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尧舜的禅让
颛顼、帝喾两代,据《史记·五帝本纪》,没有什么实事可述。《史记》系根据《大戴礼》。大抵这两位君主,功业本不及黄帝、尧、舜,所以《易系辞》也把他略掉。
尧舜时代,第一个大问题便是“禅让”;咱们现在且把他提出来研究研究。这件事据《史记》所记,是:
儒家的话,几千年以来,就把他算做历史;然而到底有个刘知几,明目张胆攻他;《史通·疑古篇》。还有造《竹书纪年》这类书的人,也是对于儒家的话怀疑的。《五帝本纪正义》:“《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竹书》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县西北十五里。《竹书》云: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现在的《竹书纪年》,却又是明以来的伪书。咱们现在,且引几句非儒家的话看看。
《韩非子》说得好:“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显学篇》。非儒家的话,自然不足以服儒家之心;咱们现在,且再就儒家的话,校勘校勘。
(一)前文所引的《史记》,和《尚书》《孟子》都相同的。《史记·孟子列传》“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岐《孟子题辞》“通《五经》,尤长于《诗》《书》”。那么,《孟子·万章上篇》所说,一定都是《书》说了。史公、孟子,似乎同用的书说;《史记》上和《孟子》相合的话,是同源异流的。未必史迁曾见过《孟子》。然而把《尚书》古文家言和今文家言核对,就有不符的地方。《孟子》“帝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尚书大传》“舜耕于历山,尧妻之以二女,属以九子也”。《初学记·帝王部》引。这是《尚书》今文家言。《书·皋陶谟》伪孔分做《益稷》。“无若丹朱敖,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释文》“傲,字又作奡”。《说文》奡字下,“《虞书》曰:若丹朱奡,读若傲”。又引“《论语》曰:奡荡舟”。这是古文家言,非儒家言,只有《淮南子·泰族训》“尧属舜以九子”,和《孟子》、《尚书大传》相合。此外《吕氏春秋·去私篇》就说“尧有子十人”。《求人篇》说“尧妻以二女,臣以十子”。《庄子·盗跖篇》又说,“尧杀长子”。《韩非子·说疑篇》“其在《记》曰: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皆父子兄弟之亲也”。丹朱被杀,别处都没有征验;然而尧杀掉一个儿子,似乎是真的;这个儿子,恐怕就是奡。参看《癸巳类稿》卷一《奡证》。
(二)《小戴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各种书都同的。《大戴记·五帝德》《白虎通·巡狩篇》《淮南子·修务训》《汉书·刘向传》《三国志·薛综传》《吕凯传》。又《小戴记·祭法》“舜勤众事而野死”,《国语·鲁语》同,郑玄韦昭,都把葬于苍梧之野解释它。独有《孟子》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这句话,不知哪里来的。案《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索隐》引《尚书大传》“贩于顿丘,就时负夏”。史公、孟子,似乎也是同用书说的。“迁于负夏”的迁,作懋迁解。《史记》下文“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一定是后人窜入。《史记》这部书,给后人窜乱的地方极多;请看近人崔适的《史记探原》。苍梧零陵,到了如今湘粤的边界似乎有被窜逐的嫌疑,刘知几就很疑心他。所以今文家把他讳掉。这个“今文家”三字,是指经学真有传受的人,并不是指古文既兴以后的今文家。请看末一段。然而鸣条也是南夷的地方,舜禹果然“雍容揖让”,如何舜会死在这里,讳了半天,似乎还是不能自圆其说。赵岐《孟子》注“诸冯、负夏、鸣条,皆地名,负海也”。这个“海”,是“夷蛮戎狄,谓之四海”的海,正是《孟子》“东夷之人也”这一句。《吕氏春秋·简选篇》“殷汤登自鸣条,乃入巢门”,《淮南子·主术训》“汤困桀鸣条禽之焦门”,《修务训》“汤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可见得鸣条和南巢、历山相近,正是所谓“东夷之地”。参看第六章《书·汤誓序》正义引“郑玄云:南夷地名”,已经微误。至《书序》“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这个陑,本来是无可考的,伪孔硬说汤都偃师,桀都安邑,《正义》勉强附会,才生出“陑在河曲之南,鸣条在安邑之西”种种曲说来,参看第四章第二节自明。还有舜封象于有庳一事,也极为可疑。孟子答万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圆其说。顾炎武就说“上古诸侯之封万国,其时中原之地,必无闲土可以封也”。(《日知录》)然而古人所说万国、三千、千八百,实在是个虚拟之词,并不是真有这些国度,参看第七章。有庳、苍梧,地极相近;舜放象的地方,就是后来自己逃去的地方,这个疑团,更无从解释了。
(三)《新序·节士篇》:“禹问伯成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吾子犹存焉,及吾在位,子辞诸侯而耕,何故?子高曰:昔尧之治天下,举天下而传之他人,至无欲也;择贤而与之,至公也;舜亦犹然,今君之所怀者私也,百姓知之,贪争之端,自此起矣;德自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见,是以野处也。”这一段,竟说禹有私天下之心,和孟子答万章的话,大相反背。刘向是个博极群书的人,《新序》又是杂采古书而成的,自然不能谨守家法。这也是今古文家,互相违反的一证。《书·甘誓序疏》:“……盖由自尧舜受禅相承,启独见继父,以此不服,故伐之。”这个说法,也必有所本。
(四)以上都是儒家说话可疑之处,还有他不说话的地方,也很可疑。《史记·伯夷列传》:“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太史公这一段文字,是深苦于载籍上的话,和《书》义不合,《尚书》:虞夏同科(见义疏),太史公说“虞夏之文”,是指尚书而言。可知“尧将逊位……然后授政”是述书义;“尧让天下于许由……何以称焉”是述非儒家的载籍,“示天下重器……若斯之难也”,与“此何以称焉”句相呼应。既不能一笔抹杀,因为有许由冢等实迹可证。《五帝本纪赞》:“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可见得太史公的学问,极注重实验,他亲眼看见了一个许由冢,又听见许多传说,然而六艺无征,自然要委决不下了。而又六艺阙然,无可考信的意思。然而据清朝宋翔凤所考究,许由实在就是伯夷。他说尧舜时候的四岳,一共有三起人:第一起就是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个;第二次分做八伯,四个是兜、共工、放齐、鲧,余无可考。第三起就是伯夷等八人。见《尚书略说》,原文……“《周礼疏序》引郑《尚书》注云:四岳,四时之官,主四岳之事,始羲和之时,主四岳者,谓之四伯;至其死,分岳事置八伯,皆王官。其八伯,唯兜共工放齐鲧四人而已。其余四人,无文可知矣。案上文羲和四子,分掌四时,即是四岳,故云四时之官也。云八伯者,《尚书大传》称阳伯、仪伯、夏伯、羲伯、秋伯、和伯、冬伯,其一阙焉。《郑注》以阳伯为伯夷掌之,夏伯弃掌之,秋伯咎繇掌之,冬伯垂掌之,余则羲和仲叔之后,《尧典》注言兜四人者,郑以《大传》所言,在舜即真之年,此在尧时,当别自有人,而经无所见,故举四人例之。……案唐虞四岳有三:其始为羲和之四子,为四伯;其后共等为八伯;其后伯夷诸人为之。《白虎通·王者不臣篇》先王老臣不名,亲与先王戮力共治国,同功于天下,故尊而不名也。《尚书》曰:咨尔伯,不言名也。案班氏说《尚书》,知伯夷逮事尧,故在八伯之首,而称太岳。《春秋左氏》隐十一年,夫许,太岳之胤也。申、吕、齐、许,同祖,故吕侯训刑,称伯夷禹稷为三后,知太岳定是伯夷也。《墨子·所染篇》《吕氏春秋·当染篇》并云:舜染于许由伯阳,‘由’与‘夷’,‘夷’与‘阳’,并声之转。《大传》之阳伯,《墨》《吕》之许由伯阳,与《书》之伯夷,正是一人。伯夷封许,故曰许由。《史记》:尧让天下于许由。(原注“本《庄子》”)正附会咨四岳巽朕位之语;百家之言,自有所出。《周语》太子晋称共之从孙四岳佐禹。又云:胙四岳国,命曰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史记·齐太公世家》云:吕尚,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虞夏之际,封于吕,姓姜氏。此云四岳,皆指伯夷:盖伯夷称太岳,遂号为四岳,其实四岳非指伯一人也……”据他这个说法,尧让天下,就是让之于四岳;和《尧典》“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的话正合;然而四岳里三个,倒就在“四罪”之中《尧典》(伪古文的《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岂不可骇。儒者于此,没有一句话疏通证明;让国的许由,也不提及一字,一任非儒家去传说,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又《史记·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正义》:“《列女传》云:陶子生五岁而佐禹,曹大家注云:陶子,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业是皋陶。”据此,则益是皋陶的儿子,禹要行禅让,而皋陶死后,任政于益,反有世及的意思,这一层也很可疑。
以上所举几条,不过是彰明较著的;要是仔细搜寻起来,一定还有许多证据。总而言之:“唐虞揖让”,“汤武征诛”,都是为公而不为私。孟子所谓“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实在是儒家的学说,并非实有其事。所以儒家是这样说法,别一家却并不是这样说法。就是儒家里头,古文家也还时时露出马脚,只有今文家弥缝得完密——这是因为今文家的老祖师,都是亲受口说于孔子,纯粹是儒家的学说;古文家却有些不纯粹的古书做根据。请看近人井研廖氏的《今古文考》,南海康氏的《孔子改制考》,自然明白。咱们因此可以悟到两种道理:
其(一)儒家的学说,都是孔子所创造,并没有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等的圣人。后世实行儒家之学,便是实行孔子之学;其“功罪”“祸福”,一大部分,应当由孔子负其责任。且勿论其为是为非,为功为罪;孔子这个人理想的博大;他这学说组织的完密(看《孟子·万章上篇》便见;这一篇的话,都是孔门的“书义”,上文已经说过了)却很是可惊;所以当时有一部分人,很佩服他;说他是“集大成”,是“生民所未有”。一小部分的责任,后世的儒家,也应当分负的。
其(二)世界究竟是“进化”的,后世总比古人好。譬如“政体”,断没有后世是“专制”,古时候反有所谓“禅让”之理。其余各事,都是如此;一部历史,都要用这种眼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