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正红,情到深处
世间最大的赏赐,莫过于有大把明媚的时光,并且心怀深彻到洞明的梦想。虽然本该属于大人们的担子过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但心中笃定这世界本就是无垠的,故而他是深深体悟到幸福的味道的,且这味道因不拘泥于“小我”,便更有了厚重的质感。
南归之前,辛弃疾有山水相伴,有梦想可追,有墨香可嗅。人间花正红,青春年正少,岁月于他而言,无疑是慷慨无私且亮如明镜的。如若此时上苍再许他一场缱绻的爱恋,便是人间至幸了。
谈起辛弃疾,多数人会将他定格为沙场男儿的剪影,再浓墨重彩地锦上添花一番。心怀天下,热血凝肠,这仿若已成为一枚为他量身定做的书签,永远地夹在属于他的人生史书中。殊不知,他是英雄,更是男人,他的字典中,亦存在“爱情”二字。况且英武与文采俱佳,这两个诱人的条件无疑会让他坐稳爱情中完美男主角这把交椅。
英雄与美人的风流韵事,自古以来就仿若一个磁场的中心,引着四面八方的人踮起脚尖,向此处张望。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当他醉倒在虞姬香艳软酥的怀中时,血液里的冰冷会渐渐被温暖占领;范蠡为复国踏遍千山万水,但在溪边瞥见浣纱的西施时,俄然间他感觉内心深处有一处松动的柔软,便情不自禁地勒马停留下来。辛弃疾头上顶着“英雄”的高帽,亦是逃不出此般定律的。
大约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在长辈的主持下,辛弃疾在故乡娶妻。史书中关于词人婚姻的记载凤毛麟角,对他第一任妻子的记载就更如阴天的晚上,连零落的星光也遍寻不到。
世人只知这个与辛弃疾携手成婚的神秘女人姓赵,字甚名谁虽在卷帙浩繁的辛词中隐隐散着诱人的绮香,却如解不开的谜团,让世人无从去寻找答案。许是因为这一场恋爱来得太过迅疾,让年少的他彷徨得不知该如何拥抱这种喜悦。又或许是因爱得太深切,深切到自私,自私到不愿分享点滴欢愉,唯恐遭到岁月觊觎。
古人不仅有早婚习俗,亦讲究门当户对。辛弃疾的家族世代为官,名声早已在外。想来他的妻子也定是知书达理的好女儿,即便不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名门望族,也当是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虽然芳名未露,倒也并非全无踪迹可寻。
彼时,爱情与政治相连是常事,多半人会抱着认命的态度与一个许是内心隔着千山万水的人相守一生,谢道韫、朱淑真莫不如此。如若寻到你情我愿的婚姻,不知要花去几世的修行与福分。而这桩始于父母之命的婚姻,于他们而言,则是圆满到令人忍不住欢呼雀跃。
在出嫁之前,想必赵氏是听闻过辛弃疾的逸事的,在偷偷听到大人们谈论婚事之后,脸上的羞赧化作喜悦的心跳。在成亲之日,辛弃疾带着微醺的醉意,掀起她的盖头,两人四目交汇之时,也必会对这宽阔的世间充满感恩。在诗词、戏文中看过太多因父母干涉而错失真爱的悲剧,他们的喜结连理,真如燥热夏日里的一阵穿堂风,令人的每根毛发都舒爽到战栗。
相濡以沫,是古时婚姻中最重要的品质;懂得,更是不期而遇的惊喜。辛弃疾是幸运的,成婚之后,无论是再次亲赴燕京,抑或聚众举义,或是决定南归,她都站在他的身后默默支持,抑或站在他旁侧,与他一起面对这世间的风风雨雨。她的美不仅仅在于如花的容颜,更在于由内而外散出来的清淡甜美的馨香,瞬间便可以抚平他脸上与心上的褶皱。
爱他,便追随他的脚步,海角天涯也是家。
绍兴三十二年,即1162年,辛弃疾奉表南归,赵氏也随之来到南方。男人天生仿若就是功名与事业的俘虏,就在他沉浸于恢复中原、一雪前耻的醉梦中时,南宋却将他安排到了江阴任一个小小的通判。此地极为偏僻,鲜有人来,公事也是疏疏落落。只合生于深海的海豚,偏偏困在了浅细潺潺的小溪,这似凌迟般的痛苦,爱人想要分担,却也是无力可使,只得静默着去守护。
一年的时光,犹如指缝间止不住的流沙,倏然间便从手掌上滑落。如若细数这当中的铅华,充盈其间更多的则是辛弃疾无端的叹息,妻子柔软却有力量的抚慰。偏僻的小镇,容不下他大于天的心志,却包容了他与妻子的琴瑟和鸣。当春夏秋冬轮番在他们肌肤上划下痕迹后,辛弃疾终于在转身之时,看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妻子,看到了长出嫩芽的春天。
——《汉宫春·立春日》
含蓄的男人即使爱到蚀骨,也不会轻易将爱说出口。然而,深情蜿蜒淌在纸上时,却禁不住让人失了魂魄,心旌摇曳。写给赵氏的词,在卷帙浩繁的辛词中不及冰山一角,而这南归后第一首词作,也只是在第一句中勾勒出了赵氏朦胧氤氲的影子。然而,这对她来说也已足够,因她的爱并非是索取,他的爱也不止于笔墨。
立春之时,寒意尚未尽消,凛冽的风还是会在午后乍起,和着雪粒的雨也会无常地洇湿大地。去年南来的燕子,再过些时日,也该飞去西园了。西园即汴京,料想词人心情此时是有些凝重的。泱泱北宋的繁华,如今只在微弱的记忆与灵动的笔尖中存活,想想便让人心酸。黄柑荐酒、青韭堆盘,因心绪烦乱,也懒得去准备。而妻子头上袅袅拂动的小幡,犹如雨后架在空中的彩虹,霎时间便冲淡了冬日残存的黯淡的灰色。
赵氏并非搽脂抹粉之人,也从未做过刻意的打扮,心灵手巧如她,只在闲暇时光中剪彩为小幡,再戴于头上,就已经美得让辛弃疾动情,继而用笔墨捕捉下来。妻子干净清冷的娇容,春幡的袅袅轻盈之态,竟让饱读经传的辛弃疾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赞美之词,只得将她称为“美人”。
美人的美,向来如花园中深红浅白的花,各有各的姿态与味道。辛弃疾笔下的美人,或许不是富贵的牡丹,不是雪中沁香的寒梅,也不是让苏轼痴迷的海棠,她或许就是一株不起眼的水仙,在微微起着波澜的水中浮起摇曳的轻影,她的美是矜持,是素雅,她自己却是不知。这是辛弃疾南归之后的第一次立春日,一年的奔波一无所获,疲惫的心情、漂泊的艰辛,都须在“美人”的怀中得到慰藉。
在无涯的时光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好是让你怦然心动的人来敲你的门扉,又恰好,你等这敲门声已然许久,在四目交汇之时,心田里的情花绚如朝霞,想必世间再没有比这更顺遂的爱情了吧。
辛弃疾与赵氏,大抵就是这般爱慕着对方。她的爱是崇拜,是仰望,更是柔中有刚的避风港;他的爱是呵护,是承担,更是平淡却不平庸的日日夜夜。月影映墙,竹影婆娑,花香弥散时,或许他们也曾执手许下过相守一生的盟誓。来世太远,看不见触不到,今生不离不弃,已是极好。
爱越深,便越笃定她从来不会离开。珍惜与细水长流,也是从未想过的事。然而当梦的镜子被狠狠打碎后,无论日后是晴是雨,她都不会展露笑靥。天上人间,相忆相念,却永不相见,留下人的生命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空空落落,任凭怎样费尽心思都无法填满。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翻开史书,乾道元年,即1165年,并无大事发生。而对于辛弃疾而来,比山崩地裂更甚。妻子赵氏因病而逝,从此夜空中多了一颗星星,人间少了一对鸳鸯。
痛到极处,是无言,是沉默。无法出口的情愫,只得在纸上一遍遍诉说。苏轼在原配夫人王氏十年忌日中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贺铸在人生半百,再次来到他与妻子生活的地方——苏州阊门时,情不自禁地写下:“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然而寻遍辛弃疾的词章,也未曾见他对妻子的过世写下只言片语。爱的深度,正是他缄默的程度。他执拗地认为,她从未离去,被衾上的刺绣、梳妆台上的木梳、院落中精心打理的花草,都是她存在的佐证。既然她仍在身边,又何来悼亡呢?念及此,心下不禁怅然。原来,辛弃疾的爱,是宽厚与坚强,是本真与纯良。
每个男人内心都住着一个孩子,第一次堆好城堡的喜悦与被海水冲垮的恸哭,他们都深深记得。在城堡中居住的爱情,他们曾用心经营;牵手的悸动、拥抱的颤抖,已被他们刻在了不动声色的年轮中。就算爱情有一日离家出走了,这段打着独一无二烙印的时光,仍旧在以后的时光中给予他们动人的力量。
赵氏走进了辛弃疾的世界,更走进了他的生命。此时,竟不知该说谁比谁幸运。或许,遇见彼此,便是人间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