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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牧师的黑面纱

——一则寓言

教堂司事站在米尔福德礼拜堂的门廊里,猛扯钟绳。村里的老人们弯着腰,沿街走来。孩子们兴高采烈,有的蹦蹦跳跳跟在父母身边,有的因为穿着体面的礼服,便学得庄重起来。衣着光鲜的小伙子斜眼瞧着漂亮姑娘,发现安息日的阳光让她们变得更美了。眼见着大部分人走进门廊,教堂司事便开始一边敲钟,一边留意胡珀牧师的房门。牧师一出现,钟声便停了下来。

“哎哟,胡珀牧师的脸上那是什么呀?”教堂司事惊叫道。

听到的人都立马回身,只见胡珀牧师迈着沉缓的步伐,朝礼拜堂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要知道,就算是某个陌生人走上了胡珀牧师的讲坛,也不会让他们这样惊讶。

“那真是我们的牧师吗?”古德曼·格雷问教堂司事。

“那肯定是胡珀先生,”教堂司事回答,“他本来是要和韦斯特伯里的舒特牧师换班的,但是因为舒特牧师要去讲一场丧礼布道,昨天送信来说来不了了。”

令人如此惊讶的原因可能微不足道。胡珀先生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绅士,虽然还是单身,但衣着配得上牧师应有的整洁,仿佛有一位贴心的妻子给他的颈带上过浆,为他的礼拜服扫去每一周的灰尘。胡珀先生的外表只有一个地方不同寻常:他戴了一块黑面纱,面纱裹着额头,垂在脸上,低到足以随他的呼吸摆动。靠近一点看,面纱似乎是由两层黑纱组成。他的五官,除了嘴和下巴,都被遮住了,但也许并不妨碍他看清所有活物和静物的朦胧轮廓。胡珀先生带着这层灰色阴影,缓慢而安静地向前走着。他微微弓身看着地面,一如往常,亲切地向他的教区居民点头问好,这些人仍站在礼拜堂的台阶上等着。但他们太过惊讶,几乎忘了跟他打招呼。

“我没法相信,黑纱后面的那个人真是胡珀先生。”教堂司事说。

“不该这样,”一个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进礼拜堂,嘴里嘀咕道,“哪怕只是看不见他的脸也很吓人。”

“我们的牧师疯了!”古德曼·格雷跟着他进来喊道。

胡珀先生还未到,一条流言早传进了礼拜堂,说胡珀先生一反常态,令人费解,于是全体会众一阵骚动。几乎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门口;一些人站得笔挺,直接转过身来;几个小男孩在椅子上爬上爬下,弄得哐当作响。女人衣裙窸窣,男人拖脚挪步,四下里一片嘈杂,完全没有在牧师进来时理应保持的安静平和。但胡珀先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教众的慌乱。他走进来,步子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他向两侧长椅上的会众点点头,在经过那位最年长的教民时,鞠下一躬,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坐在过道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看着这位尊者如何慢慢发现牧师的异样,会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直到胡珀先生登上阶梯,现身讲台,隔着那层黑面纱和教众面面相对时,他才完全和大家一样感到惊奇。那个神秘的标记一直不曾除去。当他吟唱圣歌时,它随着他那轻缓有序的呼吸起伏;当他诵读圣经时,它在他和经页之间投下一片阴影;而当他祈祷时,面纱便沉重地覆在他抬起的脸上。面对正在听他布道的惶恐众生,他想过要把面纱藏起来吗?

这片黑纱让不止一位神经脆弱的女士被迫离开了礼拜堂。然而,也许脸色煞白的会众对于这位牧师,就像他的黑面纱对于会众一样可怕。

胡珀先生是一名好牧师,远近皆知,但他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类型:他力争以春风化雨的影响,引导他的教众朝向天国,而不是通过雷霆万钧的言辞驱赶他们。他现在的布道和他平时的一次次宣讲,在风格与方式上并无二致,但不论在话语本身的情感中,还是在听者的想象中,都含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他们也因此从牧师的唇齿间听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大感染力。胡珀先生温柔忧郁的气质使这次布道显得比平时更加令人敬畏。本次讲题所涉及的秘罪和那些可悲的隐情,连最亲近的人我们都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还企图瞒过我们自己的意识,甚至忘了万能的上帝会洞察到它们。他的话语有一种微秒的力量。会众的每个成员,从最纯真的少女到铁石心肠的汉子,似乎都感到牧师在他可怕的面纱后面已经悄悄抓住了他们,并且发现了他们在行为和思想上累积的罪恶。许多人将双手握在胸前。胡珀先生所说的并无可怖之处——至少,没有暴力成分;但听众还是随着他忧郁话音的每一次震动而颤栗,一种自发的悲悯携着敬畏感油然而生。观众们很实际,对于牧师那反常的模样,他们总盼着有一阵风吹开面纱,几乎相信这样会看见一副陌生的面孔,虽说那外形、手势和声音与胡珀先生的一模一样。

礼拜活动一结束,众人仓皇离开,急于排遣内心的惊愕感。而视线一离开那片黑纱,精神就立刻放松下来。一些人围成小圈子,紧紧地挤在一起,争先恐后,窃窃私语;有些人独自返家,沉思默想;还有些人高谈阔论,用狂荡的笑声亵渎安息日。有几个摇了摇他们睿智的头脑,表示他们能够解开这个谜团,而另外一两个却断言根本就没什么谜团可解,只不过是胡珀先生的眼睛被午夜的灯光所伤,需要遮挡一下。

过了一会儿,胡珀先生也跟在教众后面走了过来。他蒙着黑面纱的脸从一群人转向另一群人,他对白发老者表示应有的尊敬,像朋友和精神导师一样向中年人致意,带着威严和慈爱向年轻人问好,并且把手放在小孩子的头上给他们祝福,这是他在安息日一直以来的习惯。人们用奇怪和困惑的表情回馈他的好意。没有人再像以前一样,渴望有幸走在牧师的身边。老乡绅桑德斯——无疑是意外失忆了——这次竟然忘了邀请胡珀先生到他家用餐。要知道自从善良的牧师来到此地,以前几乎每个礼拜天他都会邀请牧师去他家做谢饭祷告的。于是,胡珀先生返回了牧师住宅,在关门的那一刻,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些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当他消失在门里的时候,一丝悲哀的微笑在黑面纱下若隐若现,带着微光掠过了他的嘴角。

“好奇怪,”一位女士说,“一面黑纱而已,随便哪个女人都会戴在帽子上的,但胡珀先生往脸上一戴却这么吓人!”

“胡珀先生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的丈夫议论道,他是村里的医生,“但这件事最离奇的地方在于,这种突然变故甚至影响到了像我这样头脑清醒的人。那块黑面纱虽然只盖住了牧师的脸,却改变了他整个人,让他从头到脚都像鬼一样。你不觉得吗?”

“一点不错,”女士回答,“而且我是绝不会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我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她丈夫说。

下午的礼拜活动与此相仿。结束时,因为一位姑娘的葬礼,钟声响了起来。亲戚和朋友聚在屋中,关系稍远的熟人站在门口,他们一同谈起逝者的美德。胡珀先生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他仍然戴着黑面纱,这面纱在这种场合倒成了一个合适的标记。牧师走进停尸间,对着棺椁弯下腰,向他已故的教民作最后的告别。当他俯身的时候,面纱从他的前额直直垂下,如果已故少女的眼睑还没有永远闭合,这样一来,她或许已经看见了他的脸。难道胡珀先生害怕被她看见,才又急忙拽回面纱?看到死者和生者打了这次照面的人,因为有所顾忌,并不敢断言说虽然死者的面容一直保持着死亡的镇静,但就在牧师的面目暴露的一瞬间,尸身微微抖动,把寿衣和纱帽弄得簌簌作响。一位迷信的老太太是这起灵异事件的唯一见证者。

胡珀先生从棺椁旁走进吊唁室,来到楼梯上做葬礼祷告。祷告既温柔又令人心碎,充满悲伤,却又饱含天国的希望,似乎从牧师那最哀伤的腔调中,隐约听到了死者的手指划过天琴的乐声。他们和他自己,以及所有的凡夫俗子,可能都要准备迎接把面纱从他们脸上拿掉那可怕的时刻,正如他相信这位少女已经做过的那样。当他这样祷告时,尽管人们只是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们仍然战栗不已。抬棺人沉缓地行进,送葬队伍跟在后面,最前头是亡灵,最后面是戴着黑面纱的胡珀先生,整条街陷入悲伤之中。

“你为什么要回头看?”队伍中的一个人问他的同伴。

“我有一种感觉,”她回答说,“好像牧师和少女的灵魂在携手同行。”

“此时此刻,我也有同感。”那个人说。

那天晚上,米尔福德村里最漂亮的一对新人要举行婚礼。虽然胡珀先生在众人眼中是个忧郁的人,但他对这种场合所抱有的一种平和的快乐,以及由此而生的亲切笑容,可以消解过度的欢闹。这是他性格中最令人钟爱的特质。婚礼上的那对伴侣焦急地等着他,相信一整天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敬畏感现在已经消失殆尽,但结果出人意料。胡珀先生出现的时候,第一件让他们目不转睛的东西依旧是那块恐怖的黑面纱,这块面纱加重了葬礼上的阴霾,并且可以想见,它能带给这次婚礼的只有邪恶。客人们立即受到感染,觉得好像有一团黑云从黑纱下面滚出来,令烛光黯然失色。这对新人在牧师面前站了起来,新娘冰冷的手指在新郎颤抖的手中哆嗦着,她死灰般的面容引起了一阵低语——数小时前下葬的少女从墓中起身,来到这里结婚了。如果说还有哪次婚礼如此凄凉,应该就数在婚礼上敲起丧钟的那一次了。

履行完仪式,胡珀先生举起一杯酒,以他一贯的温和态度,寒暄着祝这对新婚夫妇幸福快乐,这本该像壁炉散发的火光一样照亮宾客的面庞。一瞬间,他在镜中瞥见了自己的身影,黑面纱立刻让他的灵魂陷入恐惧,这种恐惧压倒了一切。他身体颤栗,嘴唇发白,把没喝的酒洒到地毯上,一头冲进了黑暗。此时大地也戴上了黑面纱。

第二天,整个米尔福德村都在谈论胡珀牧师的黑面纱。那块面纱,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秘密,给在街上相遇的熟人和在窗口闲聊的贤妇们,提供了一个讨论的话题。这是酒馆老板告诉顾客的第一个新闻。孩子们在上学路上也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件事。一个喜欢模仿别人的小淘气,用一块旧的黑手帕盖住自己的脸,想去吓一吓他的玩伴,不成想自己先着了慌,差点因为自己的滑稽出了洋相。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教区所有好管闲事和鲁莽无礼的人中,竟没有一个敢去向胡珀先生提出那个简单的问题——他为什么这么做?到目前为止,每当牧师似乎需要最轻微的劝诫时,他从来都不缺少劝告者,也没有表现出不乐意听从别人的意见。如果他确实犯了错,那么自我怀疑是如此痛苦,以至于即使是最温和的谴责,也会导致他认为如若不改便是犯罪。然而,虽然很熟悉他这种平易近人的弱点,但在他的教区居民中,没有一个人选择将黑面纱作为友好劝诫的主题。因为一种畏惧心理,既没有人坦白地承认,也没有人小心地隐瞒,结果导致一个人把责任推给另一个人,最后发现还是派一个教会代表团来比较妥当,以便在它演变成丑闻之前,和胡珀先生谈谈这个谜题。一个代表团从未如此失职。胡珀牧师友好礼貌地接待了他们,但在他们落座之后,便缄口不言,把介绍来访任务的重担全盘交给了这些访客。可以说,议题十分明了,胡珀先生的额头上裹着一块黑面纱,嘴巴以上,面目尽掩。有时,他们会发现他的嘴角隐约露出忧郁的笑容,但是,在他们的想象中,黑纱似乎垂覆在他心上,是隔在他和他们之间的一个可怕秘密的象征。如果揭去面纱,他们也许会畅所欲言,但实际上并没有。因此,他们坐了很久,一言不发,茫然无措,局促不安地躲避着胡珀先生的视线,他们觉得他的眼睛在用一种无形的目光盯着他们。最后,这些代表惭愧地回到选民那里,宣布问题过于严重,无力承办,就算真的不用上升到总议会,也得由教会理事会来处理。

黑面纱所造成的敬畏感已深入人心,但是村里有一位女子对此并不感到畏怯。当教会代表们在没有得到一个解释,或者说甚至不敢去索要一个解释的情况下无功而返的时候,她凭着自己性格中的冷静力量,决定驱除盘踞在胡珀先生周围的诡异云雾,这些云雾正一刻暗过一刻。作为他的未婚妻,她应该有权知道黑面纱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因此,在牧师的第一次造访中,她便开门见山地谈到这个话题,这让问题对于他们两人都变得更容易了。在他坐下之后,她盯着面纱细看,但并未发现慑服众生的那种可怕阴郁,那不过是叠在一起的两层黑纱而已,从他的额头垂到他的嘴巴,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拂动。

“没什么呀,”她笑着大声说,“这黑纱没什么可怕的,它只是藏了一张我总乐于看到的脸罢了。来吧,先生,让太阳从云层后面照出来吧。先把你的黑面纱放到一边,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戴上它。”

胡珀先生的笑容闪着微光。

“那一刻总会到来的,”他说,“到时我们所有人都将扔掉我们的面纱。如果我在此之前戴着这片黑纱,请别误会,亲爱的朋友。”

“你的话也是个谜,”姑娘说,“至少要说明白吧。”

“伊丽莎白,我会的,”他说,“我只是为誓言所苦。要知道,这面纱是一种标记和象征,我必须永远戴着它,不论白天黑夜,不论独处,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论是面对陌生人,还是我熟悉的朋友。我不会在凡人眼前摘掉它。必须有这片幽暗的阴影让我与世隔绝。甚至连你,伊丽莎白,也永远不能越过它。”

“你到底受了什么苦,才要永远这样蒙起眼睛?”她恳切地问。

“如果戴上它是为了以示哀悼,”胡珀先生回答,“那么,我或许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因为心有所哀,需要用一块黑面纱来代表它。”

“但是如果世人不相信它的清白呢?”伊丽莎白追问道,“像你这样受人爱戴和尊敬的人,免不了就有闲言碎语说你是因为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才把脸遮起来的。就算为你的圣职着想,也要避开这个丑闻不是。”

谣言已在村里传开,一说到这谣言之祸,她渐渐红了脸。但胡珀先生平和如故。他居然又笑了——同样还是那不变的悲伤笑容,看起来总像是从晦暗的面纱下闪现出来的微光。

“如果我是因为悲哀而蒙面,这理由已经足够了。”他简单地说,“而如果我是因为见不得人的罪过而蒙面,试问又有谁不是这样的呢?”他以这种温和却不可动摇的固执,拒绝了她的所有恳求。

伊丽莎白终于不再说什么,只坐着。有一会儿,她似乎想出了神,大概是在思考用什么新法子把她的爱人从这幽深的幻想中拉出来,这种幻想如果没有别的意义,可能就是一种精神疾病的征兆。她虽比他坚强,仍禁不住滚下泪来。然而,倏忽之间,悲伤一扫而空:她双眼空洞地盯着那黑纱,一种恐怖之感如突然降临的暮色,将她笼罩。她立起身,站在他面前发抖。

“所以,你终于感觉到了吗?”他悲哀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蒙住眼睛,转身要走。他冲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等等我,伊丽莎白!”他激动地喊道,“虽然有生之年我们之间必须隔着这层面纱,但别抛弃我。相信我,在离开尘世以后,我脸上就不会再有面纱了,我们的灵魂之间也不会再有黑暗。这只是一块凡间的面纱,它不是永恒的。哦,你不知道我有多孤单,独自一人在我的黑纱后面有多害怕!永远不要把我留在这悲惨的孤境中。”

“揭开面纱,一次就好,然后看着我的脸。”她说。

“不!不行!”胡珀先生回答。

“那就再见吧!”伊丽莎白说。

她从他的手里抽出手臂,缓步离开。她在门口停下,久久凝视,颤动的目光似乎快要穿透黑色面纱的神秘。胡珀先生虽然痛心,却依然面带微笑,他想,尽管黑面纱带来的恐怖,必须阻隔在最深情的爱侣之间,但那也只是一个有形的标记将他和幸福分开了。

从那以后,便不再有人尝试去移除胡珀先生的黑面纱了,也没有人直接要求披露它所隐藏的秘密。对于那些声称对主流偏见有优越感的人来说,它只是一个稍显古怪的突发奇想,好比人清醒太久,为了避免过于理性化,而在外表上表现一点疯狂。但在大众眼里,善良的胡珀先生就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怪物。他无法安心地走在街上,他明显感觉到,那些温和胆怯者对他避而远之,而其他人则故意大摇大摆地挡住他的去路。后者的无礼举动迫使他放弃了日落时去墓地散步的习惯,因为当他沉思着倚靠在大门上的时候,墓碑后面总有几张脸在窥视他的黑面纱。传闻说是死者的凝视将他赶出了墓地。见他来了,孩子们便逃走;他忧郁的身影还远远儿的,就破坏了他们最欢乐的游戏。看到这种情景,他那颗善良的心真正受到了伤害。他们本能的恐惧让他感受到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强的冲击,就如一种超自然的恐怖与黑色面纱的丝线交织在了一起。事实上,他自己对面纱也很反感,所以他从不愿意从镜子前走过,也不会俯身饮用平静的泉水,以免在它宁静的怀抱中看见自己那恐怖的影子。这就给了大家一个窃窃私语的口实,说胡珀先生的良心因某种重大罪行而饱受折磨,这种罪行可怕到无法完全掩盖,或者说只能这样隐晦地暗示。就这样,一团云从黑面纱下翻涌而出,来到阳光中,说不清是罪恶还是悲伤,它围住可怜的牧师,隔绝了爱和同情。有人说幽灵和恶魔在那里与他交往。带着内心的战栗和外在的恐怖,他持续不断地走在它的阴影中,时而在自己灵魂的黑暗中摸索,时而透过一层令整个世界悲伤的媒介凝望着。即便是无法无天的风,也尊重他可怕的秘密,从不吹开面纱。然而善良的胡珀先生走在路上看见众人时,仍然对着他们苍白的面孔露出悲伤的笑容。

在黑面纱的种种恶劣影响中,却有一个可取之处,那就是让它的佩戴者成了一个能干的牧师。凭借他那神秘的标记——因为没有发现其他明显的原因——在因罪恶而极度痛苦的灵魂面前,他成了一个拥有可怕力量的人。他的皈依者总带着一种特有的恐惧看待他,打个比方说,他们确认,在被他带到天堂的光明之前,他们得和他一起待在黑面纱后面。的确,他因为黑面纱的隐晦而能体恤所有阴暗的情感。垂死的罪人大声喊着胡珀先生,直到他出现才咽气。尽管如此,当他弯腰低吟临终祷文时,戴着面纱的脸一靠近他们,他们仍会战栗不已。即使死亡已经露面,也难掩这黑面纱的恐怖。陌生人长途跋涉,来他的教堂参加礼拜,只为一个无聊的目的,就是盯着他看,因为他们无法看到他的脸。但很多人在离开之前都被吓得发抖。有一次,那是在贝尔彻总督执政期间,胡珀先生被指定去宣讲选举布道。他戴着黑面纱,面对首席法官、理事会和各位代表,印象深入人心,结果当年的立法措施就带有我们先祖时的所有阴郁和虔诚的特点。

胡珀先生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的外表行止无可指责,却无奈深陷质疑声中;虽然不受爱戴,心中忧惧,却待人亲切,充满爱心;别人孤立他,健康快乐时对他避之不及,痛苦绝命时却召之不迭。岁月流逝,黑面纱上华发渐生。新英格兰所有的教堂中都留下了他的名字,人们叫他胡珀神父。他来到此地时就已成年的教区居民,几乎都被一场接一场的葬礼带走了:教堂里有他的会众,而墓地里的更多;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他鞠躬尽瘁,功德圆满,现在该轮到善良的胡珀神父安息了。

在老牧师的临终室里,借着烛光,能看见几个人。他没有至亲。却来了一个礼貌庄重而又无动于衷的医生,他救不了病人,唯有设法减轻他的最后一丝痛苦。牧师的教堂执事和几名极虔诚的教众也在那里。还有来自韦斯特伯里的牧师克拉克先生,他是一位年轻而热心的神职人员。他匆匆赶来,在老牧师的床侧祈祷。另有一位看护——请的不是临终护理,而是别人,她冷静的情感在孤寂寒冷的岁月中默默忍耐了如此之久,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会消亡。这不是别人,正是伊丽莎白!胡珀神父躺着,枕上一头白发,黑色的面纱裹住他的前额,垂覆在脸上,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拂动,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艰难。终其一生,那块黑纱都一直悬在他和世界之间,把他排除在快乐的手足情谊和男女爱恋之外,囚禁于内心最悲伤的牢狱之中。现在面纱依然盖在他脸上,仿佛要让阴暗的临终室变得更加昏暗,并且不让永恒的阳光照见他。

以前有段时间,他思绪混乱,总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摇摆,而且还时不时徘徊向前,进入未来世界的迷雾之中。曾经的大起大落将他抛向巅峰又摔入谷底,使他筋疲力竭。他曾遭遇身不由己的挣扎和疯狂的迷乱,那时他的头脑已无清醒可言,即便如此,他仍然极其留意他的黑面纱,确保它不偏不倚。纵然他迷糊的心灵可能已经忘记,但是还有一个忠实的女人留在他枕畔,她会移开视线,替他把那张苍老的脸盖上,这张脸留给她的最后印象还是以前的那种英武沉静。

最终,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失去了意识,耗尽了体力。他静静躺着,难以觉察的脉搏和呼吸变得越来越弱,然后,一次困难的深呼吸似乎在宣告他即将魂飞天国。

那个来自韦斯特伯里的牧师走近床边。

“尊敬的胡珀神父,”他说,“解脱的时刻到了,你准备好揭开隔绝时间与永恒的面纱了吗?”

胡珀神父起初只是虚弱地动了下头,然后,或许是担心没有表达清楚,于是扎挣着让自己说了出来。

“是的,”他说,声音微弱,“我的灵魂忍辱负重,只等那永恒的面纱揭开。”

“不过,”克拉克牧师又说道,“像你这样虔诚祈祷的一个人,如此无可挑剔的榜样,行为神圣,思想圣洁,这可能就是世人对你的评判——一位身居教堂的神父在记忆中留下一片阴影,而这片阴影可能会玷污他纯洁的一生,这样行吗?我请求你,可敬的兄弟,让这个东西消失吧!当你荣归天国,它无法让我们为你的功德感到高兴。在揭开永恒的面纱之前,让我丢掉你脸上的这块黑纱吧。”说着,克拉克牧师躬身向前,要去揭开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

不想胡珀神父突然一使劲,从被褥下抽出双手,用力按住了黑面纱。众人大惊。如果那位来自韦斯特伯里的牧师要与一位垂死的人角逐,胡珀神父决心抗争。

“不行!”戴着黑面纱的神父喊道,“没死就不行!”

“坏老头,”受惊的牧师大叫,“你就这样带着灵魂的可怕罪行去接受审判吗?”

胡珀神父的呼吸起伏不定,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但他用尽全身力气,伸手向前抓去,他扼住了生命,把它拉了回来,直到能说话为止。他甚至在床上撑起自己,坐了起来。他在死神的臂膀中颤抖,黑纱垂落,在这聚集了一辈子恐惧的最后时刻显得格外可怕。而那以前经常出现的隐约而悲伤的微笑,这时仿佛从朦胧中闪出微光,停驻在胡珀神父的嘴角。

“你们为什么只对着我发抖?”他喊道,一边转动他那戴着黑面纱的脸,环顾那一圈面无血色的看客,“你们也对着彼此发抖啊。我不过戴了黑面纱,男人就回避我,女人就嫌弃我,孩子们就尖叫着逃走?这片黑纱除了隐晦地表达一点神秘之外,又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朋友之间推心置腹,情人之间互诉衷肠;因为在造物主面前,人不再无谓地退缩,却厚颜无耻地保护起自己的罪恶来——然后见我在一个标记下度过生死,就把我当成怪物。看看你们,哪一个不是戴着黑面纱!”

正当他的听众人人自危之时,胡珀神父向后倒在了枕头上。遗体蒙着面纱,嘴角留着微笑。入殓时,面纱未揭;下葬时,面纱未动。冬去春来,坟头上草枯草长,墓石上苔痕斑斑,胡珀先生脸已化尘,但可怕的仍然是黑面纱下腐朽的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