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优于诗”论
钱、蒋二氏的文章中也征引过少量古人关于诗画相通的材料,但因为二文都是力主诗画分畛和诗优于画的,更多引及的还是如上列举的有关画不就、画有不能和画不如诗的材料,难免给读者一种印象,似乎古人对诗画的轩轾都是一边倒的。
其实,如果立场更客观,钩稽更广泛,就会发现,古人的诗画关系论中,持画优于诗观的人,不见得少于认为诗优于画的人。我们就会有些感叹,确实是经学家看见《易》,才子看见缠绵,人们所看到、所选择的,往往是他们想看到、愿意选择的;就会发现,真相在一定程度上被屏蔽了,问题同时也就被简单化了。
与诗文、书法等各类艺术一样,绘画自来也是受人喜爱的一种艺术。《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87]这段文字或许是有关画家较早的文字。自此而下,画家的事迹不绝于史册,画学的材料散布于群籍。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云:“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88]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六法》云:“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89]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气韵非师》云:“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90]韩拙《山水纯全集序》云:“自古迄今,贤明上士,雅好之术,画也。然精于绘事者多矣。”[91]明何良俊云:“余小时即好书画,以为此皆古高人胜士,其风神之所寓。”[92]正统的画论家眼睛只盯着士人画,看不到民间绘画,固当别论,这些人异口同声地指出,自古迄今的名士,包括“衣冠贵胄”(“轩冕才贤”)和“逸士高人”(“岩穴上士”)都擅长或喜爱绘画,无疑是合乎史实的记述[93]。
《庄子·大宗师》有云:“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94]天地造化的地位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而绘画竟然可参天工,可夺造化!用唐杜甫的话说,是“乃知画师妙,功刮造化窟”[95],用岑参的话说,是“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96]。用宋陆游的话说,是“深知画手亦怪伟,用意直刮造化炉”[97],用辛弃疾的话说,是“笑杀春工,细窥天巧,妙绝应难有”[98],用明程正揆的话说,是“天地是一幅大山水,人却向画中作画,何异梦里寻梦耶?然造化有人工万物设色纤微皆化境,非笔墨所能描写。人夺天功手腕开辟,窃恐天地未必胜画工也”[99]。他们或将画与诗并相推举为至高无上的两种艺术,如晋陆机有“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100]之语,清叶燮有“吾尝谓凡艺之类多端,而能尽天地万事万物之情状者,莫如画……吾又以谓尽天地万事万物之情状者,又莫如诗”[101]之语;或更提出“艺尤者其画欤”[102]、“画者文之极也”[103]的观点,绘画的地位则又迥然超乎诗歌之上了。
与韩拙、邓椿等大致同时,北宋末期的《宣和画谱》有三条大意相同的材料,一谓王诜“幼喜读书,长能属文,诸子百家,无不贯穿”,而“写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寒林幽谷、桃溪苇村,皆词人墨卿难状之景”[104];一谓胡擢“博学能诗,气韵超迈”,却“一遇难状之景则寄之于画”[105];一谓宗室赵仲佺“不沉酣于绮纨犬马,而一意于文词翰墨间”,却“至于写难状之景,则寄兴于丹青”[106]:可以说明这些绩学之士诗文兼擅,却都认为绘画才是更得心应手的工具。
或许正是基于画史的这种事实,《宣和画谱》的作者[107]提出了“画者有以造不言之妙”[108]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楮”[109]的观点,这一观点,与前引陈著所说的“手不能状,乃形之言”恰成反对。
而与陈著之说恰成反对的又何限于《宣和画谱》作者一家!唐独孤及《雨后公超谷北原眺望寄高拾遗》:“朝来爽气未易说,画取花峰赠远人。”[110]郑谷《西蜀净众寺松溪八韵兼寄小笔崔处士》:“此景吟难尽,凭君画入京。”[111]宋郭祥正《濡须山头亭子》:“诗辞搜亦苦,物状竟难肖。终篇写亭壁,翻惭画师妙。”[112]苏轼《寄题潭州徐氏春晖亭》:“胜概直应吟不尽,凭君寄与画图看。”[113]林敏修《观刘格非画》:“欲搜万象入诗句,未若丹青易盈纸。”[114]陆游《立春日》:“湖村好景吟难尽,乞与侯家作画屏。”[115]陈草阁《沁园春》(霜剥枯崖):“难穷处,待凭将妙手,作岁寒图。”[116]明唐寅《题画》:“红树中间飞白云,黄茅眼底界斜曛。此中大有逍遥处,难说与君画与君。”[117]等等,莫非此意。
又宋欧阳修《温庭筠严维诗》云:“余尝爱唐人诗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天寒岁暮,风凄木落,羁旅之愁,如身履之。至其曰‘野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风酣日煦,万物骀荡;天人之意,相与融怡,读之便觉欣然感发,谓此四句可以坐变寒暑。诗之为巧,犹画工小笔尔,以此知文章与造化争巧可也。”[118]欧阳修如此欣赏的“与造化争巧可也”的两联唐诗,竟然被他比作“画工小笔”,欧阳修心目中绘画的地位,亦可以揣知矣。
王安石《秋云》诗:“欲记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119]“无善画”可有两解,一是没有善画,一是无善于画。若是前者,亦非谓琴高于画,最多是能琴高于不善之画而已。若是后者,则更能说明其对画评价之高,则无疑问。
黄庭坚《到桂州》诗:“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120]画师不在,则无能摄取峰嶂之景象者。画的表现力较诗就不必不如,反有更胜之处了。
王庭珪《观李氏画》:“为君觅纸一题诗,诗不能工且观画。”[121]虽是自谦其诗,亦岂非是说诗有不如画的时候。
元刘因《秋山平远图》:“南山千古一幽然,误落关仝笔意边。急著新诗欲收领,已从惨淡失天全。”[122]则无异于径谓诗不能如画之达意矣。
明祝允明《钱选水仙》:“八斗才中画洛神,翠罗轻飏袜尖尘。霅溪老子真能事,更比陈王写得亲。”[123]钱画水仙,非画美人,谓逾曹植《洛神赋》,固为谑语,然亦能取以为祝氏以画功可迈诗功之证也。
[124]北宋·李成(传)《晴峦萧寺图》,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125]元·钱选《八花图·水仙》,北京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