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宁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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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通苹果

……我记得那晴朗的初秋。八月中旬,在圣拉弗连季节前下了几场小雨,是及时雨,好像有意为秋播下的。俗话说:“拉弗连季水不大,秋冬日子乐开花。”接着是小阳春,田野里结了许多蛛网,这也是好兆头:“小阳春,蛛丝挂,秋天果子大。”……我记得那清凉宁静的黎明……我记得逐渐干爽疏朗起来的满目金黄的大果园,我记得枫树间的一条条小径,落叶的幽香,还有安通苹果香、蜂蜜香和秋的爽气。空气多么洁净,似乎根本不存在。园子里到处是人声车声。租种园子的果贩们雇了些农民来摘苹果,要连夜运进城去——一定要在夜里运,躺在大车上仰望繁星的天空,闻着爽人的空气中一丝煤焦油味儿,听着一长串运货马车在黑暗中沿着大路小心翼翼地轧轧作响,那有多美啊!摘苹果的农民啃着一只又一只苹果,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已经成了惯例,果贩非但不制止,反而说:

“干吧,吃个够,有什么办法!收蜜的时候人人都吃蜜。”

打破这凉爽清晨的宁静的,只有园里结满红果的花楸树丛中吃饱了的鸫鸟的咕咕低鸣,人声,以及苹果落进木斗木桶里发出的喑哑的笃笃声。在疏朗起来的园子里,看得见远处一条撒满麦秸的大路通向一个大窝棚,果贩们夏天就在那里安营扎寨。到处是苹果香味,而那里尤其浓烈。窝棚中铺了几张床,备有一支单筒猎枪,一个泛铜绿的茶炊,角落里有些杯盘。外面扔着粗席、木箱、破烂家什,还挖了一眼土灶。中午就用这土灶煮上好的猪油粥,傍晚烧茶炊,长长的青白色炊烟在园中果树间散开去。若逢节日,窝棚旁边简直就是个集市,不时有红头巾在树干间闪过。独院小地主[3]的活泼的女儿们穿着染料气味挺重的无袖长衫,这里一群那里一伙;“老爷家的”穿着漂亮而乡气的粗毛料盛装。年轻的女庄头有孕在身,她脸盘很大,睡眼惺忪,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她的辫子盘在头顶两边,再罩上几层方巾,那头就仿佛长了两只犄角,而且十分庞大,真像丘陵地区的母牛。她穿一双钉了掌的半筒靴,稳稳地呆立在那里。她的坎肩是波里斯绒的,围裙很长,裙子用带红砖色条纹的深紫色呢料做成,裙边还镶了一圈宽金“绦带”……

“管事的婆娘!”果贩摇头晃脑地说,“像她这样的如今快绝种了……”

穿白麻布衫和短裤的小男孩,露着白白的头,赤脚迈着碎步,三三两两走上前来,同时警惕地斜睨着拴在苹果树下的一只毛蓬蓬的牧羊犬。每次自然只有一个孩子买苹果,因为只花得起一个戈比[4],或者拿一个鸡蛋来换,不过买的人很多,生意兴隆。那穿一件常礼服和一双长筒黄皮靴的有肺痨病的果贩兴高采烈。他和他“收容下来”的半疯半傻的大舌头兄弟,一面做买卖一面贫嘴说俏皮话,有的时候还“摸一摸”图拉制的手风琴。直到天黑都有许多人聚集在这里,窝棚旁边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偶尔甚至响起舞蹈的顿足声……

入夜气温下降,露重而又寒冷。我闻足了打谷场上的新麦秸、新糠秕的黑麦香味,精神抖擞地顺着护园土堤回家去吃晚饭。傍晚冰凉的空气格外清晰地传来村里的人声或者开门关门的声音。天一黑,又有了别的气味——园中燃起篝火,樱桃树枝冒着扑鼻的香烟。夜幕下的果园深处出现一幅奇幻的图画:窝棚旁边燃着一团熊熊烈火,好像地狱的一角,周围有一些仿佛用乌木刻出的剪影在暗处活动。这些剪影在苹果树上投下巨大的游移的黑影。时而有一只几俄尺[5]长的黑手搁在整株苹果树上,时而有两条腿黑柱般清晰地呈现出来。忽然间,它们一齐从苹果树上滑下去,阴影卧倒在从窝棚到栅栏门的整条林间小径上……

等到村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夜已深沉,如钻石般亮晶晶的北斗七星高悬在天上,我再一次跑进园里,踩着沙沙作响的干树叶,摸黑走到窝棚跟前。这块空地比别处亮些,抬头可以看到天河。

“是您吗,少爷?”不知是谁从黑暗中轻声问道。

“是我。你们还没睡吗,尼古拉?”

“我们可不能睡,少爷。夜深了吧?好像是火车来了……”

我们仔细听了许久,分辨着大地的颤动。那颤动逐渐变为轰鸣,越来越响,终于像是到了园子外边,车轮加快了敲击的节拍,一列火车隆隆地疾驰而来……渐近,渐强,渐凶……忽然弱下去,消逝了,似乎钻入地下……

“尼古拉,你们的枪呢?”

“就在木箱旁边,少爷。”

我举起那铁棍一般重的单筒猎枪放了一枪。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一股鲜红的火焰冲向天空,顷刻间使人目眩,星星也没了光辉,一串生气勃勃的回声在天边滚滚而过,远远地消逝在洁净敏感的空气中。

“嘿,真行!”果贩说,“放吧,放吧,少爷,不然要倒大霉!堤上的‘杜力’苹果又给偷光了……”

几颗流星划破了黑暗的天空。我久久地仰望那挤满各种星座的墨蓝色深处,直到脚下的大地浮动起来。我颤抖了一下,把两手藏进袖筒里,连忙沿着林间小径跑回屋去……外面真冷,露水真重,活在世上可是真好!

“安通苹果大,今年年成好。”如果安通苹果长得好,乡下的日子就好过,粮食准丰收……我记得一个丰收年。

大清早,鸡刚叫,一家家农舍冒起了黑烟,打开面向凉爽的园子的窗户,园中还浮动着淡紫色的雾气,有的地方透过来耀眼的朝阳的光辉。我急不可待地命人备马,自己则跑到池塘边去洗脸。近岸柳条上的细叶几乎落尽,秃枝间呈现出碧玉色的天空。柳树下池水澄澈,可是砭人肌肤,而且看上去沉甸甸的。这水立刻赶跑了睡意。洗罢脸,在下房和雇工们一起吃罢热土豆和撒了粗盐的黑面包,舒舒服服地跨上滑溜溜的皮马鞍,经过新村去打猎。秋季教堂节日比较多,人们都穿得整整齐齐,心情也格外好,村子的面貌焕然一新。若是年成好,打谷场上金灿灿的粮食堆积如山,河上一早便有群鹅大声鸣叫,乡下的生活真不错,何况我们新村祖祖辈辈从来就是个富裕村,远近闻名。这里的老人都长寿(长寿是富裕的第一个象征),而且身材高大,毛发白如霜雪。只听见人说:“阿加菲娅八十三岁才死!”

或者说:

“潘克拉特,你什么时候死啊?想必有一百岁了吧?”

“您说什么,老爷?”

“我问你多大年纪啦!”

“不知道,老爷。”

“你还记得普拉东·阿波隆内奇吧?”

“怎么不记得,老爷,记得清楚着呢。”

“我就说嘛,你顶少也有一百岁了。”

老头儿在东家老爷面前挺直身子,露出温顺而自责的笑容,似乎想说,有什么办法呢,真不该活这么久。如果不是在圣彼得节[6]吃多了葱,他大概还要活得更长久些。

他的老伴儿我也记得,经常在台阶上的一张小板凳上坐着,弓着脊背,晃着脑袋,两手抓住板凳吁吁喘气,总在想什么。村妇们说她想的“准是她的财宝”,因为她的那些大木箱里真的有好多“财宝”。她似乎听不见别人说话,哀愁地扬起眉毛,茫然望着远方,晃着脑袋,像是在奋力回想什么。这老太婆个子很大,看上去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她身上的呢裙几乎可以说是上一个世纪的,麻绳鞋是死人穿的那种,脖子上的皮肤干黄干黄的,人字棉布衫雪白雪白,“简直可以就这么入殓了”。台阶旁边有一块大石板,是老太婆亲自买来给自己做墓碑的。殓布也是如此,那是一块极好的殓布,上面有天使,有十字架,四边还印着祈祷文。

新村的农家院也和它的老人相称,都是砖砌的,祖传下来的。像萨韦利、伊格纳特、德龙这样的富裕农民盖的房子,都是两三栋连成一体,因为这个村还不兴分家。这样的人家都养蜂,以有铁青色的比曲格马[7]而自豪,宅院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打谷场边密密地种着大麻,烘谷脱粒棚顶上的麦秸铺得像梳过一样整齐,棚屋和小粮仓都安了铁门,里面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短皮袄、有金属饰物的马具、带铜箍的木斗。大门和雪橇上都烙有十字。记得我曾经一度觉得务农是一桩极其诱人的事业。在阳光明媚的早晨,骑马穿过村子的时候,心里总会想:割草,脱粒,在打谷场的麦秸垛上睡觉,逢节日天明即起,听着从大村传来的浑厚悦耳的教堂钟声在水桶旁边洗脸,然后穿上干净的麻布衫裤、带掌的结实的长筒靴,那该有多美啊!如果再加上一位穿节日服饰的健壮美丽的妻子,一起去做午前祈祷,做完祈祷去蓄一把大胡子的丈人家吃饭,饭桌上有用木盘盛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羊肉、细面做的面包、鲜蜂蜜、家酿啤酒,那就再满足不过了。

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与富裕农民的生活方式在我的记忆中不久前还有许多共同点,一样的善于持家,一样的旧式农家乐。比如我姑妈安娜·格拉西莫夫娜的庄园就是如此。那里离新村约十二俄里[8],骑马到那里往往天已经大亮。因为牵着几只猎犬,只好让马遛蹄走,何况在凉爽的大晴天,开阔的野外是那么令人惬意,也就不想赶路了。那一带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天空是那么清淡,无垠,高远。阳光从一侧照耀着,雨后被大车碾过的土路上留下许多油污的车辙,像铁轨一样闪闪发光。两边是大片大片长出绿油油的嫩苗的冬麦田。一只鹰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上澄澈的天空,招展着尖尖的双翼,忽然在一个地方不动了。一根根清晰可见的电线杆朝着明朗的远方奔去,上面的电线有如银质的琴弦,直滑向明朗的天边。一些红脚隼蹲在电线上,简直就是五线谱上的黑色音符。

我不知农奴制为何物,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我记得,在安娜姑妈家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一走进院子便发现,农奴制在那里还是活生生的。姑妈的庄园不大,然而古老、坚实,有上百年的白桦树和柳树环抱着。院内有许多房屋——不高,可是实用。它们像是由发黑的橡树原木连成一体,顶上盖着麦秸。显得大一些,或者不如说长一些的,是已经发黑的下房,家奴中残剩的几个气衰力竭的老头子老婆子,貌似堂吉诃德的退休老厨子,从那里向外张望。客人刚进院门,他们就都挺直身子,然后深深地鞠躬。白发苍苍的马车夫从车棚走出来牵马,一出车棚就摘下帽子,经过院子的时候一路都不戴上。他本是姑妈的前导马驭手,如今只赶车送姑妈去做午前祈祷,冬天赶有篷有门窗的雪橇车,夏天赶结实的包铁皮的马车,就像神父坐的那种。姑妈的园子是远近闻名的不加修整,有许多夜莺、斑鸠、苹果;大宅呢,却是以其屋顶出名的。那大宅坐落在整个庄院的上首,紧靠园子,有椴树枝叶拥抱着,矮矮的,并不壮观,然而在高得不寻常、厚得也不寻常、因年深日久变得既黑又硬的麦秸顶下却显得那么坚固,根本不像百年老屋。它的正面在我看来总像有生命,犹如压在大帽子底下的一张老人的脸,睁着两只凹陷下去的眼睛,那是两扇经过日晒雨打玻璃成了贝壳色的窗户。窗户两旁都有带圆柱的老式大台阶,它们的三角楣上总是蹲着吃得饱饱的鸽子。还有数不清的麻雀阵雨般从这个屋顶洒向那个屋顶……置身于这片家园之中,这碧玉般的秋的晴空下,客人觉得舒服极了!

进屋以后,首先闻到的是苹果香,然后才是旧红木家具、干椴树花(从六月起一直摆在窗台上)的气味……所有的房间,无论是听差室还是大小客厅,都凉爽而阴暗,因为屋子四周有树木环抱,上层窗玻璃又都是彩色的,或蓝或紫。处处是一片幽静的气氛,并且一尘不染,虽然那些圈手椅、有镶嵌物的桌子、带一圈窄窄的涂金花饰的挂镜,似乎从来没有挪动过。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姑妈出来了。她个子不大,然而也像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很硬朗。她披一块很大的波斯披巾,挺神气,又挺和蔼。谈话总是围绕着陈年往事、遗产。而谈话一开始,待客的吃食也就跟着端出来了。先是“杜力”苹果、安通苹果、“白太太”苹果、波罗文香苹果、红黄色的甜苹果,然后是一顿美美的午餐,有熬得通红的火腿豌豆汤、填馅儿鸡、火鸡、香醋渍的鱼和肉、蜜蜜甜的劲儿大的红克瓦斯……面向果园的窗子支起来,使人振奋的凉爽的秋风吹进屋里……

这些年支持着地主们那日益衰败的气派的只有打猎了。

从前,像安娜姑妈家这样的庄园并不稀罕。还有那些一年不如一年却仍然大手大脚地过日子的庄园,还有大片大片的地产,有二十俄亩[9]左右的园子。诚然,个别这样的庄园存留至今,但已没了生气……没了三驾马车,没了供人骑的吉尔吉斯马,没了猎犬,没了家奴,也没了拥有这一切的主人,像我已过世的内兄阿尔谢尼·谢苗内奇那样的爱行猎的地主。

九月一过,我们的园子和打谷场就空了。这时节的天气往往骤变。风整天撕扯着树木,雨从早到晚往它们身上浇。偶尔,在傍晚时分,西边天上一线夕阳的金光会闪动着从低低的乌云间穿过来,空气清新澄澈,阳光在枝叶间炫目地照耀着,一阵风吹来,那枝叶就像有生命的网似的骚动。北边在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之上的稀薄的蓝天寒冷而明亮,群峰样的雪白的絮云慢慢从铅灰色的云层后面浮现出来。你站在窗前想:“也许天要放晴了。”可是风并未减弱,它搅得园子不安宁,不停地揪着由下房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重新聚集起一团团不祥的灰色雨云。这些雨云很低,跑得很快,像烟雾般瞬间遮住了太阳。太阳又失去了光辉,开向蓝天的窗户关上了,园子变得萧索乏味,雨又下起来……起初洒下几点,像是小心翼翼地,接着越来越密,终于变成暴风雨,天昏地暗。漫长的,使人心神不安的夜降临了……

经过这样的折腾,园子几乎光了,带着遍地湿叶像是屏声息气地顺服地立在那里。等到天再晴开,十月初那些万里无云的寒冷的日子——告别秋的节日来临,园子看上去真美啊!树上残剩的叶子要一直挂到下头几场雪。发黑的园子遮不住碧色的寒天了,它晒着太阳恭顺地等候冬的到来。新翻耕的地更是黑得醒目,冬麦已经长得绿油油的……行猎的季节到了!

我又像是置身于阿尔谢尼·谢苗内奇的庄园中,宅第很大,客厅充满阳光,香烟缭绕。人很多,大家的脸都晒黑了,吹干了,身上穿着紧腰长外衣,脚下是长筒靴。因为刚刚饱餐了一顿,个个满面红光,围绕着眼前这场猎事的热烈讨论使他们兴奋,但是他们没有忘记把剩下的伏特加酒喝光。外面响起号角声,猎犬们以各自不同的音色大声吠叫。阿尔谢尼·谢苗内奇的宝贝,一只善跑的尖嘴细腿黑毛猎犬,爬上餐桌大嚼盘子里残剩的沙司兔肉。忽然间,它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掀翻杯盘跳下餐桌,原来是拿着皮鞭和猎枪从书房来到客厅的阿尔谢尼·谢苗内奇出其不意地放了一枪。客厅里的烟雾更浓了,而阿尔谢尼·谢苗内奇却站在那里笑。

“可惜打偏了!”他挤挤眼睛说。

他长得高而清瘦,但是肩膀宽阔,身材匀称,五官像个茨冈美男子。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放任不羁的神气,动作很灵活,穿一件深红色绸衫,一条天鹅绒灯笼裤,一双长筒靴。他放那一枪吓着了他的宝贝狗,也吓着了客人,而他却用他的中音嗓子故意一本正经地朗诵道:

出发,出发,骑上顿河骏马,

把响亮的号角往肩上一挎!

然后大声说:

“行了,可别误了大好时光!”

我至今还能感觉到我的年轻的胸膛怎样贪馋地深深吸着那晴朗而潮湿的一天的寒气。向晚时分我有时跟着阿尔谢尼·谢苗内奇那闹嚷嚷的一群猎手出去,被猎犬们好听的合唱刺激得兴奋不已。猎犬们冲进阔叶林,奔向“红岗”或者叫作“响岛”的一片孤林——这名称本身就能煽起猎人的欲望。骑在凶悍、强壮、敦实的吉尔吉斯马背上,拉紧缰绳,你就觉得自己与它几乎合为一体了。它喷着鼻息,想跑起来,马蹄搅得铺在地上的厚而轻的一层黑色落叶哗哗直响。任何声响在落尽树叶的潮湿而清新的林中都会隆隆地传开。远处有一只狗叫了一声,立刻便有第二只、第三只热烈地,哀求似的响应,整座树林就像是玻璃的一样,突然充满狗和人的狂呼乱叫而轰鸣起来。在这一片嘈杂声中砰地响了一枪,于是一切都“沸腾了”,而且向着远处什么地方涌去。

“盯住!”有人拼命大吼了一声。

“哈,盯住!”这叫人陶醉的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了一下,你向你的坐骑大喝一声,便在林中脱缰似的奔突驰骋起来,只见一根根树干从眼前晃过去,马蹄溅起的泥浆糊到脸上。出了林子便看见冬麦地上趴着一群五颜六色的猎犬,再猛催座下的吉尔吉斯马去切断猎物逃窜的路,经过冬麦地、新翻耕的地、留着麦茬的地,直到钻进另一座孤林,直到那群猎犬的身影和狂吠、喘气声都消逝了,汗流浃背、紧张得发抖的你才勒住口吐泡沫、嘶嘶地喘息不已的马,大口大口地吸着林中谷地的冰凉的潮气。猎手们的呼喊声和猎犬们的吠叫声渐渐消逝在远方,你的四周如死一般岑寂。经过一番采伐的建材林呆立着,你仿佛跑进一座禁闭的宫殿。从沟壑中袭来浓重的菌类、腐叶和湿树皮的气味。这种潮气越来越重,林中也越来越冷,越来越黑……是准备夜宿的时候了。猎事结束的时候要把猎犬找齐真不容易。林中久久地回荡着那无望的凄楚的号角声,很晚还能听到人的呼喊、咒骂,狗的尖叫……最后,天黑尽了,猎手们叽叽喳喳地拥入某一位几乎不相识的独身地主的庄院,主人点上油灯和蜡烛出来迎接客人……

有的时候行猎队在这种好客的邻居家要住上好几天。一清早他们迎着寒风和湿乎乎的初雪出发到树林和野地里去,天黑才转回,人人一身泥,脸颊通红,散发着马汗、猎获的野兽的毛皮气味,接着就是开怀畅饮。在野外冷风中待了一整天以后,灯火通明而又挤满人的屋子显得格外暖和。大家敞开外衣,从这个房间踱到那个房间,胡吃胡喝,大声交换被打死的大狼给他们留下的印象——那死狼龇牙瞪眼的,伸长毛蓬蓬的尾巴躺在大客厅中央,染污了地板的狼血已经不鲜,而且凉了。你吃饱喝足以后感觉疲乏得那么舒服,那么昏昏欲睡,别人的谈话声像是从水里传过来的。给风吹坏了的脸颊开始发烧,一合上眼睛脚下的大地就浮动起来。等到走进拐角上某一间供有圣像和长明灯的古色古香的房间,上床往软和的羽绒被褥里一躺,眼前就出现猎犬的影子,像火星一样闪烁,浑身都酸痛起来,在不知不觉间随着种种影像和感觉一起堕入酣甜的梦乡,甚至忘记了这房间曾经是一位老人的祈祷室,关于这位老人还有一些从农奴制时代流传下来的阴郁的故事,他就死在这间祈祷室里,也可能就在这张床上。

如果睡过了出猎的钟点,休息尤其使人惬意。你醒了以后,久久地赖在床上。整个大宅静悄悄的。听得见管园子的雇工小心翼翼地到各个房间来生炉火,点燃的干柴哔哔剥剥作响。眼下可以在这已经入冬的安静的庄院里歇上一整天。你不慌不忙地穿衣起床,在园子里漫步一会儿,湿漉漉的叶丛中还能发现个把漏摘的既湿又凉的苹果,不知为什么特别好吃,完全不同于别的苹果。然后你去找书看,都是祖辈留下来的,有厚厚的皮封面,上等山羊皮书脊上烫了小金星。这些像教堂圣礼书一样的书籍用的是不光滑的厚纸,已经发黄,气味好闻极了!那是一种酸酸的霉味儿,古老的香水味儿……书页边上的注也写得好,是用鹅毛笔写的,字体粗大而圆润。你翻开一本,看到这样一行字:“无愧于古代与近代哲学家的思想,理性与情感之精华”……不由得要读一读这本书。《贵族哲学家》,讽喻体,一百年前由某个“获得过许多勋章”的人资助出版,社会救济机关印刷所印刷,讲的是某一位贵族哲学家,“因为有时间也有能力议论人的理性能够提升到何等地步,故而一度产生在自己居住的广阔天地中绘制一幅人间蓝图的愿望”……后来你又抓到一本《伏尔泰先生的讽刺小品与哲学论文》,久久地欣赏那造作得可爱的译文:“先生们!伊拉斯谟[10]曾于十六世纪写下对憨愚的颂赞;(不自然的停顿——分号)是诸君命足下在诸君面前吹捧理性……”接着你再从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故纸堆转向浪漫主义时期,转向各种丛刊文库,转向感伤主义的辞藻华丽的长篇小说……钟盒里的布谷鸟跳了出来,在空寂的屋里可笑而又凄楚地报时。一种甘甜而奇怪的惆怅情绪油然而生……

瞧,《阿列克西斯的奥秘》。瞧,《维克多,或林中童子》:“钟打子夜十二时!神圣的寂静替代了村民白昼的喧哗与快乐的歌声。梦展开它的黑翼覆盖我们这个半球,扇落下黑暗与幻想……幻想……往往不过是延续薄命人的痛苦!……”眼前又闪现出一些可爱的老词儿:巉岩、茂林、素娥、孤凄、异象、幻影、“厄洛斯”[11]、玫瑰、百合、“顽童的恶作剧”[12]、素手、柳德米拉们、阿林娜们[13]……瞧,这些杂志上有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中学生普希金的名字。于是怀着惆怅的心情忆起祖母,忆起她在古钢琴上弹的波兰舞曲,以及她怎样有气无力地诵读《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诗句。从前那种梦幻般的生活似乎就在眼前……这些容貌姣好的女子曾经生活在贵族庄园里!她们的肖像从墙上望着我,一个个都有贵族气派的漂亮的头,梳着古老的发式,长长的睫毛温顺妩媚地遮覆着神情忧郁的温柔的眸子……

安通苹果的香气渐渐从地主庄园中消逝。日子还不长,可是我觉得几乎过去一百年了。新村的老人们相继过世,安娜姑妈也已辞世,阿尔谢尼·谢苗内奇开枪自杀……如今是破落小地主的时代。不过这种破落小地主的生活也挺美!

我仿佛又来到乡下,是深秋时节。天空呈灰蓝色,阴沉沉的。清晨,我骑上一匹马,带着一只狗、一杆猎枪、一只号角,到野外去。风在枪筒里呜呜地叫,它强劲地迎面扑来,有时夹着雪粉。我整天在空廓的平原上游逛……黄昏时分返回庄院,又饥又冷,可是一看见新村的灯火,闻到庄院的人烟气味,心里就热乎乎的,快乐极了。记得我家里的人在这个季节喜欢“守黄昏”,不点灯坐在昏暗中闲谈。一进屋我就发现,过冬的双层窗已经安上,这更增添了祥和的冬的情调。一个雇工在听差室生炉子,我像儿时一样,在一堆散发着浓重而新鲜的冬的气息的麦秸旁蹲下来,时而盯着烈火熊熊的炉子,时而望望窗外——黄昏的朦胧正令人惆怅地消逝。然后我走到下房去,那儿灯光明亮,人很多,女仆们在砍圆白菜帮子,弯刀一闪一闪。我倾听她们弄出的细碎整齐的砍斫声和她们吟唱的那些快乐中含着忧伤的和谐的乡野歌谣……间或也会有一位小地主邻居来接我去他家住好长一段时间……小地主的生活也挺美!

小地主起得早。他先用力伸伸懒腰,接着就下床,拿廉价的黑烟丝或者干脆拿马合烟丝[14]卷一支挺粗的烟卷儿。十一月的清晨,淡淡的日光照着四壁没有任何装饰的书房,照着挂在床头的粗硬的黄狐狸皮,以及主人的穿一条灯笼裤、一件系腰带的斜领衬衫的敦实身子,镜子里映着他那张睡眼惺忪的酷似鞑靼人的脸。半明半暗的暖和的大宅里如死一般寂静。从小就生活在东家大宅的老厨娘还在老爷的卧室门外走廊里打鼾,然而老爷照旧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叫:

“卢凯丽娅!茶炊!”

接着他穿好长筒靴,披上紧腰长外衣,衬衫领子也不扣就往台阶上走去。锁着门的穿堂里有一股狗臭气。几只普通猎犬伸了伸懒腰,尖叫着打个哈欠,高高兴兴向他围拢来。

他用低音嗓子慢条斯理地、宽容地对它们说了一句:“一边儿去!”径自穿过园子到打谷场上去了。他深深地吸着清晨刺骨的冷空气,闻着一夜之间冻僵了、落光了叶子的草木气味。已经砍去一半树的白桦林荫道上,冻得卷了起来而且颜色变黑的落叶在他的皮靴践踏下沙沙作响。烘谷脱粒棚顶上有些寒鸦缩着头蓬着羽毛在睡觉,突现于低矮而灰暗的天幕上……真是个行猎的好天!老爷在林荫道上站住,久久地眺望秋的原野,眺望有小牛犊在其间走来走去的一片荒凉的冬麦田。两只母狗在他脚边尖声叫着,一只名叫“大嗓门儿”的公狗已经跑到园子外面的麦茬地里,在那儿跳跃着,似乎召唤人们打猎去。可是如今只剩下这些普通的猎犬,能干什么呢?猎物现在只在翻耕过的地里以及野外的荒径上出没,怕进树林,因为风一吹树叶就沙沙作响……唉,要是有善跑的尖嘴细腿猎犬就好了!

烘谷脱粒棚里开始脱粒了。脱粒机的碾子慢慢启动,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几匹马懒洋洋地拉紧挽索,在传动杆之间不情愿地踏着它们的粪便兜圈子。赶马人坐在传动杆中央的一张小凳上跟着转,单调地吆喝着,总用鞭子抽打一匹栗色骟马,它最懒,仗着眼睛蒙上了,简直是边走边睡。

“哎,哎,姑娘们,姑娘们!”喂料人厉声喊道。他穿一件肥大的粗布衫,是个稳重的人。

姑娘们连忙清扫场地,抬着担架拿着扫帚跑来跑去。

“上帝保佑!”喂料人说着就把第一束麦子放下去试车,麦子嚓嚓地溜到碾子下面,又成扇形被卷上来。碾子的轰鸣声越来越稳定,工作也红火起来。不久,各种音响就汇成一种好听的脱粒的嗡嗡声。老爷站在门口,看着那些红头巾、黄头巾、手臂、耙子、麦秸在昏暗中晃动,一切都在脱粒机的嗡嗡声和喂料人单调的吼声、口哨声伴和下有节律地忙碌着。麦糠云雾般飞向门口,给老爷蒙了一身灰。他不时地朝田地那边望一望……快要白了,初雪即将把它们覆盖……

初雪!善跑的尖嘴细腿猎犬没了,十一月打不成猎啦。不过冬天一到,又可以带上普通猎犬去“干活”了。像从前一样,小地主们聚在一起,把仅有的一点钱喝光,整天在雪地里逛。晚上,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处荒凉的田庄的厢房里有灯火在冬夜的黑暗中闪亮。这小厢房内烟雾腾腾,点着几支昏暗的脂油烛,有人调了调吉他……一个浑厚的男高音唱了起来:

白昼将尽,刮起了狂风,

长驱直入,掀开了大门,——

其他人强作开怀地以含着哀愁和绝望的豪气哇里哇啦应和着唱道:

长驱直入,掀开了大门,

铺出一条雪白的大路……

(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