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文说到,金不换等人放山,多日都无收获。而金十三因追一只岩羊,误上鹰嘴崖,偶见一只金头棒槌鸟与一条巨蛇争斗。眼看金头棒槌鸟不敌,金十三仗义出手,杀死了那条被放山人称之为“长白神龙”的巨蛇。金头棒槌鸟感恩而去。金十三剖蛇身,食其胆,饮其血,还得到了一颗神奇的蛇珠。回来后,他向众人说起这件事情,金不换说这金头棒槌鸟放山人都称之为“金凤凰”,极为罕见,也极有灵性,专以参宝之籽为食。凡有金头棒槌鸟出没的山林,必有大棒槌出世。众人精神为之大振。当他们放山至天鹅岭一带时,金不换看出这片山林是一块极佳的阴地,必出大棒槌,命令大伙儿移营此地。不料正在这时,队伍中的陈杠子却忽然发现附近有人窥探,大声呵斥。
一片沙啦沙啦的响动,他们的身后,陆续出现了二十来条身影。金不换看这些人的衣饰与中国人不同,似乎是些朝鲜人。从他们携带的工具上来看,也是来放山采参的。这林子里没有杠子棍子,陈氏兄弟各自抽出了别在腰上的斧头,对着这群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怒目而视。这两兄弟向来打架不要命,从不管对方人多人少。眼下只要金不换一声令下,两兄弟立马就会扑上去开干。其他几人也纷纷拔出了随身携带的砍刀,刘老闷卸下了背着的长枪,连金十三也掏出了匕首,严阵以待。
金不换沉着脸不吭声。放山规矩,讲究的是先来后到。他们进入这片林子时,不但一路打了拐子,还系上了红绳,表明这片林子他们已经先到了,那么后来的人见到就必须转场去别的山林。但朝鲜人却常常破坏规矩,因此屡与中国人发生冲突,甚至还会仗着人多抢掠中国人的货物,双方发生死伤的事情并不鲜见。
金不换此时并不想发生冲突。一来对方人太多;二来他们带来的火器也多。张眼望去,对方至少有五支长枪、两支短枪。要是冲突起来,自己这方肯定会吃亏,保不齐就会有死伤。放山人不是好勇斗狠、杀人越货的胡子,做的是正行买卖,吃的是辛苦饭,为的是采参挣钱。他把大伙儿带进山里,就有责任把大伙儿安全地带出山去。
金不换向陈杠子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咳嗽了一声,大声问道:“对面的朋友,谁是把头,请出来说话。”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走上前来,拱了拱手,说道:“我就是。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汉子长得容貌古怪,刀削脸、扫帚眉、下颌像把铲子一样向外突出。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关东话。朝鲜与中国的东北毗邻,在民国以前长期都是中国的藩蓠之国,两国的渊源颇深。朝鲜一直使用汉字作为官方文字,中国人历代移居到朝鲜的也不少,因此朝鲜人会说汉语并不稀奇。
既然对方愿施以礼,那就至少有了说和的余地。金不换略略放下心来,也拱了拱手说:“不敢言尊,鄙人金不换。”
那汉子一惊,问道:“莫非是九年前凭一支‘七仙女’夺得参王桂冠的金把头?”
金不换点点头,说:“些许微名,不足挂齿。敢问尊驾贵姓大名?”
那汉子道:“原来真是金把头,失敬失敬。金把头的名望和仁义公道,我们朝鲜参行之人也素有所闻,都表佩服不已。在下也姓金,名赫勇。”
金不换说:“这位金兄弟,此处山林是我中国地界。诸位朝鲜国人越界到此,与我争抢,这是什么道理?”
金赫勇道:“金把头,此处山林界限不明,我们朝鲜人常到这一片来采参,为的是讨生活,何来与阁下争抢一说?”
金不换正色道:“金兄弟这话就不对了。我前朝大清早已在这一片山林勒石为碑,定为界限。只是这些年中国内乱、纷争不断,对这边界问题不免疏于管理。但这片区域的界限两国文献档案上俱有记载,白纸黑字,哪里有什么不明的说道?”
金赫勇听了这话,无从反驳,哑口无言。他不欲在这国界问题上与金不换过多争执,便道:“这国界问题是官家的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管不了那么多。这长白山参是老天赐给我们放山人的钱粮饭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采你们的,我们采我们的,两不相干,岂不甚好?”
金不换摇摇头说:“金兄弟这话又不对了。凡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年我关东参行因各种采参乱象而公定规矩,贵国参行也派人参与其事。其中就言明了先入林者为上,后者见标识必须避之,就是为了避免共采一林,权利不明,从而发生混抢争斗之事。莫非贵国参行如今连这点规矩都不讲了吗?”
金赫勇被金不换一顿话说得面红耳赤,但他眼见得这片椴树林是块好地,出大棒槌的机会比较大,他现在人多势众的,又有火器,怎么肯轻易放手!他用眼睛扫了一圈金不换一群人,见他们人虽少,但个个都不是软蛋怂包的样子。尤其那两个手持斧头的大汉,人高马大,气势汹汹,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而且对方也有火器。真要硬干,自己一方虽不至于输,但也一定会有损伤。干这一行,求的是个财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舞刀弄枪。再说如果见了血光,出了人命,万一冲撞了山神爷,弄得己方这次放山颗粒无收,那也很不值当。目前最好的结果,就是再压一压对方,让对方自动撤出为妙。
他又对金不换拱了一拱手,说:“金把头,本来冲着你的名头,我们让一让也无妨。可我带着这些兄弟出来也有一个多月了,连支四匹叶的参都没有采到。这么空手回去,我们这么大一伙人,一年的衣食就都没有着落了。你是行家里手,我也不是生瓜蛋子,这片林子有大棒槌都看得出来。说不得,只好请诸位赏口饭吃了。兄弟保证,这其他的山林,我们绝不再跟各位争。”说完,他使了个眼色,手下的弟兄都纷纷持刀端枪,一副不同意就要马上下手的样子。
金不换冷冷一笑:“嘿嘿,果然是好大一伙子人!诸位这是想以多欺少吗?”
金赫勇默不吭声。金不换忽然拔出腰中的“二十响”,也没见他怎么瞄准,只听一声枪响,十几米外的一棵大树上,掉下来一只山雀。金赫勇一干人没料到金不换一个放山把头,竟然会有这么高明的枪法,一个个都看呆了。金不换吹了吹枪口冒出的青烟,淡淡地说道:“我这把‘二十响’,刚才开了一枪,现在弹匣里还有十九发子弹。”
金赫勇心想,双方如果真打起来,这金不换枪法如此精准,到时候一枪一个点名,自己一方恐怕大半人都躲不过去。可就这么灰溜溜地撤走,将马上要到手的肥肉拱手相让,却实在是不甘心。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老把头的枪法果然高明,兄弟我佩服。我也并不愿与诸位发生争斗。刚才已经言明,我们这伙子人讨生活不易,希望老把头能赏碗饭吃。还请您划个章程,也让我对众兄弟有个交代。”
陈杠子吼道:“什么章程!我们的章程就是请你们从这里滚出去,否则老子手里的斧头不客气!”
金不换挥手制止住他,抬头看了看天,对金赫勇说道:“金兄弟,你看这样如何?请诸位暂时退出这片山林。今儿天已经不早了,从明天算起,给我们三天为期。三天过后我们出林,将这里让给你们。”他身后的金十三听了这话一怔,靠近他想说话,金不换却摆了摆手。
金赫勇想了想,拱手说道:“就依老把头的章程!多有冒犯,得罪莫怪。”他回头招呼了一声,二十来人都纷纷跟着他退去。
等他们走远,金十三急道:“爹,三天时间咱们怎么够?”
金不换不答,转身吩咐大家:“还按我刚才说的,瞎卖,你跟棍子回去搬东西,其他人找一块开阔的地方搭建地炝子。”
众人轰然应诺,分头忙开了。刘老闷过来拍了拍金十三说:“放心吧,你爹说三天就三天,他肯定有办法。”
晚上吃过饭,大家扯了一阵闲篇,纷纷到地炝子里歇息,准备明天一早压趟子。金不换却不睡觉,一个人蹲在篝火旁,闷着头抽出了烟杆子。金十三过来,给他的烟锅子里点着了火,蹲在他的旁边,问道:“爹,您老人家真有把握三天之内就采到那‘二层楼’?这片林子可也不小,足有上百顷地呢!没有个十天半月的可趟不完。”
金不换望着黑漆漆的林子深处,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忽然问道:“十三儿,你说说看,这放山的门道有哪些?”
金十三没想到爹居然在这个时候考校起他来了。虽说平时在家里爹经常给他讲这些,但爹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地一问,他还真不知道从哪说起。他在心里捋了捋,先说了如何观山景、察地势,又背了一些口诀,如“背阳向阴,椴树相寻”、“细芦下圆上马牙,锦纹深顺序不杂”之类,再讲了一些放山的规矩以及挖参的诀窍。金不换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些都是寻常采参把头都会的玩意儿,不足为奇。你爹我能够笑傲这参行,靠的却是几样别人没有的道行。”
金十三愣了一愣,眼睛猛然放出光来,知道爹这是要给他传授独门绝活了。
只听金不换继续说道:“这观山景、看地脉、察林貌,固然是需要掌握的重要手段,可真正要采到七匹叶、八匹叶的大棒槌,那还要学会‘观星、观气、观势’。《春秋运斗枢》一书有云:‘摇光星散而为人参。人君废山渎之利,则摇光不明,人参不生。’这摇光就是我们所说的北斗七星之一。这北斗七星位在太微北,枢星为天,璇星为地,玑星为人,权星为时,玉衡星为音,开阳星为律,而摇光星位于斗阵之末,主天地之和,滋养万物。这摇光星如果晦暗,则地上难出‘参宝’。而如果摇光星明亮,则‘参宝’必出。我这些天一直夜观星象,唯这两日摇光星光彩熠熠,便断定必有了不得的‘参宝’临世,十有八九就是一支‘二层楼’。而今日又找到了这藏风聚气、青龙吐水之地,我心中更有了底。这‘参宝’出没时间只在这数日间,如不能采得,待摇光星转暗,则再多耗时日也是无用,因此我才与那些朝鲜人定下了三日之期。”
金十三听得心醉神迷,抬头仰望了一阵北斗七星末尾的摇光星,果然比平时明亮不少,甚至比其余六颗星更加明亮。
金不换又道:“观星以知天时,而更重要的则是观气。《礼纬·斗威仪》云:‘君乘木而王有人参生。下有人参,上有紫气。’这百年山参,乃草木之王,自然有王气,也就是紫气。越是极品的棒槌,紫气越盛。我今日观此片山林接近龙吐水的那一带,有紫气蒸腾而起,沛然不息,想来‘二层楼’应该就在那里。我既已知天时,又已明地理,三日之内还不能采得这支棒槌,那我金不换从此永久闭关封棍,再不问这参行之事。”
列位看官,恕作者在这里插句闲语。就这紫气一说,古已有之,以为帝王、圣贤临世之兆。传说老子过函谷关之前,关令尹喜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果然老子就骑着青牛而至。这就是“紫气东来”一词的出典。这金不换所言,看似玄之又玄,其实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看,也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这紫气可能跟野山参的特殊生长环境有关,野山参是喜阴植物,偏爱阳光斜射,尤其对光谱中的紫光最有感应。阳光经过特殊地理环境的折射,再加上周围水汽幻化或地气蒸腾,则容易形成所谓的紫气。这样的环境比较利于野山参的生长。
金十三听了兴奋不已,急问道:“爹,那这‘观势’又怎么讲?”
金不换呵呵一笑,说道:“你这猴崽子就是心急!这‘观势’嘛,观的是林中草木之势。方才我说过,这百年山参乃是草木之王,与一般参不同。它临世之时,周边的树木小草俱会以它为中心弯曲,就像是在向它参拜行礼。这也有个讲究,叫作‘万木参仙’。如果见到某一处草木之势如此,则其中必有极品棒槌隐匿。”
金十三听罢,搓手拍腿,欢喜赞叹,对父亲金不换更是崇拜得无以复加。不过他也听说过父亲的身世,祖上在直隶务农为生,跟这采参八竿子都打不着。父亲自小跟随梅花拳掌门人赵三多练拳,庚子年拳乱后他流亡关东,干过镖局趟子手,也做过大户人家的私人保镖,后半路出家做了放山把头。要提起他的拳脚功夫和放山的经验,那没的说。但父亲识字不多,也就跟着乡间的私塾先生启了个蒙,平日里看个信念个告示都勉强,更不用说读书作文了。这些别的放山人都不知道的独门绝活不知他是跟哪位高人学的,而且今日说起来还引经据典,连古书上的原文都能背诵下来。
金十三就这些疑问向他爹问起,金不换闷着头抽烟,半晌才说道:“二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没入这参行,跟一位奇人有过一段交情。这位奇人人品俊雅、学问高深,尤其在这采参上面的能耐,这么说吧,那简直就是山神爷转世。你爹我即便到现在,也是不敢望其项背。这‘观星’‘观气’‘观势’的独门绝技,就是他传授给我的。”
金十三大为好奇,问道:“爹,这位奇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金不换却摇了摇头,说:“算了,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你快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出发呢!”
金十三见爹不再搭理他,自个儿在那抽着烟发呆,只好回到地炝子里。老闷叔已经睡熟了,一如既往地打着呼噜。他躺在乌拉草做的垫子上,琢磨着爹说的“三观”之术,觉得仿佛开启了一个新的境界。忽而又想起爹说的那个传授他“三观”之术的奇人,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听爹说那支参中至宝“凤凰单滴泪”也是一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奇人采得的。看来这参行之中藏龙卧虎,奇人异士还真是不少啊!
第二天一早,金不换向大伙儿说了“二层楼”可能所在的位置,领着他们往“青龙吐水”的方向进发。众人虽然不知道金不换为何与那帮朝鲜人许下三天的期限,又如何这么快就知道了“二层楼”的大致位置,但他们知道金不换为人向来谨慎,没有把握的事情从来不说也不做,都对他深信不疑,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出发。
一路上他们颇有收获,竟然采到了一支五匹叶的“五魁”,这让多日不见大棒槌的众人喜笑颜开,更增添了找到“二层楼”的信心。
又走了一会儿,林子越发的密,不知何时还起了一层雾,一米开外就难见他人。众人“压趟子”的步伐也越发的慢。这时,走在最前的金不换忽然“叫棍儿”,敲击声为三下,这是召集大家都聚拢到一块儿的信号。
李大耗子见到金不换,第一句话就问:“把头,你是不是也发现这路不对劲?”
金不换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不错,我们又走回来了。”
赵二驴惊讶地说:“不能吧?”这种事情他们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要知道金不换探路的经验十分丰富,他们这一伙儿也都是老放山人了,这一路走来都没忘了“打拐子”,还系了红绳,怎么可能出现整只队伍都‘麻达山’的情况呢?
可他走上前一看,就不说话了。可不是吗,那棵高达六七丈的椴树下面,都是刨完了又盖上的新土,正是他们方才挖到“五魁”的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声。好半天,李大耗子说:“我早觉得这片林子很邪门。你们看这些树的树冠部分,都是弯曲的。连地上的草都是。而且无缘无故的,林子里就起了雾。难道这南坡真的有妖物在作祟?”
金不换看了李大耗子一眼,点头说:“老李果然精细,这些树木确实有些奇怪。咱们先不管妖物不妖物的,先顺着这些树冠弯曲的方向走,看看再说。大伙儿都聚到一起,别走散了。尤其要注意那些被打了拐子、绑了红绳的地方。”
他当先而行,众人紧随而上,发现有打拐子或绑红绳的地方就依记号的指示而行。可走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又转回了原地。
到了这会儿,连金不换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在这深山老林里“麻达山”,那是很要命的事情,不少人就是这样陷在长白山里,再也没有出来。胡瞎卖不怕人,却最怕鬼,对于那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也信得最真,此时他面色煞白,颤抖着嘴唇,说了一句:“是……鬼打墙!这鬼连咱们定参的红绳都不怕,一定是厉鬼!”金十三听了他这话,想起那晚做的梦,也是这样陷在林子里怎么也走不出去,不禁一阵心慌。
列位看官,咱们这里再插一句嘴。这“鬼打墙”的现象其实在现实中我们也经常碰到。比如黑灯瞎火的晚上我们在旷野上行走,走了一大圈却发现又回到了原地,就好像有鬼砌成一道无形的墙,把我们圈回来了一般。其实生物学对此现象已经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因为我们的两条腿的长度总是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两条腿卖出的距离也就有着一长一短的些微差异,如果眼睛不能进行修正,那么我们走路时就会沿着短腿的那边进行圆周运动,这样转一个大圈后就又会回到原地。其实不光是人类,所有的动物如果不能进行视觉修正,都会做圆周运动而不是直线运动。有人做过实验,将一只大雁蒙上眼睛放飞,因为两个翅膀的力量和肌肉发达程度有细微的差别,它飞行的轨迹同样是一个圆圈。也有人在固定的地带,比如坟场,会遇到鬼打墙,这好像更神秘。其实这是因为这些地方的标志物,容易让人混淆。因为人认清方向和位置,主要靠地面的标志物,这些标志物有时候会造成假象,也就是让你的大脑产生错误的信息,这样,你觉的自己仍有方向感,其实已经迷路了。古代的风水术士,其实早就掌握了这个秘密,他们在建造陵墓的时候,会运用这个规律,人为布置一些地面标志物,让人很容易在此迷路,感觉遇到了鬼打墙。古代的一些兵家,善于布列各种阵法,其实运用的也是这个原理,在特定的地点人为地设置一些标志物、障碍物,干扰人的视觉和大脑判断,这样敌人一走进阵中,就转不出去了。
放山人对长白山有一种出自骨子里的敬畏,遇到“鬼打墙”的时候,往往会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冲撞了“山神爷”,所以受到了他的惩戒。又或者是撞到了什么野鬼、山魈,而被它们施妖法困住。金不换对这些轶闻传说却并不放在心上,他仔细观察周围的林木和地脉,觉得看似杂乱无序中又好像隐藏着什么章法,只是他搞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最糟糕的是作为指路标识的拐子和红绳均不起作用,如果再这么走下去,他们既到不了“二层楼”所在之地,连退出这片林子都办不到,只能陷在这片老林子里,死了连尸骨都找不着。
林子里一片可怕的静谧,众人的眼睛都看着金不换,等着他拿主意。金不换头一次感到这么无措,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不能让众人看出自己的慌乱,便点着了一锅烟,蹲下来慢慢地抽着,心里转着主意。
一声“啾啾”的鸟叫声从不远处传来,金十三抬起头,便看到了树上的一只金头棒槌鸟。那只鸟扑扇着翅膀飞下来,就停在了金十三的肩膀上,用自己的喙摩擦着他的脸颊,显得十分亲热。金十三认出这就是在鹰嘴崖上他救下的那只鸟,又惊又喜。他伸出一只手掌,将鸟从自己的肩膀上接了下来。
金不换看到这一幕,猛然站了起来,失声道:“金凤凰!”众人转过头来,看着金十三手掌中的那只鸟,也都惊讶无比。
那只鸟偏着头看了金十三一眼,忽然低下头啄了一下他的手掌心,然后飞了起来。金不换叫了一声:“抓住它!”众人纷纷伸手,但那只金头棒槌鸟的速度很快,已经飞到了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对着金十三继续“啾啾”地鸣叫着。
众人慢慢靠近那棵树,但那鸟又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却不飞远,而是飞到了另一棵树上,继续对着金十三鸣叫。金十三好像明白了什么,转头对金不换说:“爹,它好像是让我们跟着它走。”金不换点了点头,吩咐大伙儿跟上那只鸟。
金凤凰飞飞停停,带着一干人在密林中穿梭,走了一个多时辰,金不换隐隐听到了轰隆隆的水声,知道前面不远就是“青龙吐水”的所在,心中大喜,再抬头看那只“金凤凰”,却已经不见了。
金不换叹道:“今天要不是碰到这只‘金凤凰’,我们不但找不到这里,就此困在了林中也说不定。”他又转头对大家说:“既然‘金凤凰’带我们来到这里,就更说明了不出这方圆一里之地,必有大棒槌。大伙儿排好棍,小心着了,千万不可放过了‘参宝’。”众人应诺,按照原先定好的位置和秩序开始“压趟子”。
不一会儿,在队列最右侧打边棍儿的胡瞎卖忽然叫了一声“钱串子”。众人听到,都喜气洋洋叫了一声“谢山神爷赏”。放山规矩,“压趟子”时见到蛇不能叫蛇,而要叫“钱串子”,这是好兆头,预示着即将“开眼儿”。这是山神爷赏饭吃了,所以其他人都要喊谢赏。
但紧接着胡瞎卖却忽然惊叫了起来:“蛇!我被蛇咬了!”众人听到都吃了一惊。在这长白山上,一般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尤其是放山人身上还常带着雄黄等驱蛇杀虫之物,索宝棍的拨拉也会打草惊蛇,故而被蛇咬的几率很低。除非是遇见了“神龙”。“神龙”是有主动攻击性的,且不惧寻常的雄黄等克毒之物,而且一旦被它咬中,不消半个时辰必死,无药可解。
众人纷纷围到胡瞎卖的身边,查看他的伤势。他的左腿小肚子上被蛇咬了,咬它的那条蛇也被他打死了,就扔在一边。金不换看了看蛇尸,松了一口气。只是一条常见的“铁树皮”,长约一米,虽有毒但毒性不大。
金不换挤出了胡瞎卖腿上的蛇毒,又分别在伤口的上下位置分别捆扎了一道红绳,刚要吩咐站在外围的李大耗子去采一些“蛇不过”来给胡瞎卖治伤,忽然听他声音惊恐地喊道:“蛇!蛇!”
陈杠子笑道:“你怕真是属耗子的,见到蛇就吓成这个熊样了!”他话音刚落,一条长约两米的“野鸡脖子”从灌木丛里游出来,上半身高高昂起,向他的大腿部位狠狠咬去。陈杠子身手敏捷,手中索宝棍伸出,将那蛇挑飞了出去。他正要说话,却听到李大耗子又叫了起来,这次声音都变了形:“快走快走!好多蛇!”
前方那片林子里响起了一片“沙沙”响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有多少条蛇正在向他们游来,急忙扶起胡瞎卖往后退。可才退了十几步,后面林子里也响起了一片“沙沙”声,接着左右林子里同样如此。这是被群蛇包围了!金不换叫道:“先上树避一避!”说着他叫李大耗子就近爬上一棵高大的落叶杉,自己把胡瞎卖顶起,李大耗子在上面连拖带拽,先将胡瞎卖拉了上去,再将他也拉了上去。
其余众人也纷纷找树攀爬。这时一大群蛇从树丛里蹿了出来。陈杠子将金十三顶上一棵椴树后,自己却晚了一步,被群蛇包围住了。他背靠着树,右手持索宝棍一阵乱挑,连续挑飞了好几条蛇。这时一条小蛇忽然弹起,向他的面门急咬。陈杠子无处躲闪,忽然拔出了腰中的砍刀一挥,那蛇头被砍飞了出去,身子掉在地上,还在蠕动。
地上的陈杠子身陷蛇阵,树上的众人也不轻松。那蛇是善于攀爬之物,一条条沿着树干蜿蜒而上。树上众人纷纷伸出索宝棍去挑,可挑落一条,更多的蛇又爬了上来,前仆后继,弄得大家手忙脚乱。
金不换放眼望去,积聚在这方圆几十米内,怕不有上千条蛇。各种蛇都有,“铁树皮”、“野鸡脖子”、极北蝰、赤链、乌苏里蝮、双斑锦、白条锦……挤挤挨挨的,吐着长信,面目狰狞地望着树上众人,让人一身起鸡皮疙瘩。如此可怖的场面,金不换放山多年,别说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长白山虽不乏有蛇,但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聚集了这么多,却不合常理,仿佛全长白山的蛇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都跑到了这里来了似的。
胡瞎卖受到了蛇咬,虽然经过了一番清理,但余毒尚存。他挑了几条蛇下去,已经是手脚麻木,身手迟缓。这时从旁边的树枝上忽然游过来一条竹叶青,狠狠地在他撑住树枝的右手背上咬了一口。胡瞎卖手一颤一抖,将这条竹叶青抛了出去,身子却失去平衡,就要向地上跌落,幸亏金不换一手扯住了他。
这时往树上游来的蛇越来越多,整个树干上都密密麻麻缠满了蛇,绞缠着、蠕动着。李大耗子面色煞白,忽然发一声喊,撇下金不换和胡瞎卖,只身向树干更高处爬去。金不换一手扶着胡瞎卖,一手用索宝棍不断扑打和挑飞靠近他们的蛇,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其它树上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在奋力与蜿蜒而上的毒蛇搏斗。只有金十三的处境好一些,他待的那棵树上暂时没有蛇爬上来。这全靠了树下陈杠子的竭力抵挡。但陈杠子的处境却是最危险的,被群蛇层层包围,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他正将一条爬到自己脚边,张嘴就要狠咬的乌苏里蝮一脚踢飞,却不防一条双斑锦从树后绕了过来,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脸上,死死不放。陈杠子大叫一声,抓住蛇身一扯,连蛇头带自己脸上的一块肉都扯了下来。他舞起索宝棍一阵乱打乱挑,形如疯魔。但又有一条蛇沿着他的右腿绞缠而上,一口咬了下去。陈杠子再也支持不住,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上。众蛇纷纷爬到了他的身上狠咬。
金十三见此惨状,热血冲顶、双眼通红,大喊一声“杠子叔”,从树上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