非明确的批评。
“你知道这很奇怪,”他继续说,“就在那儿,那座山上,有一群人对其他任何人都不屑一顾。”
这些话让她激动了起来。他们似乎和她的叛逆有关,她渴望他能告诉她更多。
“我不是很了解他们。他们一直住在那儿吗?”
“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上面住了多久。在克里斯顿,人们告诉我,第一代殖民者应该是那些在40或50年前建造往来斯普林菲尔德和内特尔顿的铁路工人。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成了酒鬼,或者和警察起了争执,便逃到林子里消失了。一两年后,有报告说他们住在了山上。我猜还有其他人加入了他们——生了孩子。现在他们说上面住着超过100个人。他们似乎不属于村落的法律管理之内。上面没有学校,没有教堂——也没有治安官上去管他们。不过,北多尔默的人都没谈起过他们吗?”
“我不知道,他们说山民是坏人。”
他大笑。“他们这样说吗?我们会去看看的,对不对?”
听到这个建议,她脸红了,然后把脸转向他。“我想你没有听说过——我来自山上。他们在我还小的时候把我带了下来。”
“你?”他撑着手肘坐起来,突然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你来自山上?多么有趣!我猜这是你与众不同的原因……”
她一高兴,血液便涌上了额头。他在赞美她——因为她来自山上而赞美她!
“我……与众不同吗?”她带着得意的神情,好奇地问道。
“非常与众不同!”他拿起她的手,在晒黑的指节上留下了一个吻。
“来,”他说,“我们走吧。”他站起来,抖落掉宽松的灰色衣服上的草。“多么美好的一天!你明天打算带我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