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体制
根据《清高宗纯皇帝实录》的记载,1760年1月29日,皇帝批准了两广总督李侍尧提出的《防范外夷规条》。《规条》的主要目的之一是防范外夷与汉人及“内地奸商”交结往来,危害大清政权,其内容有助于我们理解乾隆为何在1793年拒绝马嘎尔尼有关增设通商口岸的要求。《规条》大意如下:
其一,“禁止夷商在省住冬”,如业务未能及时处理完毕,“亦令在澳门居住”;
其二,“夷人到粤,宜令寓居行商”,并由行商“管束稽查”;
其三,禁止向外夷借贷资本,禁止外夷雇请汉人;
其四,严禁外夷雇人传递信息,防其与内地奸商往来交结;
其五,夷船在广州停泊时,“酌拨营员,弹压稽查”。1
道光十五年(1835年),两广总督卢坤等上奏酌增章程八条,目的在于“防范贸易夷人”:
其一,外夷护货兵船,不准驶入内洋;
其二,夷人偷运枪炮,及私带番妇人等至省,责成行商一体稽查;
其三,夷船引水买办,由澳门同知发给牌照,不准私雇;
其四,夷馆雇佣民人,应明定限制,严防勾串作奸等弊;
其五,夷人在内河应用无篷小船,禁止闲游;
其六,夷人具禀事件,一律由洋商转禀,以肃政体;
其七,洋商承保夷船,应认派兼用,以杜私弊;
其八,夷船在洋私卖税货,责成水师查拿,严禁偷漏。2
道光批复:“所议俱妥,务须实力奉行,断不可不久又成具文也,勉益加勉!”
无论是李侍尧提出的《防范外夷规条》,还是卢坤提出的酌增章程八条,都列出了若干禁止事项,却没有说明违禁将受到何种惩罚。于是,地方官们有了充分的“自由裁量权”,为其徇私舞弊提供了很多机会。
另外,根据这些规定,“洋商”(即行商)对外商的行为有监督和担保的职责;外商不能直接与官府接触,如果他们要向官府反映问题,必须通过行商转禀。通过这些制度安排,地方官可以通过压榨行商进行寻租,不必直接面对外国商人,万一出现事端,也可以撇清一些责任。对他们来说,与洋人面对面进行交流、亲身洞察夷情似乎是一件不重要甚至是丢脸的事情。
对行商们来说,在享受外贸垄断权的同时,“连坐之罪”是不得不承受的风险和代价。前文提及的“‘海王星’号事件”就是一例。再比如,1827年10月8日,《悉尼公报》刊登了一篇讲述怡和行(广州十三行之一)当家掌柜伍浩官被敲诈的文章。文章大意是,一个洋人在伶仃洋杀死了某个中国人,伍浩官被指控放走了这个洋人,最终遭到被杀者之子及官府的敲诈勒索。文章写道:“行商浩官的罪是有钱而胆怯。最近,他被人以多种方式勒索金钱……中国遍布着道德败坏,这里不信上帝,充满了肆意报复、说谎、欺诈和淫荡的恶行。”3
在与中国商人互通有无或钩心斗角的过程中,外国商人渐渐体会到其商业合作伙伴的难处。1830年出版的《爱丁堡百科全书》中有一段非常特别的文字,反映了西方人对中国政治和商业环境的认知:
在这个国家,要忍受官员们的任性、残暴和勒索的并非只有下层及贫困阶层,有钱人也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权贵们对他们的掠夺甚至更为频繁。因此,在中国,富人们非但不能从财富中得到安慰,相反,他通常害怕使用财富,至少害怕让人知道他在使用财富。他非常谨慎小心,不会通过住豪宅或者穿得比邻居更好的方式让人知道他有多么富裕,以免引起居住地长官们的注意。否则,长官们很快会找到某些手段(比如禁奢令)拿这位富人开刀。因此,我们总是可以看到,中国的官员们有权支配法律。虽然皇帝的诏书表达了最深切的焦虑,并且制定了最严厉的刑罚,以防止官吏们的渎职、腐败及对人民的压迫,但是,这些规定非常普遍地被那些最应该遵守的人无视。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再也找不到哪个国家的政府比清政府更挥霍、更暴虐。贪污腐败是最被其法律谴责的罪行,但众所周知,这是中国最为普遍的罪行。显而易见,这种罪恶无处不在,以至于所有公平正义及良好政府的基础都被完全颠覆。在广州,英国商人从未遇到过不接受贿赂的政府官员。4
1835年5月的《中国丛报》上的一篇文章引述了英国汉学家斯当东爵士在其翻译的《大清律例》一书序言中写的一段话:
尽管中国的法典存在缺陷、内容繁杂,但中国人提到它时普遍都感到自豪,并且赞叹不已。大体而言,他们渴望的似乎只是法典内容公正,不会朝令夕改,执行时不偏不倚,不受腐败的影响。但是,事实正好相反,中国的法律经常被执法者及护法者们破坏,而且不幸的是,他们还不受惩罚。5
无论如何,对外商而言,广州体制带来的不便是方方面面的。如果说不许在广州过冬、不许带外国女人进广州、只能住在行商指定的住所等规定影响的是外商(确切说是贸易代表们)的生活,那么,其他规定影响的则是外商(确切说是来自各阶层的形形色色的股东)的生意。
更重要的是,在西方人看来,广州体制中的某些规定侮辱了他们的人格。当时有一篇文章解释道:“(清政府认为)洋夷不懂道理,因此颁布了这样一道命令:当英夷和其他人住进行商的商馆里,行商有责任好好控制并约束他们,不要让他们随意出入,以免与不忠的本地人进行交流或达成秘密安排。”6
无论统治者出于何种考虑——比如,地方统治者出于寻租的需要,皇帝对洋人与汉人联盟的担心,他们出台的这些政策与西方人习惯的贸易体系相距甚远。这些政策加剧了双方的仇怨,冲突升级是自然而然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