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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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其性别毋庸置疑,虽然当时的流行服饰对此有所掩盖——正朝悬在房梁上的一个摩尔人[1]头颅劈去。那头颅,除了凹陷的双颊和一两绺椰棕般干枯粗糙的头发,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多多少少让人联想到一个破旧的足球。它是奥兰多的父亲——也可能是祖父——在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在非洲的蛮荒原野上,从一个突然跳出来的高大的异教徒的肩膀上砍下来的;现在,在杀死他的贵族的巨宅的阁楼上,在永不停息地吹过阁楼的微风中,它慢慢地摇晃着,仿佛再也不会停下来了。

奥兰多的父辈们曾驰骋于或日光兰盛放、或乱石丛生、或河流纵横的各种原野,期间,他们曾砍下许多不同肤色的人的头颅,并把它们带回来挂在房梁上。奥兰多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那样。但他才16岁,太小了,不能和他们一起去非洲或法国策马奔腾,所以,他只能悄悄地躲过花园中的母亲和孔雀,溜进阁楼,然后在那里,时而弓步,时而跳起,对着空气练剑。有时,他会不小心砍断绳子,使挂着的头颅咚地一声掉到地上,而他则不得不去重新把它挂起来,每当这时,他都会怀着某种骑士精神,把它绑到几乎够不着的地方,这样一来,他的敌人居高临下,那干瘪、乌黑的嘴唇看起来,像是在得意洋洋地对着他咧开嘴笑。在穿堂而入的风中,那头颅在他家的顶楼上,摇过来,又摇过去——因为他家的宅子太大了,无论春夏秋冬,都风吹不止,不是从这边吹向那边,就是从那边吹向这边,仿佛被风包围了似的。上面画着猎人的绿色挂毯也总是飘拂不定。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贵族,向来都是。他的祖先们从北方的浓雾中来,来时头上都戴着王冠。房间里那栅栏一样的阴影,和那地板上棋盘一样的黄色格子,不正是阳光透过窗户上那个大盾徽的彩色玻璃,投影而成的吗?盾徽上有一头黄豹,而奥兰多此时正好站在豹身中央。他把手伸向窗台,推开窗户,它一下子变得红、黄、蓝三色相间,宛如蝴蝶的翅膀。那些喜欢研究符号,而又有天赋能破译它们的人,这时也许会发现,虽然他修长的双腿、健美的躯体和结实的肩膀,全都被透过盾徽射来的光照得色彩斑斓,但是,奥兰多的脸,在他推开窗户的刹那,却只有纯粹的太阳光照耀在上面。不可能找到比这更率真、更惆怅的脸。生育此人的母亲固然幸福,但记录此人生平的传记作家的幸福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决不用黯然神伤,而他也决无需求助小说家或诗人。他必将功勋连连,加官进爵,平步青云,而他的写传者会一一记录,直到抵达他们想望的顶峰。看看,奥兰多简直就是为诸如此类的事业而生的。绯红的脸颊上长着淡淡的汗毛;嘴唇上初生的短须只比脸颊上的汗毛略厚一点点。秀气的双唇略微上翘,遮盖着整齐精致、杏仁般白净的牙齿。鼻梁笔直而又坚挺,彷如利箭;头发乌黑,双耳小巧,且紧贴两侧。但是,哎呀,罗列青春之美怎能不提到额头和双眸呢?这是几乎人人生来就有的;而此刻奥兰多正凭窗而立,我们正好可以看到他的正面。瞧呀,他的双眼就像两朵湿润的紫罗兰,那么大,那么晶莹,仿佛里面充盈着清水;他的太阳穴像两个白色的圆雕,而额头则如一座拱起的大理石圆顶架于其间。看着那双眸和前额,我们不禁热情咏赞;看着那双眸和前额,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即使他瑕疵累累,每一个优秀的写传者都会避而不谈的。有些景象使他烦心,譬如他的母亲,一个身穿绿裙的美丽女人,走出来喂孔雀,后面跟着女仆杜希德;有些景象使他愉悦,譬如鸟儿和树木;有些使他迷恋死亡,譬如傍晚的天空和归巢的白嘴鸦;凡此种种,都像螺旋阶梯一般升入他的脑海——他的脑海无边无垠——所有这些景象,还有那花园中传来的各种声音——击锤声,砍柴声——引发的各种情感,全都混处其中,而这是所有杰出的写传者的都讨厌的,但言归正传——奥兰多慢慢地转回头,就像那些每日特定时间做特定事情的人一样,在桌旁坐下,心不在焉。他拿出一本封面写着“埃塞尔伯特:五幕悲剧”的笔记本,然后拿起一支旧鹅毛笔,醮上墨水,写了起来。

才一会儿,他就写了十几页诗句。文笔流畅,显而易见,但也晦涩难懂。堕落、罪恶、痛苦,是他戏剧中的主角;其中有虚构国度的国王和王后;可怕的阴谋使他们惊慌失措;他们的内心充盈着高贵的精神;其中没有一个词是他自己平时会说的,但他把这全都写得流利而明畅,考虑到他的小小年纪——他还不足17岁——以及还得好些年十六世纪才会结束,这确实难能可贵。然而,他终于停下笔来。他开始描绘大自然,就像所有年轻诗人一样;为了精确地描绘绿荫,他抬起头来,仔细观察(这时,他表现得比大多数人都更具胆识)事物本身,而那刚好是长在窗下的一丛月桂。然而,之后,他再也写不下去了。自然中的绿和文学中的绿是两回事。自然和文字似乎天然地互不相容;强行把它们拉到一块,它们只会相互撕扯,直到粉碎。奥兰多所见之绿荫,完全打破了他诗歌原有的节奏和韵律。更何况,自然本身也会搞一些恶作剧。一旦向窗外望去,看见花丛中的蜂群,看见打哈欠的小狗,看见落日,就会联想“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日落呢”,等等,等等,(这些想法都是些老生常谈了,根本不值一写)于是,他搁下笔,披上外衣,大步走出房间,不小心绊到了一只漆柜子。奥兰多经常这样,在很多琐事上,他总是笨手笨脚。

他小心翼翼地躲开所有人。园丁斯塔布斯正从小路上走来。他连忙躲到了一棵树后,直到斯塔布斯走过。他从花园围墙上开的一个小门溜出去。他绕开所有马厩、狗舍、酿酒厂、木匠铺、洗衣房,以及所有人们做蜡烛、宰牛、打马铁和缝制无袖紧身上衣的地方——他家的庄园大得就像一个乡镇,里面回响着各种手工艺者劳作的声音——他来到一条长满蕨草的小路;这条小路穿过一个隐蔽的公园,一直通向山上。可能某些性格特质间的确有密切关系,常常成对地出现;在这里写传者应该注意到,上面提到的笨拙,就通常与热爱孤独相伴相生。既然绊到箱子是常有的事,那么,奥兰多自然会热爱视野开阔的、僻静的地方,并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玩味自己的孤独。

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长叹一声道:“我孤独。”——这是他在这部传记中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快步向山顶走去,穿过了蕨草地、山楂林,惊动了野鹿、野鸟,来到一棵树冠如盖的橡树底下。这个地方海拔很高,可以一眼望见十九个英格兰的郡;如果天清气朗,更是可以看见三十个,甚至四十个。有时候,他还能望见波浪翻滚的英吉利海峡;河流以及航行其上的船只;正在起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西班牙无敌舰队喷吐着浓烟,还不时传来沉闷的炮声;海岸线上的要塞;绿草地上的城堡;这一座瞭望塔,那一座堡垒;还会有一些巨大的宅邸,就像奥兰多父亲的那座一样,大得就像山谷里一座城墙围绕的乡镇。东边,是伦敦的尖塔和笼罩城市的浓雾;有时候,在天边,如果风向正好,还能看见斯诺登峰[2]隐约在云间的陡峭山尖和锯齿状岩崖。奥兰多站在那里点数、凝望和辨认了好一会儿。那是他父亲的大宅;那是他叔叔的。那边树林里的三座大塔楼都是他姑姑的。那块石楠丛生的荒地是他们的,那片树林子也是;还有那只野鸡、那头鹿、那只狐狸、那匹獾和那只蝴蝶。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扑向——他的动作里包含着某种激情,用“扑向”这个词恰到好处——橡树脚下的地面。面对夏天种种稍纵即逝的景象,他热切地想要感受身下像脊骨一样隆起的大地;他把橡树虬劲的根须想象成了大地隆起的脊骨;或者,在一个又一个联想中,那会是他胯下骏马的马背或一艘颠簸着的轮船的甲板——其实,它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那东西坚实,因为他渴求某种东西,能够让自己漂浮的心有所依靠。他的内心充满挣扎;每天傍晚大概这个时间,他只要外出散步,这颗心就会情海翻波,久久不能停息。所以,他喜欢来到这棵橡树底下,把心系在上面;当他躺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涌动的一切就会慢慢地平静下去。细密的树叶静静地挂着,路过的鹿停下了脚步,灰白的夏日云朵纹丝不动。他的四肢在大地之上变得越来越沉重;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地,小鹿向前走近了一些,白嘴鸦在他周围盘旋,燕子俯冲下来,前后翻飞,蜻蜓子弹般疾速掠过,仿佛夏日傍晚所有爱欲缠绵的活动,都在他的身体周围,像网一样交织了起来。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夕阳落得很快,天边的白云被染成了绯红色,山峦变成了紫罗兰色,森林一片青黛,山谷则已被黑暗所笼罩——远方传来了一阵小号声。奥兰多一跃而起。那尖锐的声音是从山谷传来的。它来自下面一处被黑暗笼罩着的地方;一处经过精心筹划的密集的地方;一座迷宫;一个乡镇;它来自山谷中他那所大宅院的中心。声声单调重复的喇叭声夹杂着其他刺耳声音。他刚才往下望的时候,那个地方还是黑压压一片,现在却转眼间变得灯火通明了。有些急促移动的微弱灯火,应该是仆人们在走廊上快步走去回应召唤;另外一些是又高又亮的灯,应该是在迎接即将参加晚宴的宾客;还有一些不断上下浮动的光,应该是拿在一群侍从的手里的灯,那些仆人屈膝、下跪、起来、迎接,尊敬有加地护送一位从四轮马车上下来的高贵的公主进入室内。马车掉转头,驶进院子里去了。骏马甩动着尾巴。女王已经驾临。

奥兰多不再眺望,迅速地跑了下山。从一扇偏门进去后,他飞快地跑上螺旋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长袜,扔到一边,又脱下无袖短上衣,扔到另一边。然后匆匆地浸洗了一下头发,擦洗了一下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借着一面不到六英寸的镜子和一对旧蜡烛的光,他不到十分钟——有可靠的时钟为证——就穿戴好了:猩红色马裤、花边衣领、塔夫绸马甲和鞋子上的玫瑰花结足足有两朵大丽花那么大。他准备就绪,红光满面,心情激动。但他已经严重迟到了。

沿着熟悉的捷径,他匆匆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和楼梯,快步走向五英亩外、位于宅院另一端的宴会厅。但走到半路,在仆人们居住的后院,他停了下来。斯图克里太太起居室的房门开着——显然,她已经带着所有钥匙,等候女主人的吩咐去了。但在仆人餐桌的旁边,正坐着一个肥胖、邋遢的男人,手边摆着一个大啤酒杯,面前放着一张纸;他身穿棕色粗呢衣服,白色轮状皱领有点儿脏。他手里握着一支笔,但没在写东西,似乎是正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地构思着些什么,要一直等到它们聚拢成他满意的形状或态势的时候才打算下笔。他的眼睛又圆又凸,阴沉浑浊,像某种纹理奇怪的石头,直勾勾地看着一处,因而没有注意到奥兰多。尽管很赶时间,奥兰多还是突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诗人吗?他正在写诗吗?“请告诉我,”他想说,“这世界的一切”——因为他对诗人和诗歌有着最狂热、最荒诞、最夸张的幻想——但要怎么和一个没有看见你的人说话呢?要怎样和一个看见食人魔、森林之神或海洋深处的人说话呢?所以,奥兰多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在手指间来来回回地转笔;凝视着某处;沉思;然后突然飞快地写下六七行,并抬起眼睛。奥兰多害羞得拔腿就跑,当他去到宴会厅时,刚好来得及惶恐地下头,并跪下,为伟大的女王双手递上一碗玫瑰花水。

由于羞怯不敢抬头,他除了女王浸在水里戴着戒指的双手,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这就足够了。这是一只令人过目不忘的手;瘦削、手指纤长而佝曲,像王权宝球,又像王权宝杖;刚健、暴躁而又病态;同时却又君临天下;举起之时往往意味着人头落地;他暗想,这只手长在一副衰老的躯体上,那躯体闻起来就像用樟脑丸保存皮衣的橱柜;但那副躯体用华衣美裳和金银珠宝装饰着,而且虽然受到坐骨神经痛折磨,但也依然挺直;纵然被数不清的恐惧威胁着,它也绝不会退缩。此外,女王的双眼是淡黄色的。所有这些,都是看着那几颗硕大的戒指在水中闪烁时,他所感受到的。突然,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上——或许,他所看到的这些,对历史学家们全无用处。其实,他的脑海一片混乱,充满着各种极不协调的意象——黑夜和耀眼的蜡烛,邋遢的诗人和高贵的女王,静寂的旷野和嘈杂的仆人——以至于他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只看到了一只手。

同时,女王也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但如果能从一只手推断出一副躯体的模样,并由此洞悉一位伟大女王的全部禀性,她的乖戾、刚强、脆弱和恐惧,那么,对于一位坐在国家宝座上,目光犀利的贵妇而言(如果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3]的蜡像可信的话),她也必定能从一个人的头,解读出同样丰富的内容来。在她面前低垂着的头虔敬而纯真,黑发长而卷曲,暗示了一位年轻贵族笔直、健美、修长的双腿,紫罗兰色的眼睛,金子一样的心灵,忠诚且富有阳刚之气——所有这些特质,都已和这位老妇人渐行渐远,因此,她对它们也日益钟爱。她日渐衰老、疲惫,不得不屈服于时间。她的耳边总是传来大炮的轰隆声。她总是看见闪烁着寒光的毒液和长长的匕首。每当在桌旁坐下,她就听见英吉利海峡的枪声;她惧怕——那是一个诅咒吗,那是一个暗示吗?夜幕映衬下的天真、单纯,对她而言弥足珍贵。于是,就在这个夜晚,当奥兰多熟睡之际,她按照传统,在一张羊皮纸上按下了手印和图章,把一所巨大的修道院赐给了奥兰多的父亲。那座修道院,原来属于大主教,后来属于国王,而现在,属于奥兰多的父亲。

夜里,奥兰多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女王吻了他。女人的心往往敏感而复杂,也许是他的纯真,也许是他在她的嘴唇触碰到他时的惊吓,让她对这位年轻的表亲(他们有共同的血缘)念念不忘。无论如何,在敕令传来,召他去怀特霍尔宫[4]侍候女王时,他在宁静的乡村里生活还不到两年,才写了也许不到二十个悲剧、十二个历史故事和二十首十四行诗。

“来,”看着沿长廊向她迎面走来的奥兰多,女王说,“过来,我纯真的孩子!”(他身上有种安静的气息,使他看起来总是纯真无邪,即使在这个词严格来讲已经不再适用的时候,亦是如此。)

“过来!”她说。此时,她正笔直地坐在壁炉旁边。她让奥兰多站在距离她一英尺的地方,然后上下打量着他。她是在对比那天夜里所推测的和现在眼前所看见的奥兰多的模样吗?她猜得准不准?眼睛、嘴巴、鼻子、胸膛、臀部、双手——她逐一细看;她在打量的过程中,嘴角只是明显地抽动了几下;但当目光落到他的双腿上时,她禁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的外貌,完全符合一个贵族绅士的标准。但内在呢?她鹰一般的黄色眼睛,闪闪地看着他,仿佛在洞穿他的灵魂。年轻的奥兰多被她看得害羞起来,满脸通红,但这平添了他的魅力。活力、风度翩翩、浪漫、憨傻、诗意,青春——她读他,就像读书一样。紧接着,她从手指(指关节有些肿大)上摘下一枚戒指,戴到他的手指上,任命他为司库和总管;然后,为他戴上项链,代表他荣膺公职;最后,命令他跪下,把镶有宝石的嘉德勋章[5]吊袜带系到他左腿最纤细的地方。从此以后,他自然扶摇直上。女王在国内巡行之时,他总是骑马伴随在她四轮马车的旁边。她派他去苏格兰探访那里不幸的女王,这是一项令人伤感的差事。他正要出航去参加波兰战争,她又临时把他召了回来。因为她怎么忍心让他的细皮嫩肉被撕裂、让他长满卷发的头颅滚落?她把他留在身边。在英国大获全胜的时候,伦敦塔上连连鸣枪庆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烟灰,呛得人直打喷嚏;窗下不断回响着平民们高呼万岁的声音,她把他拉到女仆们为她垫的软垫上(她太疲惫、太老了),把他的脸埋到自己穿着的一大堆令人惊异的衣服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换衣服了——这唤起了他儿时的记忆,他想,这味道闻起来完全就像他家里母亲储藏皮衣的老橱柜。他站起来,刚才的拥抱差点没让他窒息。“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的胜利!”——正好这个时候,一枚火箭呼鸣着飞到了空中,把她的脸颊染成了猩红色。

那位老妇人宠爱他。据说,女王——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目了然——虽然没有安规办事,但还是为他筹划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锦绣前程。她赐予他土地和房产。他将成为她老年时的儿子;成为搀扶她病弱之躯的臂膀;成为她无力之时依靠其上的橡树。她穿着又硬又僵的锦缎,笔直地坐在炉火旁——虽然炉火很旺,但她一点也没感到温暖——用嘶哑的声音说出这些承诺,以及一些盛气凌人而又温柔古怪的话(他们这时在里士满)。

与此同时,漫长的冬季还在继续。庄园里所有树都结满了霜,河水流淌得很慢。有一天,地上大雪覆盖,镶着木板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影影幢幢,园子里传来牡鹿的叫声;她透过镜子(她因为害怕密探,所以总是把一面镜子放在身边),看到门外(她因为害怕刺杀者,所以总是把门开着),有一个少年——是不是奥兰多呢?——正在亲吻一个姑娘——那个无耻的小贱人是谁?她猛地举起自己的金柄宝剑,恨恨地砍向镜子。镜子哐啷一声,碎了一地;人们急忙跑来,把她扶起到她专用的座椅上;从那之后,她深受打击,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常常哀叹男人的轻薄无常。

这也许是奥兰多的错;但是,不管怎样,难道我们要去谴责奥兰多吗?那是伊丽莎白时代;那时的道德观念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他们的诗人、气候、甚至连蔬菜,也和我们现在大不相同。一切都变了。就说天气吧,我们可以相信,那时的夏暑、冬寒和我们现在完全两样。那时的白天温暖而明媚,与黑夜,就像土地和水一样截然分明。那时的夕阳更加红艳火热;那时的黎明更加明亮清新。他们从没见过我们那朦胧的拂晓和延沓的黄昏。雨要么倾盆而下,要么一滴不降。太阳要么耀眼明亮,要么黑暗隐匿。他们的诗人,就像他们素来习惯的那样,把这一切都转译到精神领域;他们讴歌玫瑰花的凋谢和花瓣的零落。他们吟唱时光短暂;岁月流逝,转眼间人们就长眠于地下,从此无声无息。至于说用暖房或温室来延长或保存新鲜石竹花和玫瑰花的寿命,他们想都没想过。对于我们这个充满怀疑、错综复杂、含混不清、日益衰弱的时代,他们从未耳闻。一切都是激烈而短暂的。花开花谢,日出日落,爱人相爱和分离,并且诗人在诗歌中抒写什么,年轻人们就把什么转变为现实。姑娘们犹如玫瑰,她们的青春年华也短暂如花。必须在夜幕降临前将她们采摘。白昼短暂,白昼就是一切。因此,如果奥兰多按照当时的社会风尚、诗人乃至时代精神本身的诱导,在窗台上——哪怕当时地上有雪而女王又在走廊里警惕地监视着——采撷他的玫瑰花,我们又怎么能谴责他呢?他年轻,孩子气;他只是在做本能驱使他去做的事情。至于那个姑娘是谁,我们和伊丽莎白女王一样不得而知。她也许叫多丽丝、克洛丽思、迪莉娅或者戴安娜,因为他将这些名字都写进了诗歌。同样,她可能是一名入宫侍奉的贵族小姐,也可能是个女仆。因为奥兰多的品味很广泛;他不仅仅喜欢庭院中的花朵;野花甚至杂草也常常让他着迷。

在这里,事实上,正如一个写传者会做的那样,未经修饰就揭露了他的一个古怪性格;这种性格的来源,也许可以从他的某个祖母曾经穿过工作服和提过牛奶桶这一事实中得到解释。肯特郡或苏塞克斯郡大地的泥土气息,以及从诺曼底继承来的高贵血统在他身上混合为一。他认为平民和贵族融合是件好事。诚然,他一直都很喜欢地位低下的同伴,尤其是那些饱学之士——这些人的机智颖慧常常是导致他们地位低下的原因——似乎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血缘上的亲近关系。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他脑海里充满了诗歌,而且,每晚上床睡觉前都会浮想联翩,比起宫中的小姐们来,某个客栈老板女儿的脸蛋似乎更有朝气,某个猎场管理员侄女的脑子显得更灵活。因此,他开始在夜间频繁出入沃平老台阶[6]和露天酒肆。为了掩藏脖子上的星章和膝盖上的嘉德勋章,他总是裹着一袭灰色斗篷。在满地沙土的陋巷、保龄球草地和诸如此类地方的简陋房舍中,他面前摆着一只酒杯,悄悄地听水手们讲述发生在西班牙美洲大陆上的艰辛、恐怖和残忍的故事:这些人怎样没了脚趾头,那些人怎样没了鼻子——口述故事绝不像书面的那样完美或委婉曲折。他尤其喜欢听水手们齐声合唱亚速尔群岛的民歌;每当这时,他们带回来的马尾鹦鹉就会来啄他们的耳环,或用坚硬的喙贪婪地敲打他们戒指上的红宝石;它们还会像他们的主人一样说脏话、赌咒。那里的女人也和那些鸟儿一样,说话大胆,行为奔放。她们坐在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猜他的粗呢斗篷下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并且,她们都像奥兰多本人一样喜欢直奔主题。

机会也并不缺乏。河流上来往穿梭着驳船、平底货船和其他各式各样的船只,从早到晚都骚动而充满活力。每天都有上好的轮船出海,驶向印度群岛;不时会有一艘脏黑、破旧的船只艰难地慢慢靠岸,船上载的都是些来历不明、体毛浓密的男人。日落之后,没有人会理会在水里延宕调情的男女;有传言说看见他们在装珠宝的麻袋之间抱在一起酣睡,也没有人皱一皱眉头。这些事情,在奥兰多、苏琪和坎伯兰郡伯爵身上确实发生过。那天很热,他们情欲高涨;随后他们就在红宝石中间睡着了。恰好,那晚深夜,伯爵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来查看战利品;他已将大部分财产投注在西班牙航海大发现上。他的灯笼照在一个木桶上,让他大吃一惊,后退了几步——两个幽灵正缠绕着躺在木桶旁边睡觉。伯爵天生迷信,作恶太多让他的良知不得安宁,他把这两个人——裹在一袭红色的斗篷里,苏琪的胸脯几乎和奥兰多诗歌中永恒的白雪一样白——当成了一对溺死水手的幽灵,从坟墓里跳出来谴责自己。他急忙一边画十字,一边发誓悔改。现在施恩路上那排救济院的房子,就是他当时惊慌失措地发誓的结果。今天,那个教区里住着的十二个贫穷老妇人还一起喝茶,并在晚上为让她们有瓦遮头的伯爵,也为那对在宝船上偷情的爱侣祷告祝福——不过,我们究竟应该从这件事中总结出什么道理,这里就不多追究了。

然而,奥兰多很快就厌倦了;他不仅厌倦了这种不舒适的生活方式,周围的混乱街道,也厌倦了人们的粗野举止。因为,我们必须记住,罪恶和贫困对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来说,根本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有吸引力。他们不像我们这样以学识为耻;不像我们这样认为生为屠夫之子是荣耀,也不认为不会阅读是一种美德;不会像我们那样,把所谓的“生活”与“现实”和无知与横暴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们没有任何能与这两个词对等的概念。奥兰多去到他们中间,并不是为了寻找“生活”;他离开他们,也并不是为了追求“现实”。只是当他听了很多很多遍杰克如何失去鼻子、而苏琪又如何失去贞操的故事后——必须承认,他们的故事都讲得很好——他感到有一些厌烦了;几乎在所有的故事中,鼻子总是这样被切,而贞操总是那样失去——或者说,对他而言似乎如此——但是,讲故事的艺术和技巧使得这些雷同的情节变化多端,而这往往能极大地激起他的好奇心。所以,他选择把这些美好的记忆永留心中;他不再频繁地前往露天酒肆和撞柱游戏球道,并把那袭灰色斗篷挂进了衣柜,露出在脖子上闪烁的星章和膝盖上发亮的嘉德勋章,再次现身詹姆斯国王的宫廷之中。他年轻、富有而又气宇轩昂,风头一时无人能比。

有许多淑女都为他倾倒。她们之中至少有三个人曾与奥兰多谈婚论嫁——在他的十四行诗中,他分别称呼她们为克罗琳达、法薇拉与欧弗洛绪涅。

下面逐一介绍她们。克罗琳达是一个十足的淑女,既温柔,又娴静——事实上,奥兰多深深地迷恋了她六个半月;但她的睫毛是白色的,另外,她见不得血。她曾因为看见她父亲餐桌上的一只烤野兔而晕倒。此外,她还深受牧师的影响;甚至把自己的内衣节省下来送给穷人。她把让奥兰多改过自新、重归正途视为己任,这让奥兰多很反感,于是他退婚了,并且,在得知她因天花死去的消息后,也没觉得有多遗憾。

接下来的是法薇拉;她的品性和克罗琳达截然不同。她是一位索美塞特郡穷绅士的女儿,靠着非凡的勤勉和独到的眼光在宫廷中步步高升;她出色的马术、精美的脚弓和优雅的舞步,为她赢得了所有人的赞美。然而,有一次,她在奥兰多的窗下抽打一只西班牙猎犬,理由紧紧是因为它撕破了她的一只丝袜(在这里,必须公正地说一句,法薇拉几乎没有丝袜,她的其他大部分袜子都是粗毛线织的)。这让热爱动物的奥兰多很生气,并发现她的牙齿长得很不齐,两颗门牙还是向内歪的,而这无疑是——他说——一个女人性情乖张而残忍的明证,于是,从那晚之后,他就终止了二人的婚约。

第三个,欧弗洛绪涅,是到目前为止他在爱情中最认真对待过的一位。她是爱尔兰德斯蒙德家族的后裔,拥有和奥兰多家族一样古老的族谱。她面容白皙,相貌美丽,性格稍有些迟缓冷淡。她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虽然下颚的牙齿稍微有点变色,但她上颚的牙齿长得很整齐好看。她的膝上总是抱着一只惠比特犬或西班牙猎犬,她还用自己碟子里的白面包来喂它们;她能在维金纳琴的伴奏下唱歌,歌声甜美动人;她非常重视自己的外貌,总是要花整个早上来着装打扮。总而言之,她本可成为一名像奥兰多这样的贵族的完美妻子,而且他们婚前的筹备都已经进行得很深入了——双方的律师都在忙于契约、遗产、定居点、宅院、房屋以及其他所有两个富有的人结婚前需要处理确定好的东西——然而,就在此时,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大霜冻降临了。这场大霜冻后来还被记载进英国气象史。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那是大不列颠诸岛有史以来遭遇过的最严重的大霜冻。鸟儿在半空中冻结成冰,石头般坠落地面。在诺维奇,一位年轻、身体健壮的农妇,正要走过路对面,却在街角遭遇了一阵冰冷的飓风,目击者眼睁睁地看着她瞬间化为粉末,和尘土一起被卷过屋顶。被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尸体冻住了,和床单紧紧地黏在了一块儿。遇见一整群被冻结在路上一动不动的猪,一点也不稀奇。田野上随处可见被冻僵的牧人、农夫、马群和驱鸟的小男孩,他们都是在动作的瞬间被冻住的,一个人的手还放在鼻子上,另一个人的酒瓶还在嘴唇上,还有一个则刚举起一块石头,想要扔向一个乌鸦群——那些乌鸦似乎刚吃饱,正坐在距离他一码远的树篱上。大霜冻实在太严重了,不时导致石化现象。人们普遍认为,德比郡某些地方岩石数量剧增的原因,并不是火山爆发,因为根本就没发生过火山爆发,而是一些不幸的旅人被冻僵了,然后就在原地变成了石头。教会对此也束手无策;虽然有一些地主将这些遗迹视为神圣,但绝大多数地主不是把他们用作地标、给羊擦痒的桩子,就是根据石头的形状把它们用作牲畜的饮水槽——直到今天,它们依然被用作这些用途。

然而,正当乡村经济陷于停顿,人们遭受着极端困苦之时,伦敦却沉浸在一片穷奢极欲的狂欢之中。新国王把皇宫设在格林威治,想要趁着加冕礼收买人心。他命人把冰封了二十多英尺的河流和两岸六到七英里内的地方都打扫干净,然后在上面布置曲径、街巷、酒水摊位等,将其装饰成公园或游乐场,而这一切都由他承担费用。至于他自己和那些朝臣们,他则专门在皇宫大门的正对面预留了一块特定的场地,和公共区域只用一条丝绳隔开。这里立即成为了英国上流社会的核心。满脸胡须、脖上围着白色轮状皱领的大政治家们在皇家宝塔的深红色遮棚下处理国家大事。军队高官在鸵鸟羽毛覆盖着的斑纹凉亭下,计划如何征服摩尔人和攻陷土耳其。海军上将手拿酒杯,在狭窄的小路踱来踱去,声情并茂地讲述西北航道和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故事。情侣们在铺着黑貂皮的长沙发床上谈情说爱。王后和侍女出来散步时,撒向空中的玫瑰花瓣犹如冻雨一般纷纷落下。彩色的气球静止地浮在空中。到处都用雪松和橡木燃烧起了巨大的篝火,由于其中加了大量的盐,所以那些火焰都同时呈现出绿色、橙色和紫色。然而无论火烧得多旺,都无法融化那已经坚硬得像钢一样的透明冰层。冰层很透,人们甚至可以看到几英尺深的冰层下的景象:这有一只鼠海豚,那有一只比目鱼。成群的鳗鱼一动不动地挺在那里,似乎是在发呆;它们是真的死了,还是只是假死,在回暖后会复活,这个问题让一些哲学家难以回答。在伦敦桥附近,河流被冻结了大约20英寻[7];在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床上有一艘失事的平底货船,它是去年秋天因超载苹果而沉没的。一位身穿格子呢上衣和环形裙子的老妇,打算乘船去对岸的萨里郡卖水果,而现在她坐在船上,膝上都是苹果,所有人看了,都觉得她正打算接待某位主顾,然而她冻成青色的嘴唇告诉了人们事实的真相。这是詹姆斯国王特别爱看的一景,他会带一班朝臣一起去细看。总而言之,在白天,那是最壮丽而令人快乐的场景。但狂欢的高潮在晚上。冰冻一直持续;夜晚一片死寂;月亮和星星在天空中闪耀着钻石般的冷光;朝臣们伴着长笛和喇叭的优美旋律,在冰面上翩然起舞。

确实,奥兰多不是那种舞步轻盈、擅长跳库兰特舞[8]和沃尔特舞[9]的人;他在动作笨拙之余,还有点心不在焉。比起那些奇异的外国舞,他更喜欢自己从小跳惯了的简单的本国舞。事实上,1月7日傍晚,大约六点钟,他刚刚跳完一支四对方舞[10]或小步舞的时候,瞥见了一个人影从莫斯科大使馆的亭子里出来;他顿时好奇心大发,因为那人身穿宽松的俄罗斯束身衣裤,使人辨认不出是男是女。那位姓名和性别都还未知的人,中等身材,看起来很苗条,一身牡蛎色的天鹅绒,上面有罕见的绿色皮毛镶边。但是这些细节,都被那人整体散发出来的非凡魅力淡化了。奥兰多的脑海里迅速升腾起各种最异乎寻常和荒诞不经的意象和比喻:西瓜、菠萝、橄榄树、绿宝石、雪狐,而这些都是在三秒钟之内同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意象;他不知道自己是听到她、闻到她、看到她还是三者都有。(虽然我们一刻也不能暂停叙述,但是,在这里,我们需要快速地提醒各位读者,这个时候出现在奥兰多脑海中的所有这些意象,都极其简单和符合他的感觉,而且大多数来自于他小时候喜欢闻的东西。但如果说他的感觉是简单的,它们同时却又极其强烈,使人难以停下来去寻求个中原因。)……西瓜、绿宝石、雪狐——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赞美着。当那个男孩,唉,一定是个男孩——没有女人能在冰上如此灵活敏捷——几乎是踮着脚尖从自己面前滑过时,奥兰多懊恼得直扯头发,因为,如果那个人和他同性,他就不可能去拥抱他了。但当那滑雪者滑近一些时,奥兰多发现,尽管那人的双腿、双手和姿势都像男孩,但没有男孩会有那样的嘴巴、那样的胸脯和那样的双眼。那双眼如此晶莹碧透,仿佛是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最后,那人停了下来,优雅地向国王行了一个屈膝礼;那时国王正和一名渴望加官进爵的贵族跳曳步舞,并经过这里。她站的地方离奥兰多只有一手之距——她是女人。奥兰多凝视着她,禁不住颤抖了起来,而且感觉忽冷忽热;渴望投身到夏天的空气中;想要踩碎脚底的橡树子;想要激情拥抱山毛榉树和橡树。事实上,他紧抿双唇,又微微打开一点,仿佛要咬些什么;随后又闭上,仿佛已经咬过了。而在这一切发生时,欧弗洛绪涅小姐正依偎着他的手臂。

后来,他获知,那位陌生女人名叫玛柔莎·斯坦尼洛夫斯卡·达格玛·娜塔莎·伊莉亚娜·罗曼诺维奇,是位随同莫斯科大使来参加新国王加冕礼的公主;那位莫斯科大使是她的叔叔,也有可能是父亲。人们对莫斯科人知之甚少。他们长着大胡子,带着裘皮帽,一言不发地坐着,时不时喝一口黑色的不明液体,然后吐到冰面上。他们不讲英语,有些人会法语,但英国宫廷里会法语的人寥寥无几。

奥兰多和公主相识,始于下面这个小事故。在一次款待显贵的宴席上——该宴席的大餐桌设置在一个巨大的遮棚之下——他们正好坐在彼此对面。那位公主坐在弗拉西斯科·威尔勋爵和莫瑞伯爵两名年轻贵族中间。她很快就让他们二人窘态万分,因为他们虽然都是很优秀的小伙子,但却对法语一无所知。这一切奥兰多都看在眼里,并且觉得很可笑。晚宴刚开始的时候,那位公主转向伯爵说——她的优雅使他着迷——“我想,我去年夏天在波兰遇到了一位和你长得很像的绅士,”或“英格兰宫廷女性的美丽让我陶醉。我从没见过像你们王后这么优雅的女性,还有她那精致的发型。”弗朗西斯科勋爵和那位伯爵都陷入了尴尬之中。只见他们一个急忙帮她舀辣根酱,另一个则吹口哨叫他的狗过来,并用一根骨头逗它。看在眼里的公主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坐在对面的奥兰多,视线越过餐桌上的野猪头和填馅孔雀,看着她的双眼,也大笑了起来。但是,在惊讶之中,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到目前为止,我爱过的都是些什么人呀?他激动地问自己。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女人,他回答。还有数不胜数的红脸蛋儿妓女。一个成天哀诉的修女。一个强悍冷酷、言辞刻薄的女投机者。一个成天只知道摆弄花边和讲究虚礼的庸人。那些爱情对他而言,只是木屑和煤渣。他曾经拥有的那些快乐都太平淡乏味了。他很吃惊,之前自己经历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厌烦沉闷得打哈欠。因为,当他看着公主时,他感到血液都融化了;他血管里的冰化为了美酒;他听到流水潺潺,百鸟嘤鸣;他看到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他的男子气概觉醒了;他手握宝剑,向着比波兰人或摩尔人都更勇猛的敌人冲去;他纵身跳入水底;他看见绽放在裂缝中的危险之花;他伸手——事实上,当那位公主对他说:“能麻烦您把盐递给我吗?”的时候,他正灵感勃发,创作着一首最为热情洋溢的十四行诗。

他的脸刷地一下全红了。

“无比乐意效劳,小姐。”他用标准的法语答道。感谢上天,他的法语讲得和母语一样标准、流利;这是他母亲的一名女仆教他的。然而,对他来说,如果他从来没有学过法语,没有回应那个声音,没有追随那双眼睛的光芒……也许,会更好一些。

那位公主继续和他说话。她问他,坐在她旁边的、举止像马夫一样的乡巴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倒到她碟子里的那些恶心的混合物是什么?在英国,狗和人同桌吃饭?那位坐在餐桌尽头,头发堆得像五朔节花柱[11]一样的可笑女人,真的是王后吗?国王平时吃东西也这样口水直流?那些花花公子中,哪位是乔治·维利耶?虽然这些问题一开始让奥兰多感到很不安,但是那位公主提出这些问题时的俏皮和诙谐,又让他忍俊不禁;他从周围人茫然的脸上看出,没人听懂那位公主说了什么,于是,他就开始无拘无束地回答她的问题,并且和她一样,说的是标准法语。

就这样,他们二人开始了亲密的关系,并且很快成为了宫廷中流言蜚语的焦点。

很快,人们就发现,奥兰多对这位异国女人的关心远远超过了一般礼仪的要求。他和她几乎形影不离,而且虽然旁人听不懂,但却能看出他们每次都相谈甚欢,而且经常会脸红和大笑,因此,最愚钝的人也能猜到他们谈话的主题是什么。此外,奥兰多本人也变化惊人。过去,从没有人看到过他如此朝气蓬勃。一夜之间,他身上男孩的笨拙一下子都不见了;他从一个每次进入女士房间都会碰掉桌上一半装饰品的郁郁寡欢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殷勤有礼的贵族青年。人们看见他扶那位莫斯科女人(人们这样称呼她)上雪橇,或伸出手来邀请她跳舞,或接住她故意掉下的斑点手帕,或对她提出来的其他各种要求惟命是从——这些情景让老人们无神的眼睛发亮,让年轻人快速的脉搏跳得更快。然而,这一切之上,都笼罩着一层乌云。老人们耸动肩膀;年轻人们在指间窃笑。所有人都知道奥兰多已有婚约在身。玛格丽塔·欧布莱恩·欧黛尔·欧雷丽·泰尔康内尔小姐(这是欧弗洛绪涅在奥兰多十四行诗中完整的名字)左手的食指上戴着奥兰多送的光彩夺目的蓝宝石戒指。她才是那个应该得到他无与伦比的关注的女人。然而,即使她把衣柜里的所有手帕(她有非常多)都扔到冰面上,奥兰多也绝不会弯下腰去把它们捡起来。她可能等他来扶她上雪橇等了二十分钟,最后也还是只能让自己的黑人侍从来帮忙。当她笨拙地溜冰时,没有人在近旁鼓励她,并且,如果她重重地摔倒了,也没有人扶她站起来并帮她拂去衣裳上的雪。虽然她生性恬淡,不易动怒,而且比大多数人都更不情愿相信一个区区外国女人,能够把她从奥兰多的爱情中驱逐出去,但玛格丽特小姐本人最后也开始怀疑:一些事情在发生,将打破她内心的平静。

事实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兰多也越来越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情感。刚开始用餐没多久,他就会找各种借口离开,或悄悄地从正在排四对方舞队形的滑冰者中溜走。下一刻,就会发现那莫斯科女人也不见了。然而,最让整个宫廷感到愤怒和虚荣心——它最脆弱敏感的地方——受伤的是,经常有人看见这对情侣在用来隔开皇家围场和公众区域的丝绳的另一边滑冰,并消失在人群中。因为那位公主有时会突然跺着脚大声说:“带我离开这。我讨厌这些英国流氓。”她所指的是英国宫廷本身。她再也无法忍受它了。她说,里面尽是盯着别人看、爱窥探别人隐私的老女人,和踩别人脚趾头的傲慢的年轻人。他们很难闻。他们的狗在她的双腿间跑来跑去。这里就像一个笼子。在俄罗斯,他们的河流有十英里那么宽,上面可以同时容纳六匹马并肩奔驰,而且一整天也不会遇到一个人影。另外,她想去看看伦敦塔、伦敦塔卫兵、圣殿闩上的脑袋和城市里的珠宝店。于是,奥兰多带她进城去看伦敦塔卫兵和谋叛者的头颅,还在皇家交易所给她买所有能取悦她的东西。然而,这些都不够。他们都越来越渴望整天呆在一起,远离所有人的议论和窥视。因此,他们不去伦敦了,而是掉转头,很快地远离人群,来到泰晤士河冰封的河段之间,那里,只有海鸟和一些艰难地凿冰取水或捡枯枝枯叶的老村妇。因为,这个时候,穷人们都寸步不离自己的房舍;而那些情况稍微好一些,能够负担得起费用的,则都拥进城里取暖和娱乐去了。

因此,奥兰多和萨沙——他对她的爱称,并且,这也是他小时候养的一只俄罗斯白狐的名字;那只狐狸柔软如雪,但却牙齿锋利,后来因为狠狠地咬了奥兰多一口,被他的父亲杀死了——他们就可以独享这儿的河流了。滑冰和爱情使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会裹着大裘皮斗篷,躺倒在黄柳掩映的冰面;奥兰多拥抱着她,并且第一次感受到——他喃喃地说——爱情的喜悦。销魂过后,他们心醉神迷地躺在冰面上;他给她讲他从前的爱情经历,并且告诉她,和她比起来,她们都是木头、粗布和煤渣。她会一边笑他言辞过激,一边在他的臂弯中转过身来,充满爱意地再次拥抱他。他们很惊奇,身下的冰竟没有被他们的热情融化,并且怜悯那个老妇人,她身体里没有这么多热量,只能用旧钢镐子凿冰。然后,他们会裹在黑貂皮里,无所不谈:旅行和风景;摩尔人和异教徒;这个男人的胡子和那个女人的皮肤;她在餐桌上用手喂食的老鼠;家里大厅总是飘来荡去的挂毯;一张脸;一根羽毛。无论多么琐屑或宏大的话题,他们都无所不谈。

但是,后来,奥兰多突然陷入了某种忧郁之中;诱因有可能是老妇人在冰面上蹒跚而行的景象,也可能全无来由;每当这时,他就会面朝下,贴着冰面,凝视里面冻结了的河水,并想到死亡。有一个哲学家说得对,忧郁总是与快乐相随;他还说,它们其实是一对双胞胎;并且,得出结论说,所有极端的感觉都与疯狂类似;因此,恳求我们求助于真正的教会(他指的是再洗礼派教会),说那里是浮沉情海者唯一的海湾、港口、抛锚地,等等。

“死是万物的归宿。”奥兰多坐直身子,满脸忧郁地说。(因为那就是此刻他脑海中的想法,从生到死,剧烈地摇摆不定,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因此,写传者也不能停下来,而必须飞快地跟上奥兰多生命中这个时刻不经思考而又激情四溢的轻率行为和脱口而出的过激之词。)

“死是万物的归宿。”奥兰多坐直在冰面上说。然而,萨沙的血管里流淌的毕竟不是英国人的血;她来自俄罗斯,那里的黄昏更长些,黎明来得更缓些,人们说话也往往由于犹豫怎么收尾而最后不了了之——萨沙凝视着他,也许是在嘲笑他,因为对她而言,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说傻话的孩子。最后,萨沙感到身下的冰变得冷了起来,她不喜欢,于是,她把他拉了起来;她说起话来如此可爱、俏皮和聪明(但不幸的是,她都是用法语讲的,而众所周知,法语中最有韵味的那些东西,恰恰无法用英语传达。),使得他一下子就忘记了冰冻的河水或逼近的夜或老妇人或无论什么,而是尝试着告诉她——在那些已成陈迹的女人们曾经让他联想到过的,成千上万个陈腐意象中左寻右觅——她像什么。白雪、奶油、大理石、樱桃、雪花石膏、金色丝线?一个也不是。她像一只狐狸,或一棵橄榄树;像他在高处俯瞰到的海波;像绿宝石;像太阳,或云雾缭绕着的青山——和他在英国看到或知道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他搜肠刮肚,但还是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渴望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语言。对萨沙而言,英语太坦白、太率直,也太甜腻。因为她说的话无论听起来多么开放、撩人,但却总还是有所保留;她的行为无论多么大胆、出格,但却总还是有所隐藏。就像隐耀在绿宝石里面的绿色火焰,或为群山所遮蔽的艳阳。表面看起来很清楚;内在却如摇摆的火焰般,四处跃动,难以捉摸;她从不会像英国女人那样,周身一直散发恒静稳定的光芒——然而这时,奥兰多想到了玛格丽特小姐和她的衬裙,就又激动了起来,猛拉着她在冰面上滑行——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嘴里还同时发誓说,他要去追逐那火焰,去潜水寻找那宝石,等等,等等,他一口气说个不停,就像一个被痛苦压抑了很久的诗人突然热情喷发一样。

但萨沙却一直沉默不语。当奥兰多告诉完她说,她是狐狸,是橄榄树,是翠绿的山顶,并把自己家的全部历史告诉她,说他们家是不列颠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来自凯撒统治时代的罗马,并且在当时可以乘坐流苏轿子穿行卡斯罗大街(罗马的首要街道),他说,这是一项拥有皇室血统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他高傲的轻信,颇为迷人),之后,他停下来问她:你家在哪里?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你有兄弟吗?为什么你单独和你的叔叔来到这里?虽然她爽快地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但这之后,他们两人都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尴尬之中。一开始,他猜想,这是因为,她所在的阶级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贵;或是因为,她在为同胞们野蛮的生活方式而感到羞愧,因为他曾听说,俄国的女人都长胡须,男人腰部以下都覆盖着毛皮,而且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身上都涂抹牛油来御寒,用手撕肉吃,住的小棚屋连英国贵族的牲口棚都不如;于是,他克制自己,不再追问。但再三思量后,他认定,她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因为她的下巴很光滑;她身穿天鹅绒,颈戴珍珠项链,而且,她的行为举止完全不像出生在牲口棚里的人。

那,她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压抑在他心底的疑虑就像一座纪念碑下的流沙,会突然流动,使得上面的整个建筑物摇摇欲坠。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使得她也不知道怎样安抚。也有可能她根本就不想安慰他;说不定他的狂怒反而让她感到满足,因为她就是要故意惹怒他——这是莫斯科人性情中古怪的一面。

继续叙述这个故事——他们滑得比平时要远一些,到了轮船抛锚的地方;现在那些轮船都被冻结在了河中央,其中也有莫斯科大使的船;只见那艘船的主桅杆上挂着双头鹰旗,旗的下端挂着几码长的彩色冰锥。萨沙之前把她的一些衣服放在了船上,想到船上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人,于是,他们就爬上了甲板,并进到船舱里找。这时奥兰多回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一些生活片段,他想,如果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有了别的一些体面公民来这里藏身,他也不会感到吃惊;结果情况正和他想的一样。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子从一卷绳索后面走了出来——他刚才在那卷绳索后面忙着些什么——很显然他是船上的一名海员,因为他用俄语对他们说话,虽然奥兰多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大致可以猜到,他是在说他可以帮公主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然后,他点燃一截蜡烛,和她一起走进了下面的船舱。

时间流逝,而奥兰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他只想着生活是多么欢乐,他珍爱的姑娘多么世间罕有,想着怎样才能让她永永远远,毫无疑问地只属于自己一个人。要克服的障碍和困难很多。她决意要回俄国去,而那里河川冻结、野马成群,她说,男人们会割开彼此的喉管。他并不喜欢长满松树的雪原景观,也不喜欢情欲和暴力泛滥的风气。他也不愿意舍弃自己亲爱的祖国的生活方式,比如运动和植树;放弃他的公职;牺牲他的事业;射击驯鹿而不是兔子;喝伏特加而不是加纳利葡萄酒,在袖筒里藏一把匕首——他觉得这个习俗简直莫名其妙。但是,他愿意为了她做所有这些,甚至比这些更多的事情。而荒唐的是,对于他和玛格丽特小姐定在一个星期后举办的婚礼,他竟然想都没想。她的族人会来谴责他,骂他背弃了那样好的一位名门淑女;他的朋友会嘲弄他,笑他为了一个哥萨克女人和荒芜的雪原亲手毁了大好前程——然而这些和萨沙比起来,连一根稻草都不如。他们将在第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起远走高飞——乘船去俄国。他独自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思索着、计划着。

转向西边的时候,他看见夕阳像只橙子,挂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十字架上,这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夕阳如血,并且沉落得很快。现在一定将近入夜了。萨沙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立即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对她的信任蒙上了阴影。他顺着他们走进船舱的方向走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柜子和木桶前进,最后借着一处微光,他看见他们正坐在一个角落里。有那么一秒钟,他看见了他们;看见萨沙坐在那水手的膝盖上;看见她向他俯下身去;看见他们抱在一起;之后,他眼前的灯光由于他的暴怒而化成了一团红云。他爆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吼叫;叫声在整条船中回荡。幸亏萨沙及时挡在两人中间,否则那名水手很可能来不及拔出弯刀,就被奥兰多掐死了。后来,奥兰多感到一阵致命的恶心,他们只能让他平躺在船板上,并给他喝了一点白兰地。他慢慢地恢复了过来,起来坐在甲板的一堆麻袋上。这时,萨沙抱着他,温婉地凝视着他眩晕的双眼,就像一只咬了他的狐狸,现在用甜言蜜语,哄骗他,谴责他,使他怀疑自己的所见。难道烛光没有摇曳不定吗?难道影子没有晃动不清吗?那个箱子很沉,她说;那个男人刚才是在帮她移动它。奥兰多有那么一刻是相信她的——因为,谁能断定他的愤怒没有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看到了他最怕看见的东西呢?——但紧接着下一刻,他就对她的谎言感到更加怒不可遏。萨沙脸色发白了;在甲板上猛跺脚;她说,如果她,一个罗曼诺夫家的人,曾经躺在一个普通水手的怀抱里,她当晚就会祈求她所信奉的神灵来毁灭她。的确,看着他们俩(他几乎无法让自己那样做),奥兰多对自己卑鄙的想象——一个如此娇柔的精灵落入一个长毛的海上畜生的手中——感到很恼怒。那水手很高大,穿着袜子,身高六英尺四英寸,耳朵上戴着常见的金属环,看起来像匹拉车的挽马,一些鹪鹩和知更鸟飞累了,就会落在它的背上休憩。就这样,他屈服了,相信了她,并请求她原谅。但就在他们言归于好,一起准备走下船之时,萨沙停住了脚步,手扶舷梯,回头对那个脸庞又大又黄的怪物说了一连串俄语,不知是问候、调笑还是亲昵的话——奥兰多一个字也没听懂。但她语气中的某些东西(那可能是俄语辅音的缺点),让他想起了几个晚上前的一个情景:他无意中发现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啃一截从地板上捡起来的蜡烛头。没错,那蜡烛头是粉红色的,还镀了金,是从国王的桌子上掉下来的;但它是牛油做的,而她在啃它。他一边扶着她回到冰面上,一边想,她身上难道没有什么粗俗、乏味、乡野的东西吗?他还幻想她四十岁时的模样:那时她将变得笨重,虽然她现在苗条得像根芦苇似的;她还将变得死气沉沉,虽然她现在快活得犹如一只云雀。然而,当他们向着伦敦往回滑的时候,他的猜疑很快就融化掉了,而且,他感到,自己仿佛一条被鱼钩钩住了鼻子的大鱼,不情愿然而又默然地被拖着在水里快速移动。

这是一个让人惊叹的美丽夜晚。夕阳西下,在通红的火烧云的映衬下,伦敦所有的屋顶、尖顶、炮台和山峰都变成了墨黑色。这是喧闹的查令十字街;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那是宝塔建筑群的大广场;那像小树林一样的——其中的树都光秃秃的,只有顶端有一个把手——是圣殿闩门刺着头颅的尖矛丛。现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窗户被照亮着,就像神圣的、多彩的盾牌一样(在奥兰多的幻想中);现在,整个西天看起来就像一扇金色的窗户,成群结队的天使(还是在奥兰多的幻想中)正沿着天堂之梯不停地攀上走下。他们似乎是在渺远的空中滑行;冰面变得很蓝,而且犹如玻璃一般光滑;他们向着市里越滑越快,四周围着白色的海鸥;他们的冰鞋滑过冰面的同时,海鸥的翅膀划破天空,彼此似乎遥相呼应。

为了消除奥兰多的疑虑,萨沙变得比平时更温柔、更可爱了。她原本很少谈及自己的往事,现在却对他讲起了俄罗斯的冬天,旷野中回响的狼嚎,还模仿给他听。他也给她讲关于本地牡鹿的事,告诉她,那些牡鹿为了取暖,走进大厅里,一个老人用桶中装着的麦片粥喂它们。然后,她赞美他,赞美他对野兽的爱护,赞美他的勇敢,赞美他的双腿。他听到这些赞美,禁不住欣喜万分,并为自己曾因幻想她坐在一个普通水手的膝盖上,而且到了四十岁时变得又胖又懒而污蔑她,感到羞愧难当;他告诉她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美她;但立即就想到了,她犹如春天、绿草和喷涌的清泉,于是把她抓得比以前都更紧了,并带着她旋转到了河中央——海鸥而鸬鹚跟着他们一起旋转。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她有点气促地说,他就像一棵点着无数蜡烛的圣诞树(就像他们在俄国的圣诞树那样),上面挂满了黄色的小球,辉煌灿烂,足以照亮整条街道;因为在他容光焕发的脸庞、乌黑的卷发和黑红两色的斗篷的映衬下,他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在燃烧,并从内心的一盏灯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所有颜色,除了奥兰多脸上的红晕,很快都消隐了。夜幕降临。落日橙色的光辉消失了,来自电筒、篝火、号灯和其他照亮河面的设备的刺眼的白光取代了它。而且,一切都发生了神奇的改变。很多正面是白色石头的教堂和贵族宅邸,此时都只能看见一些条条块块,因此看起来就像漂浮在空中一样。尤其是圣保罗大教堂,除了镀金的十字架外,什么都看不见了。西敏寺看起来就像一片叶子的灰色叶络。一切都变得瘦骨嶙峋。快到嘉年华举办场所的时候,他们听到一个低沉的调子,似乎是敲打音叉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一片喧嚣。不时有烟火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飞上夜空。渐渐地,他们识辨出,在熙攘的人群之外有几个人影,他们四处旋转,就像河面上的小飞虫一样。在这个光亮的圆圈之上和周围,黑暗仿佛一只巨碗,扣在这漆黑的冬夜之上。而这黑暗又留了一个缺口,时断时续地飞起灿烂的烟火——新月、蟒蛇、王冠——给人以期待和惊喜。树林和远方的山一会儿绿得像在夏日里一样,一会儿又回到了冬天,漆黑一片。

这时,奥兰多和公主来到了皇家围场附近,却发现一大群平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些平民已经很靠近丝绳了,不敢再向前。由于憎恶丝绳另一边那些监视的目光,这对情侣选择在这里闲逛,与周围的平民摩肩接踵;学徒、裁缝、卖鱼妇、马贩、骗子、饥饿的学生、头裹方巾的女仆、卖橙子的女孩、马夫、严肃的市民、下流的酒保,还有一群总是出没在人群周围的衣衫褴褛的小孩,他们在人们的脚与脚之间尖叫着爬来爬去——事实上,伦敦街道上所有的乌合之众都聚集在那里,说笑打闹、掷骰子,算命,推推搡搡,挤来挤去;有的地方喧哗热闹,有的地方却静寂沉闷;有些人张大嘴打哈欠;有些人则像马背上的寒鸦那般不恭不敬;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充分显示了他们不同的经济情况和身份地位;有的人穿着裘皮和绒面呢的衣服,有的人则在脚上裹了块破布,才勉强没有赤脚踩在冰面上。显然,主要的人群都站在一个临时棚舍或舞台的对面,一个类似于我们的《潘趣和朱迪》的戏剧正在上演。一个黑人挥舞着手臂大叫。一个白衣女人躺在床上。虽然那个舞台很简陋,演员们在几架梯子上跑上跑下,有时还会绊倒,而底下的人群跺脚喧闹、吹口哨,把橙子皮扔到冰面上让狗们去抢,但那些惊人、婉转深幽、抑扬顿挫的台词还是像音乐一样,搅动着奥兰多的内心。那些大胆的连珠炮似的话让他想起了沃平区酒肆里唱歌的水手们,那些词句即便没有任何意思,也会像美酒一样使他陶醉。不时会有一些仿佛是从他内心深处撕扯下来的只言片语,越过冰面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个摩尔人的暴怒就像是他自己的暴怒;当那个摩尔人扼死床上的那个女人时,也似乎是他用自己的手杀死了萨沙。

最后,话剧结束了。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抬头仰望天空,那里也只是漆黑一片。毁灭与死亡笼罩着一切,他想。人类生命的终点是坟墓。蛆虫吞噬着我们。

“我想,现在日月

应该晦暗不明,受惊的地球

也目瞪口呆——”(《奥赛罗》第五幕)

正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一星微弱的光在他的记忆中升起。那晚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而这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夜晚;这正是他们计划远走高飞的夜晚。他记得清清楚楚。时机到了。他突然激动地把萨沙拉到身边,在她耳边细语道:“生命之日!”这是他们的暗号。他们约好午夜在布莱克法亚区附近的一家旅馆见面。马匹会在那里备好。他们私奔所需的一切都计划安排好了。于是,他们暂时告别,回到各自的帐篷。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午夜还没到,奥兰多就早早地等着了。夜如此黑,以至于一个人只有站在你跟前才能被看见,而这对他们恰恰是有利的;在万籁俱寂中,能听见半英里外的马蹄声和孩子的哭声。奥兰多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好多次,听到鹅卵石上传来平稳的马蹄声和女人衣裙的沙沙声,他都以为是萨沙来了。但来人只是某个耽误了归期的商人,或当地某个从事黑市交易的女人。他们路过后,街道变得比之前更静了。然后,那些城市穷人聚居区楼下的灯光都移到了睡房,接着,一盏接一盏地,都熄灭了。这个地区的街灯本来就寥寥无几,而且,由于守夜人的失职,它们也都在黎明前很久就都熄灭了。奥兰多看看灯笼的灯芯,又瞧瞧马鞍的肚带;装完手枪火药,又检查了一下手枪皮套;所有这些事情,他都重复做了至少十二遍,直到他发现再也没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虽然还有大约二十分钟才到午夜,但他不想进到旅馆大厅里去;在那里,老板娘还在服务一些海员,卖给他们萨克干白葡萄酒和更便宜一些的加纳利白葡萄酒;那些海员坐在那里唱小调,讲关于德瑞克、霍金斯和格伦威尔的故事,直到他们推翻长椅,滚到沙地上睡着。黑夜似乎更能体谅他心中此刻激动着的剧烈情感。他细听每一个脚步声;猜测每一个动静。喝醉酒的人的每一声大嚷小叫,和一个睡在稻草里或遭遇其他不幸的穷困的可怜人的哀号,都让他揪心,仿佛它们在预言他此次冒险凶多吉少。但他并不担心萨沙。他相信她会单独前来,披着斗篷,穿着裤子和靴子,扮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即使是在这样死寂的夜里。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等待着。突然,他的脸被打了一下,软软的,但很重。他的心一下绷紧了,他跳起来,手按在了剑柄上。接着,他的额头和脸又挨了十几下打。干燥的霜冻持续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是在下雨;刚才打在他额头和脸上的是雨滴。一开始,那雨下得很慢,从容不迫地,一滴接着一滴;但很快六滴一下子变成了六十滴,然后六百滴,最后倾盆而下。仿佛整个原本硬邦邦的天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丰沛的源泉。才五分钟的时间,奥兰多就全身湿透了。

他赶紧把马盖上,然后自己躲到了门楣下避雨,从那里,他还能看到院子。周围的可见度比之前更低了,而且,瓢泼大雨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或动物的脚步声。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面,现在溢满雨水,也许会变得无法通行。但他几乎没有想过,这可能对他们的私奔计划造成什么影响。他集中所有注意力,凝望着通往这的鹅卵石道路——借着灯笼的微光——一心等待着萨沙的到来。有时候,在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了她站在雨里。但幻象消失了。突然,一个令奥兰多毛骨悚然、痛苦万分的声音响起了,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第一次午夜报时的钟声,那声音回荡着恐怖与警告,仿佛一个可怕的恶兆。钟声又无情地敲响了四下。怀着对爱人的迷信,奥兰多觉得她会在第六下钟声响起的时候到来。然而第六下钟声远去了,第七下、第八下……他不安地感到,它们仿佛是宣告死亡和灾难的通报。第十二下钟响起的时候,他知道,他厄运已定。这时,无论他怎么理性地去为她找借口——她或许只是迟到了;她可能遇到了阻挠;她也许迷路了——都无补于事。奥兰多多情善感的心明了真相。别的钟也都敲响了,此起彼伏。仿佛全世界都在回响着她的欺骗,而他则沦为了笑柄。原先潜藏在他心底的怀疑现在全都浮现了上来。成千上万条毒蛇啮咬他,而且一条比一条毒。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的大雨中。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膝盖也一点一点地向下弯曲。倾盆大雨不停地下,雨声轰隆,仿佛枪声齐鸣。远方传来橡树被折断、劈裂的巨大声响,以及野兽的嚎叫和非人的呻吟。但是,奥兰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圣保罗教堂响起两点的钟声,他才咬牙切齿地大喊了一声“生命之日!”声音里充满了可怕的讥讽。他把灯笼摔在地上,飞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狂奔而去。

一定是某种盲目的本能——因为他已失去理智——把他带往了通向大海的河道的岸边。黎明不期而至,天空呈现出淡淡的黄色;这时雨基本停了;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沃平边的泰晤士河。一片无与伦比的奇观展现在他眼前。三个多月来,被厚厚地冰封着、看起来就像岩石一样的地方——此前上面承载着整个城市的骄奢淫逸——现在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黄色河流。河流在昨夜重新获得了自由。仿佛一股硫磺泉(许多哲学家偏爱这样的景观)从地底下的火山带喷涌而出,由于冲击力巨大,一下就把坚冰裂为了碎片,并把那些巨大沉重的冰块狠狠推开。只要看一眼那些河水,就会感到头晕目眩。到处一片嘈杂混乱。河面浮满了冰山。这些冰山有的有草地保龄球场那么宽,一所房子那么高;有的则小得像一顶帽子,但却在水中剧烈地旋转着。现在,整队冰块顺流而下,击沉挡在它们前面的一切。现在,河水奔腾翻卷,犹如扭曲的巨蟒,在碎冰之间翻滚,并把它们从一岸甩到另一岸,不时可以听见冰块在防洪堤和堤柱上撞碎的巨响。然而,最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和毛骨悚然的,还是看到那些就被困河上的人;他们站在危险旋转的冰岛上,惊恐万分,手足无措。无论他们是跳到洪水里还是继续呆在冰块上,他们都将无法逃脱死亡的厄运。时不时会有一整队这样的可怜人一起顺流而下,他们有些跪着在冰上,有些还在哺乳婴儿。有一个老人似乎正在大声朗读着《圣经》。还有时,会看见一个可怜人在他狭窄的领地上孤独地大步行走,他的命运也许是最不幸的。在他们被冲出大海之际,会听见有些人在徒劳地大喊救命,疯狂许诺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发誓如果上帝听到他们的祷告,就会捐建圣坛和奉献财富。一群年轻的船工或邮差——由他们的制服判断——大声唱着酒馆里的低俗歌曲,仿佛是在虚张声势,但是很快就撞到了一棵树上,并带着他们对神明的亵渎沉没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贵族——他穿着的毛皮长袍和戴着的金链子宣示了他的身份——在离奥兰多没多远的地方沉没了,只听见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大喊,要向谋划了这次恶行的爱尔兰反叛者复仇。许多人在陷于将死的境地时,还紧紧地怀抱着一些银水壶或其他宝贝;至少有二十个可怜的穷人因为贪婪而被淹死,他们宁可从岸上跳下水中,也不愿意放弃一个金酒杯,或眼睁睁地看着一件毛皮长袍从他们眼前消失。因为洪水冲走了家具、贵重物品和其他各种各样的财物。此间还能看到其他奇异的景象:一只猫在哺乳它的孩子;一张摆好足够二十个人享用的丰盛晚餐的餐桌;一对睡在床上的夫妻;还有数量多得惊人的各种厨房用具。

奥兰多在一旁看得头晕目眩,好一段时间,他无法动弹,只能呆呆地看着激荡的洪流从眼前奔流而过。最后,他似乎终于想起了些什么,于是,轻轻地夹了夹马肚,艰难地沿着河岸,向大海的方向飞奔而去。转过了一个河湾,他来到了不到两天前看到被一动不动地冻结着的大使船只的河段对面。他急忙一艘一艘地点数着所有船只。法国的;西班牙的;奥地利的;土耳其的。所有的船都还漂浮在那里,虽然法国的船已经漂离了停泊处,土耳其船的侧边开了一条大裂缝,水快速地往里注。但那艘俄国船不见了。有那么一刻,奥兰多以为它一定是沉了;但,站在马镫上,用手遮住光线,他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分辨出在地平线上,有一艘船的轮廓。那艘船的桅杆顶上飘扬着黑色的双头鹰旗。那艘莫斯科大使的船正在出海。

他猛然跳下马背,仿佛要在狂怒中和洪水决一死战似的。他站在没膝的水中,用所有能够想到的侮辱字眼痛骂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背信弃义,变化无常,薄情寡行,他骂她;魔鬼,荡妇、骗子;漩动着的河水卷走了他说的话,只把一个破水壶和一根小稻草扔到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