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个世界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双重的,会随着我们视角的改变而改变。
我们的视角也是双重的,会因为不同基本词的使用而改变。
所谓“基本词”,并不是单个的词汇,而是以词对的形式出现。
基本词共有两组:“我—你”是一组。
“我—它”是另外一组(此处的“它”也可以被“他”或者“她”替换)。
由此可见,“我”也是具有双重性的。
因为基本词“我—你”之中的“我”,与基本词“我—它”之中的“我”,并不是同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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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词完全无法传达自身之外的任何信息,只有在实际的使用中,基本词的含义才得以存在。
每一次对于基本词的使用,都是对其本质的一种表达。
当我们使用“你”这个词时,语境中就必然隐含着基本词“我—你”之中的“我”。
当我们使用“它”这个词时,语境中就必然隐含着基本词“我—它”之中的“我”。
基本词“我—你”能且只能表达自身的全部本质。
而基本词“我—它”则永远无法表达出自身的全部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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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没有单独存在的“我”,只有作为基本词组成项的“我”。当我们说“我”时,语境就必然涉及两组基本词之一。
当“我”被直接说出来时,自然就直接在语境中现身了。
即使讲话者单单讲出了“你”或者“它”,“我”也会以伴随者的角色暗含在语境中。
换言之,当“我”被说出的时候,其存在形式是一回事,当基本词中“我”的搭档被说出的时候,“我”的存在形式是另一回事。
当人们使用基本词时,整个语境和语义边界也就随之确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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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生命不仅仅由时间组成,也不仅仅由创造了物质财富的劳动组成。我活着,于是我认知,我感受,我想象,我渴求,我体验,我思考……上述任何一个单项及其同类项都不足以构成整个生命。
而上述种种的总和,构成了“它”的王国。
不过,“你”的王国却基石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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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使用“你”这个词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对照物的。通常情况下,哪里有“某种事物”,哪里就应该有“其他事物”,每一个“它”都自动界定出了“非它”的范畴,而每一个“它”的范畴也都是由“非它”界定的。然而“你”这个词却非常特别,它既不是某种实相,也界定不了任何范畴。
一个人说出“你”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他拥有了什么具象的事物,“你”字并不赋予他任何所有物。然而,“你”字被说出口的时候,意味着讲话的人身处一段关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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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把“认识世界”挂在嘴边,究竟何谓“认识世界”?于万事万物之间,捕捉浮光掠影,获取附着于事物之上的信息,谓之曰“认识”了某物。
然而,从来不是这些信息本身将世界展现给了我们。
因为“信息”呈现给我们的世界,只是无数个“它”“他”和“她”的堆砌。
我们“体认”事物。
我们本能地寻求对死亡奥义的稀释,于是短视地将世界一分为二,于“外在”的客观知识之上,添加了“内在”的主观体会。然而这终究是徒劳的,无论在外之所识,或是在内之所感,皆是物而已,并无本质区别。
我们“洞察”事物。
我们在“表象”的认知之外,又添加了“神秘”的认知。仿佛世间万物皆是玄妙的智慧宝库,而启封这些真知灼见的钥匙在我们手上。无中生有的秘密,繁杂认知的累积!是它,仍是它,尽皆是“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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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作为认识世界的主体,将自己隔离在了世界之外。对世界的“经验”拘囿于我们自身之内,而非存在于我们与世界之间。
与此同时,世界也独立于我们的经验之外。它静许我们对其求知,却不予任何回应。世界丝毫不参与我们的认知过程,而我们的认知,也丝毫无法触及世界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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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词“我—它”所反映的就是这样一个经验世界。而“我—你”却塑造了一个关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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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系世界之中,境界有三。
境界一为“人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存在于幽然漆暗、语言无法企及之境。无数生灵与你我共处于同一个世界,却无法真正亲近我们。当我们用“你”唤它们时,却受限于语言的边界而不能达意。
境界二为“人与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是脉络通畅、言语可达的。我们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不断地称对方为“你”,也不断成为对方口中的“你”。
境界三为“人与灵魂”的关系。这种关系玄妙抽象,如在云端,然而又富含启迪,于无声之处生发千言万语。在人与灵魂的关系中,没有一个对象用“你”字召唤我们,而我们却仍然能够感应到那份召唤,并用人格的塑造、不懈的思考和勤勉的行动进行回应。在这种关系里,我们并不是将基本词中的“你”诉之于口,而是宣之于心。
然而,我们如何将无法言传的境界纳入基本词“我—你”的关系世界?
在每个境界里,我们都通过眼前的人、事、物,窥及永恒之“你”的姿容,感受永恒之“你”的气息,用每个境界特有的方式,与永恒之“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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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观察一棵树。
对我们而言,它可以是一幅画:宛如光影交错而成的一根罗马柱,又似从苍穹湛蓝的温柔中倾泻而下的绿波。
在我们眼里,它也可以是一种律动:厚积薄发的种子,澎湃苍劲的枝干,根在吮养,叶在呼吸。泥土与空气之间,这律动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我们可以将它归门别类,作为植物样本,观察研究它的构造和生长特性。
我们也可以抹去它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一切特征,单纯将其视为自然法则的一种表达。世上各种能量,都在自然法则的掌控下趋于平衡,世上各种物质,也都在自然法则的统御下分分合合。
我们还可以把它分解成数字,化为纯粹的数字关系。
不过,穷尽以上可能性,这棵树始终都是我们的一个观察对象。它自有它脚下的土、命里的寿限,自有它的属性,它,自在那里。
然而,若我们发自个人意志,带着悲悯的情怀,去端详这棵树,便会融身于人与树的关系之中,树对我们而言,就不再是一个“它”。这种一对一的关系,用其深不可测的力量,将我们牢牢定摄。
想要抵达这种境界,不必放弃最初提到的几种观察方式。我们无法通过对某物的视而不见,而见识他物。我们也无须通过遗忘任何知识,去获取新知。事实上,无论将树看作图画还是律动,无论它是什么科属什么样本,无论自然法则和数字如何将它表达,这一切一切,都融会贯通,共同构成了这棵树。
树的形态色彩、生长动能、化学元素,树与金木水火土的互动,与日月星辰的呢喃,凡此种种,皆毕于一身。
我们对树的观感、想象与好恶,皆不是树本身。树存在于我们之外,却与我们心神交汇,正如我们对它亦心有戚戚,所不同者,仅仅在于方式而已。
如果我们致力于守护“关系”的力量,就须切记,关系是相互的。
那么,树跟我们一样,也具有自我意识吗?对此我不得而知。在这个问题上,大家是否又试图将形与神进行分化?正如我们似曾做到了的那般。然而形神原是无法拆解的。与我们相遇的也不是树的灵魂和精神,而是树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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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面对某个人,在对话中以“我—你”相称时,对方不是万物中的一物,亦不是由物构成的物。
对方不是被“非他/她”所限定的“他”或“她”,不是时空网络上的一个节点,不是可体验可描述的某种性质,不是已命名属性的松散集合。对方是无边无际、充盈寰宇的存在。尽管这并不意味着世间别无他物,然而万物皆居于其光华之中。
音符的堆砌不足以构成美妙的乐章,辞藻的堆砌不足以诞生动人的诗篇,线条的堆砌不足以成就流芳的雕塑。这些和谐的艺术体必然经历了人们的施暴,才从鬼斧神工的整体,化为零散的碎片。对于关系中的“你”,我们也常常如此。从对方身上提取种种信息:头发的颜色,言语的风格,品德的成色……乐此不疲。然而如此一来,对方便不再是“你”了。
诚如祈祷不在时间之内,而是时间在祈祷之内;牺牲不在空间之内,而是空间在牺牲之内。谁颠倒了这种关系,也就颠覆了至真之理。因此,我们称之为“你”的那个对象,并不存在于时间和空间的拘泥之中。我们自然可以在时空的坐标轴中将其定位,可是一旦如此,被时空定位出来的那个对象就不再是我们的“你”,而实际上是一个“他”或“她”。
一旦“你”的浩渺穹苍临在于你我头顶,因果的疾风随即消弭于我们足下,宿命的旋涡也开始战栗。
我们称之为“你”的那个对象,是无法在经验世界里被企及的。“你”意味着我们身处与对方的关系之中,关系令“我—你”这组基本词神圣庄严,熠熠生辉。当我们从关系中抽身出来,重回经验世界,“你”便重又成为被认知的对象。综上所述,离“经验”越近,离“你”便越远。
只要我们真正进入了“你”的纯然境界,即使对方止步于经验世界,却依然能够促成关系在双方之间的产生。因为“你”的疆域远大于“它”,“你”的作为也远远超出“它”的理解范畴。这不是虚语妄言,而恰恰是真实人生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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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之境也是艺术的永恒源泉:创作灵感在此间惠临我们,并经由我们之手成为作品。并非我们的灵魂产生了艺术,而是我们的灵魂呈现了艺术。是创作灵感首先注入了我们的灵魂,而后以艺术的形式焕发其力量。创作过程要求我们以原始生命呈现于心的灵感,以我们的本性与其对话,与其“我—你”相称,而后力量之泉便会喷薄而出,一件艺术品由是而诞生。
这个过程中同时包含了舍弃和冒险。所谓舍弃,是指筛选创作灵感圣坛上的无穷可能性。我们必须将其中轻浮儿戏的部分摒除,将这些元素挡在艺术作品的门外;这正是“你”的一对一的特性所希求的。所谓冒险,是指我们必须将全部身心投入于“我—你”之境,不得有所保留。艺术作品不容我们如前文描述的“观树”案例一般,退回到“它”的经验世界。我们必须全神贯注于“你”之奇境,一旦有所偏移,则要么艺术毁于我们之手,要么我们毁于斯。
惠临于我们的创作灵感,是无法被体验和描述的;它只能经由我们被实现。我们端详它,看着它在“你”的光芒中皎皎生辉,比经验世界里最清澈的事物还要澄明。它不是“内心世界”里的一个主观物象,也不是“太虚幻境”里的一个氤氲场景,它是当下的临在。尽管从唯物的角度考量,并没有什么实物在眼前。然而当下的临在却比一切实物更真实。真正的关系就是如此,“我”与“你”比肩而立,心神交汇,休戚与共。
塑造就是汲取,发明就是觉知。而创作,就是呈现。经由我们之手而成型于现实的作品,即是我们对创作灵感的昭示。我们将其从关系的世界引入“它”的世界。艺术作品由此成为万物中的一物,作为各种属性的集合,被人们体验和描述。然而欣赏作品者,却会一次次经历作品带来的灵魂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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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我们能从“你”那里体验到什么?
——(乙)全无。因为“你”是无法被体验的。
——(甲)我们又能从“你”那里知晓什么?
——(乙)所有。因为“你”囊括了宇间万有,一无所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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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恩典中来,与我们相遇,可遇而不可求。以“你”相称,是由我们的本质所为,即“本质行为”。
“你”与“我”相遇。“我”进入到与“你”的无间关系之中。因此关系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被选择,主动和被动集于一身。当一个主动行为是发自完整本质的时候,就等于舍弃了局部性的行为,那么这种整体化(只以其自身边界为限)的主动,就必然会非常类似于被动。
“你—我”必须以人性的完整本质述之于口。人性的百川汇聚融合于完整本质的汪洋,这个过程无法通过“我”实现,但若是“我”缺席,也同样无法实现。“我”终将与“你”比肩而立;称谓“你”,成就了“我”。
一切真实的生活,都是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