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谎言是心理疾病的根源
为了逃避痛苦,人选择了谎言;为了谎言,人扭曲了心灵。
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中,我说过,人的一生需要面对许许多多问题,问题让我们痛苦,一个问题解决之后,新的问题马上又会出现,让我们继续陷入无尽的痛苦。人生其实就是一个不断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所以,我们说:“人生苦难重重!”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只要接受了人生苦难重重的事实,我们就能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实现人生的超越。人正是在承受痛苦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心灵才得以成长和成熟。如果害怕面对问题,畏惧承受痛苦,一心想要逃避,那么我们虽然能够逃避人生正常的痛苦,却会承受心理疾病这种非正常的痛苦。荣格说:“神经官能症,是人生痛苦常见的替代品。”所以,逃避问题和痛苦是一切心理问题的根源。你不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
那么,人具体是如何逃避问题和痛苦的呢?或者说,人是用什么方式在逃避问题和痛苦呢?简单地说,就是谎言。谎言的本质是掩盖真相,颠倒是非,人正是用它来逃避自己面临的问题和需要承受的痛苦。比如,明明是自己打碎了父亲心爱的花瓶,但由于害怕父亲的训斥或打骂,我们却谎称是猫干的,以此来逃避责罚。既然谎言的目的是为了逃避痛苦,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谎言是心理疾病的根源。
为什么大多数心理疾病都要追溯到童年呢?这是因为童年时,人还没有面对问题和承受痛苦的能力,如果这时没有获得足够的爱,甚至还遭到虐待,人就会用谎言来逃避痛苦。比如人在孩童时代遭到父母的虐待,他们幼小的心灵往往无法面对这样的问题,更不堪承受这样的痛苦,于是便会用说谎的方式来逃避。这些孩子会压抑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恐惧,并将其封存进潜意识,而在意识中却强迫自己相信:“爸爸妈妈非常爱我,非常关心我!”谎言虽然使这些孩子在意识中暂时忘记了被虐待的痛苦,但遗憾的是,这些痛苦并没有就此消失,被压抑在潜意识里的痛苦和恐惧始终存在,它们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一方式就是心理疾病。所以,作为父母,我们应该给予孩子真正的爱,缺乏了爱,孩子无法承受内心的孤独、寂寞、恐惧和痛苦,就会选择用谎言来逃避。
在长期的从医生涯中,我发现几乎每一位患者都会刻意隐瞒某些真相,因为那些真相曾经让他们非常痛苦,他们虽然用说谎的方式暂时避免了痛苦,却不得不去承受另一种长期的痛苦——心理疾病无尽的折磨。
从根本上来说,心理治疗是要让人把曾经逃避的痛苦说出来,它既是一种鼓励说真话的游戏,也是一种揭穿谎言的行为。换一句话说,心理治疗就是要让那些隐藏在潜意识中的真相浮现到意识之中,让我们重新体验它带给我们的痛苦,这样才能解开心结,不生活在自欺欺人之中。童年时,我们没有能力去面对问题和痛苦,因而选择了逃避,现在我们长大了,就要勇敢去面对真相,承受痛苦。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解决属于自己的问题,让心灵获得成长。否则,曾经逃避的痛苦会一直驱赶着我们,让我们不得安宁。下面,乔治的案例就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你想逃避痛苦,你就会更加痛苦。
那些可怕的念头,为什么挥之不去
10月初的某个下午,对乔治而言,是生命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他有着正常人的思想和情感,像正常人一样思考着;他会像普通已婚男人一样,担心家里的房子会不会突然漏水,或者是院子里的草坪能不能得到及时修理,诸如此类。乔治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他苛求任何事情都能够井然有序,草坪里的草稍微长高了一点、墙壁上的漆略微有些瑕疵,他都会挂念不已、精神紧张。乔治不喜欢黄昏时分落暮的余晖,每至夕阳西下,他的心中总会莫名地顿生出一股伤感与恐惧,但这种情绪持续得并不太久,有时甚至不着痕迹!
乔治天生就是个一流的推销员,他英俊潇洒、能说会道、从容淡定、和蔼可亲。他所推销的产品类似于饮料的塑胶盖子之类,全国有五家公司生产该类产品,市场竞争非常激烈。两年前,乔治从一位杰出的销售人员手中接管了公司划定的销售区,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无法超越前任,因为那个家伙实在太出色了。但在两年的时间里,乔治秉持“重信义、恪操守”的原则,工作尽心尽力,创造了比前任销售员多出三倍的销售额。紧接着,他一举拿下了覆盖美国东南部的整片销售区的代理权。34岁的他,却已经事业有成,薪资丰厚,6万美元的年薪在当时一般人看来,简直是望尘莫及。
然而,在一次出差途中,乔治的问题终于爆发了。
那是一个秋天,公司派他前往蒙特利尔参加塑胶制品年会。从未亲眼领略过北方秋景的乔治夫妇决定一同前往。蒙特利尔的秋景是如此怡人,乔治抓紧会后的空闲时间,陪着太太克劳迪娅一起游赏。会期最后一天的下午,他们参观了大教堂。虽然乔治的母亲笃信宗教,但乔治本人却对宗教极度反感,他从小忍受着母亲近乎疯狂的宗教信仰,受够了教堂里的幽暗气氛,而妻子克劳迪娅也不是特别虔诚的教徒,他们在教堂里随便转了一圈就出来了。走出教堂时,乔治瞥见大门附近立着一个小型捐款箱,他停下了脚步,陷入了迟疑。一方面,他一点儿也不想把钱捐给任何一座教堂的任何一个捐款箱;另一方面,他又很恐惧,他怕不捐钱冥冥之中会受到惩罚,给他稳定的生活造成威胁。这种恐惧令他不知所措,最终他决定:把口袋里数额不多的零钱全部捐出去,就当买了一张进出博物馆或游乐园的门票一样。他的零钱果然不多,乔治数了数,55分硬币,他全部投进了捐款箱。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个意念猛然闪过乔治的心头,这是第一次,它像晴天霹雳一般真实,使他茫然不知所措。这个意念就像是刻在心口的魔咒:“你活到55岁,就会死!”
乔治惊慌地从口袋里掏出皮夹,皮夹里塞满了旅行支票,只有一张五元、两张一元的钞票。他慌乱地把钱全部塞进了捐款箱,拉着克劳迪娅的手,径直冲向门外。克劳迪娅惊慌地问他怎么了,他谎称身体突然不适,想赶紧回饭店休息。惊魂未定、神志不清的乔治对于自己是怎么从教堂的台阶上走下来,又是怎样坐上出租车的,已是全然不知。回到饭店后,他才慢慢地从惊慌中淡定下来。但在第二天的归途中,他竟然彻底走出了恐惧的阴影,把这次意外的惊魂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星期后,乔治驾车前往肯塔基州洽谈业务,沿途看到“前方有弯路”、“限速每小时45千米”的警告标志。驶过标志牌时,他的眼前闪过几个鲜红,不,是血红的大字,它们就像镌刻在脑海里一样:“你45岁就会寿终!”
接下来的一整天,乔治都心绪不宁。他试着用乐观、积极的态度安慰自己:这两次的不安都与数字有关。但数字只是数字,它并不能代表什么,一次45岁,一次55岁,倘若确有其事,两次的数字怎么会不一样呢?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为这无关紧要的数字而忧心忡忡了。于是,第二天,他一如往常平静地工作、生活。
又过了一个星期,乔治开着车,当路标提示他已经驶进北卡罗来纳州普顿市时,他的脑海中第三次闪过了不安的意念:“一个叫做安普顿的人会来杀你!”这次,乔治真的开始害怕起来了。两天后,当他驾车驶过一处废铁道时,一个声音警告他:“只要你一走进那栋大楼,屋顶就会坍塌,你会被压死!”
从此以后,乔治几乎天天都被这些恶念缠绕着,它们常常浮现于开车途中,或是拓展业务之际。这些恶念使他失去了活力,上班心不在焉,什么玩笑都不敢开,食不甘味,夜不能眠。而且每当出差的那天早上,他更是惴惴不安。也许在开车驶过隆诺克河的途中,他还心情平静,可是一过了河,恶念却如闪电般袭来:“这是你最后一次驶过那座桥,下次你经过这座桥时,就会死亡!”
乔治想把心中的顽念告诉太太克劳迪娅,可他又怕说出来会被太太嗤之以鼻,更怕太太说他神经病。思量再三,他仍旧难以启齿。夜深人静之时,乔治还在与恶念搏斗,迟迟不能入睡,而枕边却传来太太阵阵恬淡的鼾声,这使得他开始对克劳迪娅心怀妒恨。乔治要经常往返隆诺克河上的那座大桥,他盘算了一下,如果避开这座桥,他每月就得多绕几百千米,还会因此丢掉几个客户,这太可笑了!他不想让这些荒谬的恶念扰乱自己正常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这并不是无中生有,害怕自己因为一时的疏忽造成一生的遗憾。终于,乔治想到了对策,他能证明这不是真的——他再到隆诺克河大桥去一趟,如果仍能毫发无伤地活着,就证明那些可怕的念头都是假的。但如果恶念成真,那……
凌晨两点,乔治下定了决心: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拼死一搏。他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从家出发到隆诺克河大桥有73千米,一路上他战战兢兢。黑暗中,隆诺克河大桥隐约现出了桥形。乔治紧张得快要窒息,但还是勇敢地把车开上了桥。开过桥2千米远时,他又把车掉转,再度驶回桥上,一切安然无恙。他兴奋地吹起了口哨,得意地往回家的方向驶去。虽然一夜没合眼,天亮才到家,但两个月来,他第一次这么精神、畅快: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可没想到,第三天晚上,乔治又被另外的恶念纠缠,使他不得不午夜又偷偷回到恶念现场,去求证恶念是否真实。因为当天下午乔治出完差回家,途经费耶特维尔市时,他遇到了一处深坑。顿时,可怕的念头又一次燃起:“下一次,在深坑被填满以前,你的车子将会一直开进坑底,而你也将命丧于此。”起初,乔治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个念头很可笑。因为他三天前刚刚证实过这些念头子虚乌有,根本没有必要在意。但当晚,他又失眠了。他焦虑不安,更不知所措。虽然隆诺克大桥事件并不属实,但这丝毫不能表明,新冒出来的“在深坑中惨死”的恶念不是事实。或许隆诺克大桥事件只是个安全的假象,而他命中注定要葬身深坑?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睡不着!
也许让隆诺克大桥求证事件重演一遍,回到深坑确认一番,他才可以安心一点。但事实上,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就算这一次他确认之后又是安然无恙,但难保下一次荒谬的念头不会闪现。难道每一次他都要回到现场去确证吗?然而,忧心到无以复加的乔治还是推倒了理性的旗帜,又一次在黑暗中整装,偷偷地溜出了门。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当他将车开到费耶特维尔市,把车停在深坑口边时,安然无事的他惊讶地发现——他悬着的一颗心真的放下了许多,自信也再次复燃。回到家后,他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但是,接下来,每隔一两天,在开车的途中,乔治的脑中都会闪现一种新的死法。慢慢地,他的病症显现出了一个固定的模式,他开始焦虑不安,病情更是每况愈下。每一次,乔治都会折回引燃他可怕念头的现场,得到确证之后,他的心情才会得以平复,但是第二天,他又故态复萌,周而复始地重演着求证的画面。
就这样,乔治忍受了六个多星期如此这般的精神折磨,每隔一夜,他都会开车到北卡罗来纳州的农村去转一圈。渐渐地,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体重也下降了15磅。他对出差、洽谈业务这些事情充满了恐惧,因此他的客户开始对他抱怨不休,他的业绩也大幅滑落。二月的某个夜晚,乔治终于崩溃了。他泣不成声地向克劳迪娅诉说了自己内心的煎熬与痛苦,于是第二天早上,克劳迪娅便通过朋友的介绍,找到了我。当天下午,我开始了与乔治的第一次见面谈话。
逃避生活中的痛苦,必将承受心理疾病的痛苦
我告诉乔治,他所患的正是典型的“强迫妄想型神经官能症”:让他备受折磨的“恶念”,就是心理医生所说的“妄想”;而必须回到现场求证的这种“行为”,即是一种“强迫行为”。
乔治听了大吃一惊,他激动地说:“你说得太对了,我真的是被强迫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到那个令我恐惧不安的地方,我觉得这样很可笑,我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但是我根本做不到。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逼着我去胡思乱想,强迫我半夜起床回到现场求证。你知道吗?我真的是被逼着去的,我身不由己,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就因为这样,我每天的睡眠时间被无情地剥夺了,内心彻夜都在交战,我不停地问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求证?这种‘强迫行为’的病症,比你所说的那个什么——‘妄想’,还要严重!这真是要了我的命!我真的快要疯了!”突然,乔治停了下来,他焦急又无措地望着我,问:“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不!”我答道,“虽然我对你了解得还不够深,但从表面上看,你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精神错乱的症状,情况与那些严重的患者相比,并不算糟糕。”
乔治迫不及待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也有人像我一样患有‘强迫妄想’的病症吗?难道他们的那些疯狂的行为都不算‘疯’吗?”
“没错!”我回答,“他们或许和你不同,或许不是被死亡的念头死死缠绕,或许表现出来的受迫行为也不一样。但是你们所患的病症显现出来的行为模式,却如出一辙——同样是先萌生出妄念,再做出根本不想做的事。”接着,我给他举了几个更为常见的妄想症案例。我告诉他,有些人会因为不能确定大门是否上锁,而焦虑不安,最后,他们不得不折回家中检查。因此,对他们而言,离家外出度假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我就是这样!”很明显,乔治深有感触,他激动地说,“每次临出门前,我甚至得检查上三四遍,直到确定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太好了,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吗?”
“乔治,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和正常人还是不一样的。”我说道,“虽然许多人——通常是功成名就的人——常常会缺乏安全感、患得患失,但他们不至于严重到被这些不安困扰到整夜都难以入眠。而你,很显然已经被这些妄念折磨得心力交瘁,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虽然你的这种症状,尚有药可救,但从心理治疗的角度而言,你的病症并不好治愈,这可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倘若你不接受全方面的治疗,恐怕你的无助和恐惧将难以真正消除。”
三天后,乔治第二次来就诊,但这次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第一次就诊时,他近似哀怜地向我哭诉,渴望从我这儿获得安慰;然而,现在的他却信心十足,淡定从容,满不在乎,简直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形象。我试图多打听一些他的生活现状,但是效果不佳,他不愿意过多提及他的工作和生活。
“派克医生,除了仍然会有一些妄想和个别受强迫的行为以外,我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烦心的事。而且上一次就诊以后,我已经痊愈了。噢,当然,我承认,对于某些事情,我还是很在乎的,但这和忧虑、焦躁完全不同。就像我会关心是今年暑假粉刷房子,还是明年暑假再刷一样,我只是单纯地在关心这件事情而已,并没有因此而焦虑不安。虽然我在银行的存款不少,生活无忧,但我还是很担心孩子们以及他们在学校里的表现。大女儿黛比,今年13岁,该戴牙齿矫正器了;老二乔治,11岁,成绩平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智障,或者大脑发育不全,他只是对体育更有兴趣而已;小儿子克里斯,才6岁,刚入学,你如果说他是我的‘心肝宝贝’,那一点儿都不为过。我必须承认,在心里我偏爱小儿子克里斯,但我掩饰得很好,尽量不表现出来——所以,这并没有引起什么争端。我的婚姻幸福,家庭生活也很安定和谐。噢,对了,克劳迪娅偶尔会使使小性子,以至于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认为她是个泼妇。但你知道的,很多女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就是生理期内的情绪正常波动。哦,我猜是这样的,我猜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至于我们夫妻间的性生活?嗯,还可以。有的时候因为克劳迪娅像个恶婆娘似的乱发脾气,我们俩都没心情做爱——这应该算是正常的反应吧!但除此之外,我们在性事方面并没有什么问题。”
“我的童年?嗯,也还行,但并不是一直都很快乐。我的父亲英年早逝,但这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困扰,因为妈妈一直都在努力给我完整的爱,她是一位好母亲。我对她唯一的抱怨就是,她是一个过分虔诚的教徒,总爱拉着我陪她一起上教堂。然而这样的情形,在我上大学后就没有再发生过了。我还有个妹妹,虽然她比我小两岁,但我们得到的是同样的呵护。我的家庭并不是很富裕,但生活还算过得去。外公、外婆比较富有,他们一直在资助我们。至于祖父母,我对他们并没有多少了解。”
“噢,我想起来了,我们上次就诊时说到的‘强迫行为’,这唤醒了一些我儿时的记忆。我记得大约在13岁,我也得过这样的病。但我想不起来发病的原因,只是记得当时我的心里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如果我每天不去触摸某些岩石,外婆就会死掉。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石头,只不过是从家到学校途中的一块岩石,我只需要记得每天去摸摸它就可以了。正常上课日,我上学来回的路上,只要随手摸一摸,就行了;可一到双休日,这就成了问题。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每天都要抽空去摸摸它。但后来是如何摆脱这个困扰的,我已经不晓得了,可能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就像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样,这本身也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这个记忆令我蠢蠢欲动,说不定我也即将摆脱最近的这些恶念的缠绕,结束毫无意义的强迫行为。而且,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一次也不曾发作过。我想,可能我已经痊愈了。这次来,我只是想像上一次那样,和你静静地聊一聊。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我会很感激你的。你可能无法想象当我得知自己并不是一个疯子,而且也有人和我一样会产生很多可笑的念头的时候,我心里有多安慰。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的病就好了。我想,我所需要的,正是你们所谓的心理治疗。我很赞同这种方法,但或许现在我还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摆脱现在的梦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再来找你治疗,似乎就显得浪费时间了。所以,现在我不想预约下次应诊的时间,我想还是静观其变。如果我的强迫妄想症又犯了,那个时候我就会考虑继续接受治疗。但此时此刻,就暂时让它成为过去吧!”
根据我的经验,乔治之所以会出现心理问题,是因为他逃避了自己本来应该承受的痛苦,并试图用谎言掩盖令他痛苦的真相,但这些在意识中被涂抹掉的痛苦却会变换一种形式来折磨他。所以,一个人逃避了生活中的痛苦,就会承受心理疾病的痛苦。至于乔治逃避的是什么样的痛苦,我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都在回避自己的问题,不愿意承受痛苦,也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相。我试图开导乔治,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改变并不大,而且我怀疑他的病症短期之内还会复发。但乔治似乎心意已决,坚持要放弃治疗,显然只要他感到轻松自在,便不会再继续接受诊疗了。因此,我没有再坚持与他争辩,只是向他表示,我能够理解他打算静观其变的做法,同时我也随时欢迎他再回来找我。现在看来,我唯一能采取的对策就是——等。
而我,不需要等待多久。
你不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
显然,乔治的玩世不恭实际上是一种不愿解决问题的逃避心理,他天真地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忘记痛苦,把痛苦从意识中驱赶出去。我们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两种意识:一种是潜意识,一种是意识。意识在心灵的表层,潜意识在心灵的深处。然而,由于人们内心的懒惰和恐惧,每当心灵遭遇到痛苦的时候,意识都会极力逃避,具体的方法就是用谎言来麻痹自己,强行把痛苦的感受压抑进潜意识,从而逃避真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遗憾的是,意识感受不到痛苦,并不意味着痛苦就消失了,相反,被压抑进潜意识的痛苦则会在更深的层面折磨你。乔治心中出现的那些疯狂的念头正是来自潜意识的声音,只不过由于乔治采取了不正确的方式,潜意识也变换了自己的方式。所以,不把被压抑进潜意识的痛苦重新提升到意识的层面,让自己清楚地看见它、认识它、感受它,潜意识就会一直用这种变态的方式提醒你,而你也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问题。你不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
果然不出所料,两天后,乔治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他激动地说:“你说对了,派克博士,那些恶念又来折磨我了。昨天参加完销售会议后,我开车回家途中,在驶过一个急转弯之后,大概又开了几千米,突然,我的脑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拐弯的时候,你撞死了一个站在路边想要搭便车的人!’我知道,这仅仅是我众多疯狂念头中的一个罢了。因为如果我真的撞死了人,我一定能感受到碰撞,或者能听到一声巨响。虽然理性的意识一直提醒我要淡定,但一路上我根本无法把那可怕的念头从心中驱逐出去。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一幅画面——一具尸体躺在路旁的水沟里。我总是以为那个人可能还没死,他需要及时救助;我担心自己随时都会被指控为肇事逃逸的杀人犯。终于,在到家之前,我还是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于是,我再次强迫自己把车开回了那个转弯处。当然,那里并没有什么尸体,地上也没有任何血渍,甚至一丝车祸的痕迹也没有,我这才放下心来。但我不能再让恶念为所欲为了,我不想让这样的情形再肆意地发展下去。我想,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需要接受所谓的心理治疗了。”
由于各种症状接踵而至,乔治的妄想强迫症也比以往严重了许多,于是他开始恢复了诊疗。接下来的三个月,他每个星期都来诊疗两次。他的妄想多半与他本人的死有关,其他的则与别人的死或自己被指控犯罪有关。每次经历了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妄想强迫症折磨之后,乔治最终还是会像被心魔打败的斗士一样回到恶念萌生的现场,确认恶念场景并不存在后,他紧张的心情才能得以舒缓,但这样的强迫行为使他痛苦不堪。
诊疗中的前三个月,我渐渐得知,乔治更严重的病症都被他掩饰于外表之下。此前,他曾告诉我,他的性生活非常和谐,但事实上,他的性生活简直糟透了。克劳迪娅几乎每六个星期才和他做一次爱,而且他们的性事就像是在酒醉的情形下完成的一样,充满了兽性,草草了事。克劳迪娅“泼妇般的脾气”一发作,总会持续好几个星期。与她见面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失落和沮丧也令人吃惊,她口中的丈夫就是一个“软弱、爱抱怨的大老粗”。很显然,她对乔治充满了怨恨。而乔治也开始慢慢地流露出了对克劳迪娅的不满,他眼中的克劳迪娅是个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女人。在家里,乔治与老大黛比、老二小乔治的关系越来越生疏,他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克劳迪娅的头上,他认为正是克劳迪娅从中挑拨,才使得他现在和两个孩子完全疏离。因此,克里斯成为他在家中唯一可以与之相处的孩子。乔治承认,为了不让克里斯被克劳迪娅所“掌控”,他可能对孩子过于溺爱了。
经过多方刺探,我也从乔治的口中打听到了一些其他的有意义的细节。他之前曾说过,他的童年还过得去。但当我强逼着他回忆时,我才发现,他在童年时便对死亡深怀恐惧。例如,乔治还记得,在他8岁生日的时候,他的父亲曾亲手杀死了妹妹的猫咪。当时,他没有吃早餐,而是躺在床上幻想着自己生日可能收到的礼物。这时,小猫闯进他的屋子,把房间搅得一团糟;接着,父亲拿着扫帚,追赶着冲了进来。正当乔治蜷缩在床角,大声尖叫的时候,父亲愤怒地举起扫帚,活活地将小猫打死了。
乔治的妈妈虽然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但她近乎疯狂的宗教信仰却让童年的乔治不堪忍受。乔治回忆说,11岁的一个深夜,妈妈怎么都不让他睡觉,她强迫他跪在地上,替患有心脏病的家庭牧师祷告,祈求牧师能够活下去。但乔治讨厌那位牧师,也讨厌妈妈全年无休止地做礼拜。每个周三、周五晚上和周日整天,妈妈都要带他去基督教堂。乔治还记得做礼拜时,妈妈的口中念念有词,忘我地扭动着身体,不停地祷告。每当看到妈妈的这个举动,乔治都羞愧得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另外,与外公相处的日子,也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自在。不过,乔治的外婆很温柔、很亲切,所以他和外婆一直保持着不错的祖孙关系。虽然如此,但在与外公、外婆同住的两年内,他常常替外婆担心,因为外公几乎每星期都会打外婆。每一次,乔治都害怕外婆会被外公打死,所以即便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也会想尽办法待在家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自己守在家里,外婆就会平安无事。
乔治非常不理解我为什么总是要让他回想童年的往事,他说:“我只是想解决我目前生活中的问题,想摆脱现在困扰着我的妄想及强迫行为。我不明白,净回忆一些过去的往事,对治愈我的病症有什么帮助。”于是,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那些缠绕着他、令他倍感困扰的顽念和强迫病症。每提到一个新的“恶念”时,乔治都会描述得非常具体、详细,似乎想再重新体验一下当时的痛苦感受。然而,实际上,乔治之所以会产生这许多的“妄想”,是因为他想要逃避压抑在潜意识中的问题和痛苦。我解释道:“你的这些病症就像层层的烟雾,它们使你迷失在痛苦的深渊中。而你太执著于探究自己表面的病态,却没有花时间去思考导致这些症状的根本原因。如果你能够走出迷雾,勇敢地正视自己的生活,不再用谎言来掩盖自己,真诚地对待生命和死亡,我想你的病会有所好转的;否则,你将一直受到这些病症的折磨。”
但很显然,乔治拒绝面对死亡,他在意识中极力欺骗自己,他说:“我知道,人终究难逃一死,但思考死亡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尝试着劝导乔治,他这样的心态是不对的。我告诉他:“虽然你一直在回避死亡,但事实上,你却一直在思考它。如果不是想到‘死亡’的存在,那么你该如何解释那些纠缠着你的恶念和那些折磨着你的强迫行为呢?为什么黄昏日落的时候,你会感到焦虑不安?难道这一切还不够明显吗?——傍晚意味着一日将尽,象征着死亡,提醒着你终有一天你的生命也会落幕。其实,你害怕死亡,不敢面对,只是一味地逃避。你在意识中回避死亡,潜意识就会提醒你注意死亡,你的那些妄念正是潜意识的一种提醒。你在意识中撒谎,潜意识就会给你指出来。你可以欺骗自己的意识,但却欺骗不了自己的潜意识。你在意识中说自己不愿思考死亡,但是你的潜意识一直在思考死亡。所以,你的问题不在于思考死亡这件事,而在于你思考死亡的方式。除非你能够在思考死亡时直面死亡的恐惧,不再用谎言来欺骗自己,否则你将继续受到这种强迫式顽念的折磨。”
要戳穿意识的谎言,了解潜意识的真相,首先,就必须要求人们真诚地面对自己。然而,无论我如何费尽口舌,乔治依然故我,一点儿也不为所动,继续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与此同时,乔治又迫切地渴望能够治愈自己的病。虽然他现在已经会完全不设防地跟我谈论他的病症,甚至也会和我提及他与妻儿之间的疏离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强迫妄想症”已经非常严重了。逐渐地,当他的病症发作时,即便在路上,他也会打来电话,说:“派克医生,我现在在洛利市,刚才我又产生了一个恶念。但我已经答应克劳迪娅要回家吃晚饭了,如果我现在再折回现场,我肯定赶不回去吃饭。我现在很无措,既想回家,又想回现场。派克先生,请你帮帮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拜托你,叫我别回头!”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乔治,我不会也不能帮他做决定,他必须自己拿主意。让我帮他做决定,这是一种依赖心理,是不健康的心态。可是,他似乎并不能理解我。每次诊疗的时候,他都会对我抱怨:“派克医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帮我。我敢确定,只要你告诉我不要回头,我就绝对不会回头,而且这样的话,我的心里也会好受很多。可是你却只是一味地跟我强调,这并不是你能做的事。而我就是为了想要寻求你的帮助,才来这里就诊的——但你却不肯帮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竟然如此残忍,就连这么小的忙都不愿意帮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真的很痛苦,也很难抉择。就算这样,你也还是不肯帮我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乔治的病症相较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渐渐地,他开始意志消沉,再加上患了痢疾,整个人变得瘦骨嶙峋、脆弱不堪。他纠结于自己应不应该去求诊于别的心理医生,而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处理这个病例时的方式是否妥当。但依照这样的情形来看,乔治似乎很有马上住院的必要。
之后的情况更加糟糕。某个早晨,在乔治接受了四个月的诊疗后,他吹着口哨就来了,看上去神采飞扬。我一眼便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乔治赞同地说:“没错,我今天确实好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一连四天,没有产生过任何妄想和强迫行为。也许,我开始重生了!”现在的乔治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对于生活和家庭中的痛苦经历,他更是毫不在乎。虽然经过我的多方刺探和努力,从他口中获悉了一些近期生活的信息,但那也都是些没有任何情感的、不痛不痒的事。我原以为,这次的会诊就会这样结束,但最后乔治却冷不防地问了我一句:“派克医生,你相信这个世上会有魔鬼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噢!不为什么,我也只是很好奇。”
“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你才会这么问。你这是在回避问题。”我注视着他说。
“其实,这是因为,最近我读了许多崇拜撒旦之类的离奇教派的书籍。你知道的,这些日子,媒体杂志报道了很多有关旧金山的邪恶团体的新闻。”
“确实是这样,但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在此时此刻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我虽表示了赞同,还是存有疑惑。
乔治有点不耐烦了,满脸不悦地说:“我怎么知道?就是突然想到了啊,你不是让我事无巨细,只要是心里真实的想法都可以告诉你吗?现在我也做到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不知道!”
看来,再继续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了。这次的会诊只能这样结束了。
后来的一次会诊,乔治仍然精神焕发,他的心情很好,体重也增加了几磅,不再像之前一样哭哭啼啼了。他说:“两天前,我又产生了可怕的念头,但我已经不会被它困扰了。我告诉自己,这些念头真的很荒谬也很愚蠢,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我真的要死了,那又怎么样呢?我甚至没有再想过要回到现场去确认,我终于成功了!”
表面看来,乔治确实已经渐入佳境,他的病症也似乎真的不再使他困扰了,但我仍然隐隐地感觉到不安。因为对于他为何会有如此的转变,我还是一无所知。我想尝试着帮他探究一下他的婚姻问题,然而,我并没有想到,乔治玩世不恭的本性简直深不可测,无论我怎么试探,他仍然不愿意与我一起深入地探讨。因此,我更加疑惑,乔治的生活以及他面对生活的态度,一直都没有什么改变,那为什么他的病症会突然好转呢?现在,我姑且把自己的不安和疑惑藏在心底。
为了逃避痛苦,人选择了谎言,扭曲了心灵
某个傍晚,乔治又一次来就诊。他神情欢悦地走了进来,玩世不恭的味道更甚以往。同往常一样,我让他先开口。凝思了片刻之后,他从容不迫地说道:“我想坦白。”
“噢!”
“正如你所看到的,最近我的症状真的减轻了很多。但我并没有告诉你,这是为什么!”
“嗯!”
“你还记得前段日子的那次就诊吗?我问过你相不相信世上有魔鬼,而你却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嗯,我当时的确没有对你说实话,而我其实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之所以不想将真相说出来,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太不明智了。”
“请继续。”
“虽然现在我还是不能确定对你坦白是对是错,但我确实想这么试一试。一直以来,你并没有给予我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也不愿意设法阻止我的强迫行为,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自救。”
“你都做了些什么?”我问道。
“我和魔鬼签了份契约。当然,我并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魔鬼,但我必须要想办法为自己做点什么,不是吗?所以,我就签了一份这样的契约:如果我屈服于强迫意念,又回到现场求证,那么魔鬼就会让我所有的恶念成为现实。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还不能肯定。”我答道。
“那我说具体一点吧。例如,前几天,当我开车开到千普山附近时,突然产生了一个恶念:‘下次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你的车子会驶过护栏,而你也将丧命于此。’如果换在从前,我肯定会心急如焚,内心挣扎许久之后,最终还是会回到护栏处求证,对吧?但有了那份契约之后,我便不会再回去了。因为我知道,倘若我回去查证,就会违反契约的规定,那样的话,魔鬼一定会让一切成为事实,而我也将必死无疑。所以说,我不屈服于强迫意念是另有原因的,并不是如我从前所说,是因为病症减轻了。现在,你懂了吗?”
“哦,原来如此。”我不置可否。
乔治庆幸地说道:“看来这招真的挺管用。在这期间,我产生过两次‘妄想’,但却一次都没折回去。然而,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得不承认,与魔鬼签契约让我产生了一些罪恶感。”
“罪恶感?”
“对,罪恶感。我所指的是,人是不应该与魔鬼签契约的。虽然我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魔鬼,但是,如果与魔鬼订约真的管用的话,我信不信又有何妨?”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不知道该对乔治说些什么。这个案例错综复杂,让我感到很迷惑。我们俩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充满安全感的办公室里,桌子将我们隔开。我注视着折射在桌上的柔和的光线,陷入了纷繁错杂的思绪当中。我理不出头绪,也斗不过那份根本不存在、却有一定实效的罪恶的契约。由于置身迷雾中,无法见树又见林,我只好静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凝视着灯光,一边听着墙壁上的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
“你是怎么想的?”乔治终于问我了。
“对不起,乔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迷惑,我需要更充裕的时间来理清思绪。所以,现在我还不能和你说什么。”
我又一次凝视着灯光,时钟仍然在滴答作响。五分钟过去了,乔治对于周遭的沉寂,显得有些无措,终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我想,我还隐瞒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就是我会感到罪恶的另一主因。你知道吗?我与魔鬼签契约的事,还另有下文。之前我说过,我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有魔鬼,因此我也不能确定当我折返现场的时候,魔鬼真的会让一切成为现实。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不停地问自己,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于是,我想到了克里斯。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爱的亲人,也是我最牵挂的人。因此,我就利用这一点,作为契约的一部分:倘若我真的屈服于强迫意识,折回现场求证,那么魔鬼会让克里斯早夭。到那时,我死了,克里斯也不能幸免。现在你能够明白为什么我不会再折返回现场了吧!”
“所以,你就把克里斯的生命作为赌注?”我机械式地复述着他的话。
“是的,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深负罪恶感。”
我再度陷入沉思,思路也慢慢理出了头绪。此时,已接近了诊疗的尾声,乔治蠢蠢欲动,正要起身离去。我严肃地说道:“乔治,等一下。你会是我今天诊疗的最后一位患者,如果你不着急走,那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些时间,我想针对你的情况,找出适合你的治疗方案。”
乔治如坐针毡,他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作为受过专业训练的心理医生,我不能妄下定论。因为只有当病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医生所接受的时候,他才会敞开心扉,对你吐露心声,表达出他的真实想法,这样的诊疗才能收到实效。根据这么多年的临床经验,我发现,心理医生有必要在诊疗中的某一阶段,就个别特定的观点与病人持相反的立场,并给予一针见血的评断。但我也很清楚,这样的情况必须有充分的诊疗时间作为基础,最后要在病人与医生之间的关系相对稳定后,再下评断。然而,现在我与乔治才接触了四个月,关系尚浅。我不愿去冒这个险——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对他骤下断语。然而,不这样做,他就有可能病情加重;这样做,也有可能使他心生怨恨,逃避治疗。这就是我需要评估和权衡的原因。
乔治再也无法静静地坐等下去了,就在我搜肠刮肚之际,他脱口而出:“嘿!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注视着他,说:“乔治,我在想的是,很庆幸,你产生了所谓的罪恶感。”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确实应该感到罪恶,因为你的所作所为,的确是有罪的。倘若你没有丝毫感觉,那我可就要非常担心了!”
乔治马上变得警惕起来,他说:“我认为,心理治疗本来就是帮助我减除罪恶感的。”
“但那指的是不恰当的罪恶感。如果对于一件正常的事,你竟然感觉到罪恶,那完全没有必要,甚至别人会认为你有病;但如果你对于一件恶事,丝毫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罪恶,那也是不正常的。”我答道。
“你认为我很坏吗?”
“我认为,在你与魔鬼签契约的时候,你已经做了一件恶事。”
“可是,我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啊!”乔治大声嚷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和你所说的这些事全都是我的心理活动。你不是说过吗?‘那些所谓的恶念、坏愿望,只有当我们真正付诸行动后,才能构成罪’。这就是你所谓的‘心理学第一定律’。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没做,甚至没动过别人的一根手指头。”
“但是,乔治,你不可否认,你确实做了一些事。”我答道。
“我做了什么事?”
“你和魔鬼签了契约!”
“那又怎样?目前为止,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呀!”
“不对!”
“怎么不对?我不是说了吗?所有的这些全都是我自己心里想出来的,它们全都在我的脑子里。我既不信上帝,也不信宗教,怎么会相信魔鬼呢?我甚至不相信魔鬼的存在。倘若我和活生生的人签了一份真正的契约,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现在,我只是和一个纯粹虚构出来的魔鬼签了一份不真实的契约,甚至没有付诸任何行动。”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会和魔鬼签约啰?”
“天啊,我有啊!我说过,我与魔鬼签了约了。但那并不是一份真实有效的契约。你可不可以不要咬文嚼字,鸡蛋里挑骨头?”
“不是的,乔治。是你在咬文嚼字。我也和你一样,对魔鬼一无所知。我根本不知道魔鬼是男是女、有形或无形,我也不知道魔鬼究竟为何物,是一股力量,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概念?但这些都在其次,最关键的是,你确实与魔鬼签了契约!”
此时的乔治态度大为转变,“好吧,即便是我真的与魔鬼签了约,但那也是一份无效的契约。每位律师都知道,在受迫情形下签订的契约,是不具备法律效力的。上帝知道我是被逼迫的,而你也是亲眼所见。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恳求你的帮助,但你丝毫不为所动。你似乎对我的案例颇感兴趣,但却始终不能帮助我除去痛苦。这些日子,我受尽折磨,如果这都不算被迫,那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伫立了一分钟之后,我想,是时候了。于是我转过身来,注视着乔治,说:“好了,乔治,有些话我必须要对你说,希望你能够仔细地听好。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字字珠玑,针针见血,十分重要。”
我回到座位上,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继续说道:“乔治,你有一个人格上的缺陷,这也是你最根本的一个弱点。它是你所处的全部困境的根源,是导致你产生心理病症的最主要的原因。如今,它又促使你与魔鬼签订了罪恶的契约,甚至还成为你为那份契约辩解的理由。”
“乔治,我基本可以肯定,你其实是一个懦夫。”我继续说着,“你每次遇到问题和痛苦,都不敢去正视,只知道用谎言来欺骗自己;你不愿采取行动,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只会选择逃避。当你感觉自己几天之内就会死时,你逃避;当你面临不幸的婚姻时,你逃避。然而,这些事情并不是你想逃避就能逃避得掉的,它们会以病症、妄想和强迫行为的方式来纠缠你、折磨你。你一心希望心理医生帮助你摆脱那些纠缠你的妄念,但是却不明白,你自己必须敢于直面自己的问题和痛苦,不能逃避也无法逃避。我之所以在你折回现场这件事上不给你建议,就是要让你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解决,任何人都无法包办代替,你不解决问题,你就会终日为问题所困扰。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问题和痛苦,戳穿意识中的谎言,只有这样,我们的心灵才能成长,心智才能成熟。但是,你却没有勇气去戳穿心中的谎言,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问题和痛苦,一直都在逃避。开始,你依赖心理医生,希望他能代替你做决定;接着你甚至与魔鬼签订协议,企图把自己的问题和痛苦交给魔鬼。你的一切行为都是在想方设法逃避问题和痛苦,而不是勇敢地去面对。”
“你为自己辩解,说那份与魔鬼的契约是在被迫的情形下签订的,没有任何效力,可以不算数。这一点,我没异议。然而,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与魔鬼签订这份契约,而不是勇敢地面对自己,尽你所能甩掉身上的所有痛苦?如果说,魔鬼确实潜伏在人类的身旁,专门搜集那些被出卖的灵魂,我敢肯定,它一定会专从那些懦夫的身上下手。因为这些人不敢戳穿心中的谎言,他们身不由己,一心想把自己的问题和痛苦交给别人。这些人的行为正好为魔鬼提供了乘虚而入的机会。所以,你的问题不在于受到逼迫,而在于你敢不敢不说谎、不逃避。一旦你敢于拒绝谎言,不再逃避,你就一定会在承受心灵痛苦的过程中,提升自己的心智,挣脱妄念的束缚。这就像蚕蛹一样,历经破茧的痛苦之后,蚕蛹便会幻化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美丽迷人。但是很遗憾,你一直在选择谎言和逃避,你不敢正视,你一遇到问题和痛苦,就丢盔弃甲,背叛投降。你虽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必须要说,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你以谎言和逃避来应对问题,你的应变之道倒真是轻巧!但是,你却忘了这样一个事实——为了逃避痛苦,人选择了谎言;为了谎言,人扭曲了心灵!乔治,你的心灵正在被扭曲。”
“用玩世不恭来形容你,再恰当不过了。你喜欢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轻松得起来。乔治,你总是试图寻找轻松和毫不痛苦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一旦面对‘正确’与‘轻松’二选一的抉择时,你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即便是出卖灵魂,牺牲你至爱的儿子,你也在所不惜。”
“之前我说过,很庆幸,你产生了罪恶感。因为,如果你对自己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产生罪恶感的话,这就说明你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魔鬼似的撒谎者,我便无法再帮助你了。这么久以来,你已经知道了,心理治疗不可能马虎过关,更不能欺骗自己,它不是一条帮你逃避问题的途径,而是一个寻根探究、正视痛苦的过程,纵使你有百般痛苦、万般无奈,你都必须咬着牙挺过去。如果你愿意尝试去正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诸如父亲的虐待、惨淡的婚姻、可怕的死亡、自我的懦弱,那我还愿意继续帮助你,因为我有信心获得成功;但如果你只是一味地想寻求捷径,暂时舒缓痛苦,那我真的很抱歉,我无能为力,因为我不敢奢望心理治疗对你会有任何帮助。”
解决了逃避问题的问题,你才能解决其他问题
这回换成乔治沉默了。只听见墙壁上的时钟依旧在“滴答”作响。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的诊疗了。终于,乔治开口说道:“在漫画中,某个人物一旦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就将永远身不由己,步入罪恶。即使我现在想改变一切,恐怕已经回天乏术了!”
我回答道:“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与魔鬼签约的人。我说过,对于魔鬼,我所知的并不多。和你一样,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是否真的有魔鬼存在。但对你而言,你既然选择与魔鬼签订契约,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魔鬼就已经存在了。由于你一心想要找到捷径逃避问题、脱离苦海,所以你已在心里把魔鬼唤醒,并和他签下了罪恶的契约。乔治,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相信,只要你鼓起勇气去解决问题,而不是依赖捷径,那么这份邪恶的契约也就不复存在了,魔鬼自会另觅他处。我相信你既然能赋予魔鬼生命力,就一定能让魔鬼消失。直觉告诉我,你终究能柳暗花明,获得重生。”
乔治很悲伤地说:“过去10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坦。虽然偶尔也会有些妄想杂念,但它们都不足以困扰我。如今,你无非是想让我自愿地扭转一切,恢复到两个星期以前的生活状态——受苦受难、度日如年。”
“乔治,这确实是我的意思。我劝你最好这么做,为了你自己,你也必须这么做。如果非要我采取强制措施,你才会去这么做,那我也愿意一试。”
乔治深思了片刻,说:“要我选择痛苦?我不知道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这么做,我能不能办到,自己也没有把握。”
我站起身,问道:“乔治,你星期一会来吗?”
乔治也站起身,说道:“会。”
我走向他,与他握手道别。
那个晚上,是乔治接受诊疗以来的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到了星期一,他的病症又完全发作了起来。然而,不同的是,他不再央求我阻止他回到现场,他也慢慢地愿意正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存在于他和太太之间的鸿沟。到后来,他甚至能在我的协助下,请他的太太前来就诊。我把他的太太引荐给了另外一名心理医生,效果很明显。他们的婚姻生活开始重现生机。
克劳迪娅加入诊疗后,我便把重心放在了乔治的负面情绪上——焦虑、易怒、失落,尤其是悲伤。乔治也能察觉出自己的多愁善感,每当面对季节的更替、子女的成长、世事的无常时,他都会感受到自己的脆弱和悲伤。渐渐地,乔治玩世不恭的味道越来越少,忍受痛苦的能力也越来越强。虽然他还会感叹黄昏时的落暮,但他不会再为此焦虑不安。他的妄想强迫症也不如几个月前那么频繁地发作,第二年年底,他的那些病症就彻底消除了。两年之后,他结束了心理治疗。虽不能说他已经成了绝对的强者,但相较以往,他绝对是胜者。
对于乔治来说,他最大的问题就是逃避问题,一旦解决了逃避问题的问题,其他问题才会迎刃而解。乔治的故事告诉我们,只有直面问题和痛苦,我们才能最终获得解脱;只有勇敢揭穿谎言,我们才能生活在真实的自我当中。如果我们选择了逃避和谎言,就将在无边的苦海中沉浮、挣扎,永远承受心理疾病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