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北多尔默唯一一条街道的末端,一个女孩从罗亚尔律师家的房子里走出来,站在了门阶上。
这是一个六月的午后。如春日般明净的天空,给村里的屋顶、牧场和环绕牧场的落叶松林投下了灿烂的阳光。一阵微风拂过山肩上圆圆的白云,带着它们的影子穿过田野。在穿过北多尔默时,白云的影子投射在和街道同名、长满草的公路上。这个地方的地势高而开阔,不像新英格兰村落那样被好好地保护在奢侈的阴影下。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鸭塘周围的垂柳和哈查德家大门前的挪威云杉,在罗亚尔律师家和村子的另一端之间,形成了那段路上唯一一段阴影。在村子的另一端,公路延伸到教堂的上方,绕开了像墙一样包围着墓地的黑色铁杉树。
这阵六月的微风,在街上活蹦乱跳的,把哈查德家的云杉那可怜的穗条吹得东摇西摆。一个年轻男人刚好从树下路过,微风把他的草帽吹到空中,一路旋转,落到了公路对面的鸭塘里。
当他跑去把草帽捞起来时,在罗亚尔律师家的门阶上站着的女孩,注意到他是个外地人,穿着城市人的衣服。她还看到这个粗心的年轻人在为这不幸大笑的时候,露出了所有的牙齿。
她的心微微一缩。这种看到度假的人时偶尔会有的心思,使她退回到房子里,假装寻找钥匙,尽管她知道钥匙早就放在了口袋里。走廊的墙上,挂着一块狭长的绿色镜子,镜子的上方装饰着一只金鹰。她挑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第一千次许愿能拥有像安娜贝尔·鲍尔奇那样的蓝眼睛。安娜贝尔是个女孩,偶尔会从斯普林菲尔德过来陪年老的哈查德小姐过上一周。她把太阳帽弄直,盖过那小小的黝黑的脸,重又转身走进阳光里。
“我多么讨厌这一切!”她嘟哝道。
那个年轻人已经穿过了哈查德家的大门,现在整条街上只有她了。北多尔默一直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而在六月下午的三点时分,这里寥寥可数的几个男性劳动力已经在田地或林子里,而女人们则呆在室内,无精打采地忙着家务活。
女孩沿着街道走,边用一根手指转着钥匙,边环顾四周。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她的注意力不由集中了起来。她心想,北多尔默在外人眼中是个怎样的地方呢?她从五岁起便生活在这里,很早就把这里当作某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然而,大概一年前,当道路还没被货车碾坏的时候,来自赫本的那个新主教迈尔斯先生,每隔一个周日就会驾车到北多尔默教堂主持仪式,曾带着传教士般的热忱提议,要带这里的年轻人到内特尔顿去听一场关于“圣地”的配图讲座;之后,数十个代表着北多尔默未来的女孩和男孩,挤进了一辆农场马车,一路跨越山丘到达赫本,再坐上火车,被带到了内特尔顿。
在那不可思议的一天里,查里蒂·罗亚尔生平第一次体验火车旅行,第一次透过玻璃窗看店铺里的商品,第一次品尝椰子派,第一次坐在一个戏院里,第一次听一位先生站在照片前说着难以理解的话。要是他的解读不那么难懂,她本可以好好欣赏那些照片的。那次的体验让她意识到,北多尔默是个小地方,也让她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知道外界的信息,她那个北多尔默图书管理员的身份,已不再让她兴奋。接下来大概在一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都心急火燎地沉浸在哈查德纪念图书馆那铺满灰尘的书册里;之后内特尔顿的印象开始变得模糊。她发现把北多尔默当成宇宙的基准,比继续读书来得容易。
今天见到这个陌生人,再次让她想起在内特尔顿的经历,北多尔默也“缩小”到它的真实大小。她上下打量着,从位于街道上的一端,即罗亚尔律师那褪色的红房子,到另一端,即白色教堂,她都无情地用双眼丈量了它们的大小。山峦上风吹日晒的村落里,住着被遗弃的人。火车、电车、电报,以及所有在摩登社区中将人们维系在一起的力量,都不属于这里。这里没有商店,没有剧院,没有牧师传道,没有“商业区”;只有一座每隔一个周日才会开放的教堂,而且是在道路状况允许的情况下。还有一座图书馆,二十年来没有购进过一本新书,旧书则在潮湿的书架上等着腐烂,无人问津。然而,人们总是告诉查里蒂·罗亚尔,她能留在北多尔默,是她的荣幸。她知道,比起她的故乡,北多尔默代表着最高等的文明。打她从小孩时被带到这里生活开始,村里的每个人都这样跟她说过。甚至在她生命中的一个可怕时刻,老哈查德小姐也曾经这样对她说过:“我的孩子,你一定不能忘记,是罗亚尔先生把你从山上带下来的。”
她“被人从山上带下来”;那座矗立在鹰岭小斜坡上的阴沉沉的陡峭悬崖,成了这个孤寂的山谷永远的幽暗背景。大山离这里足足有十五英里远,但它突兀地从较低的山丘升起,它的影子似乎都要覆盖住北多尔默。它就像块大磁铁,把云朵都吸引过来,再把它们打散,在山谷中形成暴风雨。在最明净的夏空中,即使北多尔默上方出现过一缕水蒸气,也会飘到山上去,就像一艘船偏航到漩涡中,然后在碰到岩石的时候分裂成碎片,带着黑压压的暴风雨席卷回村里。
查里蒂并不十分了解山上的情况;但是她知道那是个不好的地方,也是个让人羞愧的地方,因为这一点,不管她在北多尔默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应该像哈查德小姐曾经提醒她的那样,记住自己是从那儿被带下来的,然后闭上嘴感恩。她一边望向山上,一边想着这些事情,尝试像往常一样感恩。但是看到年轻男子拐进哈查德小姐家的大门,让她想起内特尔顿那些仿佛闪闪发光的街道,于是她为自己破旧的太阳帽感到羞愧,她对北多尔默产生了厌恶之情,她妒忌地想起来自斯普林菲尔德的安娜贝尔·鲍尔奇,想到她此时此刻也许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睁着蓝眼睛,看着比内特尔顿还要辉煌的东西。
“我多么讨厌这一切!”她再次说道。
走到街道的一半,她停在了一扇铰链脱落的大门前。穿过大门,她沿着一条砖路向一个奇怪的用砖砌成的小殿走去。白色的木柱支撑着小殿的一个三角楣饰,上面用已经失去光泽的金色字体刻着:“哈查德一世纪念图书馆,1832年。”
哈查德一世是老哈查德小姐的曾叔父。哈查德小姐毫无疑问会反过来说前面这句话,她会说成:她是他的曾侄女,这是她唯一的荣誉。因为哈查德一世在19世纪早期有着一定的名望。正如图书馆内的大理石板告诉图书馆罕有的几个游客那样,他的文才有着文字记载,他写过一系列叫“鹰岭居士”的文章。他认识华盛顿·欧文[1]和费兹—格尼·哈勒克[2],最后在意大利感染热病而英年早逝。这便是北多尔默和文学之间仅有的联系。人们为了纪念这种联系,还虔诚地建起了一座纪念馆。每个周二和周四的下午,查里蒂·罗亚尔都会坐在这座纪念馆里,在已逝作者的斑驳的钢铁雕像下,在桌子旁思索着坟墓里的他是否比坐在图书馆里的她更加心如死灰。
拖着无精打采的步伐走进那监狱般的房子后,她脱下帽子,把它挂在了石膏做的密涅瓦的胸脯上,接着她打开百叶窗,探出身子去查看建在一个窗户上方的燕窝里是否有鸟蛋。最后,她坐在了桌子后面,拿出一卷棉花蕾丝和一个钢制钩针。她并不是专业的女工,她已经花了好几周才把那半码长的细蕾丝缝在那本已经解体的《点灯人》[3]的粗布封底上。但是她没有别的蕾丝来装饰夏日衬衫了。而且,村里最穷的女孩艾丽·霍伊斯已经在教堂里展露过那令人羡慕的露肩装,查尔蒂便加快了缝纫的速度。她把蕾丝展开,用钩针穿过一个环,眉头紧锁地干活。
突然,门打开了。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便知道进来的是那个之前她看着走进哈查德家的年轻人。
他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开始缓慢地在长长的墓穴似的房间里走动。他背着手,一双近视眼上上下下地注视着一排又一排封皮破烂的书籍。最后,他走向桌子那边,站在了她面前。
“你这里有图书目录的索引卡吗?”他用一种愉快却生硬的声调问道。听到这奇怪的问题,她放下了手中的活儿。
“一个什么?”
“啊,你知道——”他突然停了下来。她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很明显,从他进入图书馆开始,他的近视眼便把她看成是这个图书馆里的一件家具。
事实上,在看到她后,他忘词了,却没有躲避她的注视。她低下头笑了笑,他也笑了。
“不对,我想你不知道。”他纠正了一下原话。“这真是个遗憾——”
她在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傲慢,于是尖锐地问:“为什么?”
“因为在这样一个图书馆里,能够独自探索会快乐得多——在管理员的帮助下。”
他补充了最后一句以示尊重,这让她感到安慰,于是她叹了口气,回:“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
“为什么?”这次轮到他问;她回答说因为这里的书不多,而她几乎没读过。“它们开始长虫了。”她沮丧地补充。
“是吗?真遗憾,因为我看到有好些不错的书。”他似乎对他们的对话失去了兴趣,于是再次回到书架间漫步,明显忘记了她的存在。他的冷漠激怒了她,于是她重拾手中的活儿,下定决心不再给他任何帮助。很明显,他也不需要她的帮助,因为在接下来很长时间里,他都背对着她,在离她很远的一个书架前,拿起一卷又一卷放在高处的布满蜘蛛网的书册。
“噢!我就知道!”他惊呼。她抬起头,看见他已经掏出了手帕,小心翼翼地擦着手中的一本书的书边。这个动作仿佛在指责她没有好好爱护书籍,激怒了她:“它们这么脏并不是我的错。”
他转过来看着她,恢复了兴致:“啊——那么你不是管理员?”
“我当然是管理员,但是我不能给所有这些书除尘。另外,这些书根本没有人看,现在连哈查德小姐也因为不方便行走而不来了。”
“不是的,我不是这样想的。”他放下刚刚擦拭过的书本,沉默地站在那儿思索着她说的话。她想知道是不是哈查德小姐让他来打探图书馆的打理情况,这种怀疑加深了她的愤怒。“我刚刚看见你走进她家的房子,不是吗?”她问道,并没有指名道姓,这是新英格兰地区的说话方式。她决心要找出他在书本之间四处打探的原因。
“哈查德小姐的家?是的——她是我的表姐,我现在住在那里。”年轻人回答;然后仿佛想打破这种明显的不信任似的,他补充说:“我叫卢修斯,卢修斯·哈尼。她也许提到过我。”
“她没有。”查里蒂说,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是的,她提到过你。”
“噢,好吧——”哈查德小姐的表弟笑着说;之后是另一段沉默,查里蒂发现她的回答并没有鼓励这段对话的继续。之后他说了一句:“你似乎不是很了解建筑。”
她更加困惑了:她越是想显得自己听得懂他的话,他的话便越是难以理解。他让她想起了一位先生,那位曾经在内特尔顿“解读”图片的先生。无知再次像棺罩一样盖在了她的身上。
“我的意思是,我发现这里没有任何书是关于这里的老房子的。我想,因为这一点,这个地方才没有被开发。人们全都去研究普利茅斯和塞勒姆了。多么愚蠢。我表姐的房子,在今天看来是很了不起的。这个地方一定有一个过去——一个比现在更引人注目的过去。”他停下一小会儿,听到自己说的话后,害羞地脸红了,担心自己说得太多。“是这样的,我是一名建筑师,我正在这一带搜集老房子的信息。”
她注视着他:“老房子?在北多尔默,什么都是老的。不是吗?这儿的人也是,不管怎样。”
他大笑,再次走开了。
“你这里有关于这个地方的历史书吗?我想有一本书或者小册子,是关于1840年这里的第一代殖民者的。”不久之后,他从房间里更远的一端说道。
她把钩针抵在嘴唇上,仔细琢磨着他的话。她知道有那么一本书,是关于“北多尔默和早期的鹰郡”。她对这本书有种特殊的怨恨,因为它是本薄薄的书,总是无力地从书架上滑落,或者“失踪”:当有人把它塞进两本厚一点的书之间时,她便再也找不到它。她记得上一次捡到它的时候,想着为什么会有人不嫌麻烦去写一本关于北多尔默及其周围的书:多尔默、汉布林、克里斯顿和克里斯顿河。她都认识这些地方,都是些被遗忘在荒芜的山脊间的村落:多尔默,是北多尔默人去采摘苹果的地方;克里斯顿河曾是个造纸厂,竖立在那儿的灰墙壁被河水腐蚀了;还有汉布林,第一场雪总是降落在那儿。这便是这些地方的特点。
她站起来,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走动。但其实她忘了最后把那本书放在哪了,潜意识告诉她,这本书会像平时一样捉弄她,继续闹失踪。那天她没什么运气。
“我猜它在某个地方。”为了证明她的热忱,她故意这样说。但是她并没有信心,她的语气也没有透露任何信心。
“噢,好吧——”他再次说道。她知道他准备离开,因此比之前更想找到那本书。
“下次吧。”他补充了一句;然后拿起他之前放在桌上的书,递给了她:“顺便提一下,让它接触一点空气和阳光会有好处的;这本书相当珍贵。”
他朝她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