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一回书我们说到,金十三跟着义父金不换等人放山,夜宿大风口,半夜里却被林子里一阵婴儿的哭声惊醒。这金十三年轻胆大,只身一人进林去寻找哭声的所在,不料却见到一幕鹿群自动送上门给一只九尾异兽吸食血液的怪异景象。而偷窥的金十三也被那只异兽发现,向他发动了攻击。金十三被一股奇异的力量迷失了神志,身体也被冻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异兽向他猛扑过来。
金十三正自暗叹我命休矣,忽然听见一声低喝:“孽畜,不可伤人!”金十三眼前一花,那道飞扑过来的蓝影从自己的耳边闪过,倏忽不见。
金十三渐感神志回复清明,身体也不像刚才那般如坠冰窟冷得难受。他回过头来,却见一位老者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正站在自己身后。
老者须发皆白,可脸上的皮肤却红润光滑,皱纹也很少,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那小男孩扎了个朝天髻,粉妆玉琢的十分可爱。奇的是他们穿着却十分单薄,在这个季节的长白山里怎么看都不适宜。他们的衣饰也不像是现在人的打扮,倒像是金十三在戏台子上看到的那些古人的模样。
那老者和气地问道:“这位小哥,为何此时来这林中?”
金十三惊魂未定,讷讷的不知如何回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
那小男孩咯咯一笑,说:“老爹,这是个结……结……结巴,话都说不清楚。”
金十三瞪了他一眼,说:“你才是结巴!”转过脸来对老者行了个礼,说:“老大爷,我是到这来放山的。晚上睡觉听到有婴儿啼哭,感到奇怪,循声而来,不想却遇到了那只……怪物。”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这畜生自被人放出后,就一直在这一片山林里游荡。幸得被我拘着,才不致到其他地方去祸害人畜。可这片山林里的飞禽走兽,可就遭了秧啰!唉,这也是劫数啊!”
金十三诧异道:“大爷,这是只什么怪物?您二位又是什么人?”
那老者不答,却道:“快回去吧小哥。记住以后不可在午夜之后留在林中,如今后再闻此兽啼哭,可以乌拉草塞耳,可不受其惑。”他拉着那小男孩转身要走,小男孩对老者说:“老爹,这个人身上有五枚帝钱……”老者打断了他的话,说:“知道了,他也是有缘人哪!唉,‘五帝钱聚,山神临世’,这又是一个劫数了……”
金十三听得莫名其妙,问道:“大爷,你说什么临世,又是什么劫数?”那老者和小孩却不再吭声,携手悠然而行。金十三追在后面喊道:“大爷等等!我迷路了,该怎么回去?”他拼命追赶,可明明见那老者和小孩就在前面慢慢地走,却总是追不上。再追一会儿,他惊讶地看见那老者和小孩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
金十三心中恐慌,着急地大喊:“喂——喂——”蓦然觉得耳根子一疼,睁眼一瞧,却是杠子叔蹲在他的身前,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猛然一下坐了起来,四处张望,见自己还在地炝子里。他脑子一片混乱,心想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到这地炝子里了?刚才那一老一小两个人哪去了?难道我是在做梦?
陈杠子见他呆坐不语,又使劲扯了一下他的耳根子,说道:“怎么了小十三儿,发什么愣?快点起来,我们要出发了,再耽误你爹该生气了!”
金十三耳根子被扯得生疼,哎哟叫了一声,对陈杠子说道:“杠子叔,我是啥时候回来的?”
陈杠子一愣,拍了一下金十三的后脑勺说:“你睡糊涂了吧?你不一直赖在这儿不肯起来么,能去哪儿?”
金十三摸了摸被扯得发红的耳根子,心里想:“看来真是在做梦。可这梦也做得太真切了吧?”
他穿好衣服,拿上索宝棍出来,见大伙儿都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发了。他脸一红,急忙站到了队伍里。金不换正眼都不瞧他,自顾对大伙儿交待各种注意事项,按照他事先就观好的山景和择定的区域“压趟子”。
刘老闷偷偷将两块咸饼子塞给金十三,说:“没吃早饭吧?一会儿路上自己垫补点儿,别让你爹瞅见。”
金十三接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老闷叔,我这一‘拿觉’就过头了(注:拿觉:放山人将睡觉叫拿觉。)。”
刘老闷笑笑说:“年轻人贪觉,不是啥大毛病。我起早起惯了,见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不过下回别再起晚了,你爹是最讲规矩的,谁要误了他的时辰,那是要挨棍子的。今天是你第一天放山,大伙儿给你求了个情,下回可就保不齐了。一会儿进了林子警醒着点,别‘麻达山’(注:麻达山:放山人将在山里迷路叫作麻达山)。这里的林子太密了,我‘叫棍儿’时你记得回个声儿。”
金十三点点头。他知道“压趟子”的规矩,进了林子是不许乱喊的,怕惊了什么山猪野怪,更怕惊走了棒槌。可林子有时候太密,互相之间看不到人影,为了保持“压趟子”的步调一致,也为了人别走失了,因此要用索宝棍敲击树干的办法彼此联系,称为“叫棍儿”。敲一下树干,每人依次回敲一声,既示意自己的位置,又示意旁人平安无事,然后大伙儿继续压趟子。
众人按照昨天“排棍儿”的顺序进林。这林子太大了,也太密了,几个人进去后就如粟米掉进了沙坑,完全被吞没了。金十三回想起昨晚的梦,兀自心有余悸。好在他的里边是瞎卖叔,外侧是老闷叔,时不时地“叫棍儿”联络他,让他安心不少。他按照爹教给他的方法,眼睛盯着地面仔细地搜寻。原想着很快就能发现棒槌,可是走了一上午,脚都走酸了,手背上也被划破了几个口子,连个“灯台子”都没有发现。
到了晌午时分,金不换“叫棍儿”把大家招呼到一起,互相通报了一下情况,然后喝水吃干粮休息。胡瞎卖见金不换蔫蔫的样子,笑着问:“小十三儿,怎么没精打采的?早上看你还兴致挺高嘛!这会儿怎么成了霜打的茄子了?”
金不换嘟囔道:“走了一大上午了,连根棒槌毛都没瞅着。这要寻到‘二层楼’,不得猴年马月啊!”
金不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挖棒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啊!别说就这一上午,我们十天半月没‘开眼儿’(注:开眼儿:放山行话,指发现首支棒槌。)那也是常事!你要是耐不住,就干脆滚回家喝奶去,以后别再跟着我出来。老子丢不起这人!”一番话骂得金不换面红耳赤,不敢吭声。
胡瞎卖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十三儿还小嘛!又是第一次放山,有些不习惯那也没啥,过一段就好了。这孩子聪明伶俐,将来会接你的班,成为一个好把头的。”
金不换哼了一声,说:“要成为一个好把头,可不是靠他那点儿小聪明的。首先就要吃得下苦、经得住事儿!山神爷赏的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他不再搭理金十三,打火点了一锅烟,蹲下来吧嗒吧嗒地吸着。一会儿,他把烟锅里的烟灰倒在地上,用脚碾灭了,对赵二驴说:“二驴,这里的地脉跟西坡、北坡不太一样,是降龙势。两边峰峦起伏、形势耸秀、峭峻险拔;中间由大风口的狭窄入口进来,越往里越敞亮,如入朝大座,勒马开旗。此地势最易藏风聚气,我昨日观山景时便有所感。因此我猜测,离风口越远,离气眼越近,则寻见大棒槌的机会越大。咱们所处的这片林子,虽已离风口颇远,但还不是气眼之所在。这长白山南坡的地方太大,方圆足有几十里,如果一片一片地寻过去,恐怕到得收山之季,也未必能够寻到‘二层楼’。但只要找到气眼所在,我们的搜寻范围将小得多。”
赵二驴是金不换的头号助手,多年来跟随金不换放山,对观山景也颇有一些心得。他点点头说:“把头,你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是降龙势。只不过这气眼究竟在哪里?”
金不换摇了摇头说:“现在我也不知道。咱们且寻着棒槌,待我慢慢思量。”他站起身来,招呼大家继续“压趟子”。
金十三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两条腿越来越酸麻,眼睛长时间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寻找,也感到胀痛不已。他没精打采地用索宝棍随意地扒拉着,忽然眼前一亮,大喊一声棒槌!
放山规矩,如果见到棒槌就要喊出来,这叫“喊山”,一来可以迅速通知同伴聚过来;二来据说这一声喊能将眼前这支棒槌的魂镇住,使得它不能偷偷溜走。金十三这一声喊出来,离他十几米开外的金不换立即问道:“什么货?”这叫“接山”,接下来金十三应该马上说出喊住的棒槌是几匹叶。可众人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金十三的回答,诧异着纷纷围了过来,却见金十三呆呆地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
李大耗子凑上去瞄了几眼,立即明白了,呵呵一笑,说:“小十三儿这是‘诈山’了呀!”放山规矩,喊了山却发现不是棒槌,叫“诈山”。喊诈山的人,把头轻则让他当场给山神爷磕头谢罪;重则令他回地炝子,不能再跟着队伍继续放山。
刘老闷却说:“十三儿喊的这个虽然不能算是棒槌,但也是个‘二角子’,不能说是诈山。”
赵二驴也对金不换说:“是啊,把头,‘二角子’虽然不值钱,也不能挖,但我们这次毕竟来的是生林子,十三儿又是首次放山,第一天就能发现一支‘二角子’,是个好兆头。我看十三儿应该焚香磕头,向山神爷谢恩才是。”
金不换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刘老闷急忙从背囊里抽出一支香来,点燃后插在地上,让金十三赶紧磕头。
金十三这才知道,放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轻轻松松就想发现一支大棒槌,那更是痴人说梦。接下来他不敢嫌累,也不再掉以轻心,瞪大了眼珠子仔细搜寻。但直到日头落下,他也没能发现棒槌。不止是他,整个队伍这一天都一无所获。金不换领着大家原路折返,回到了地炝子。晚上睡觉时,金十三想起昨天的梦,心有余悸,卷了两团乌拉草,塞在了耳朵里。
之后近一个月,众人早出晚归,已经将眼前这片上百顷地的林子“压”完了,别说“二层楼”,连根像样的棒槌都没有发现。他们转到了东边靠鹰嘴崖的一片山林,继续“压趟子”。原来的地炝子距离太远,往返不便,自然废弃了,又在鹰嘴崖下重新搭建起了几座地炝子。
金十三头一回在荒山野岭待这么长时间,天天风餐露宿、辛苦奔波。这寒已去暑未来的换季时分,山里的气候变幻莫测。他虽然自小跟随金不换练习梅花拳,打熬得好筋骨,却又如何比得上各位老放山人的皮实?不觉就病倒了,一连几日头疼脑热、身体滞重,只好独自躺在地炝子里休养。这种风寒之症在放山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事,也有应对的方子,山中草药俱各齐备,采来熬好给他服食,便日渐好转。
这一日,金十三感到头热减退,身子也轻快了不少,便披衣起身,到地炝子外晒晒太阳。
已近晌午,他爹早带着大伙儿进林子去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空山寂静,只有偶尔的鸟叫虫鸣陪伴着他。在地炝子周围转了几圈,他渐感无聊,突然一阵鼻痒,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忽然,他身前的灌木丛里一阵响动,接着一只黄色的小兽蹿出,挺着一对弯角冲他直顶过来。
金十三吓了一跳,虽然身子还没完全好利索,但学了几年的拳脚功夫还在,使了个“燕子回翔”,便闪在了一边。他不等冲过头了的那兽转身,拾起一块大石头,砸了它一个趔趄。那兽吃痛,转身就跑。金十三这时看清,这兽原来是一只野羊,足有四五十斤重。他心中灵光一闪,如果能捉到,这只羊够大伙儿好好吃几顿的了。这些日子天天吃肉脯干粮,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眼见到这自动送上门来的美味,他怎么能够放过?
金十三在后面追赶,那羊慌不择路,向鹰嘴崖方向跑去。金十三大喜,那鹰嘴崖险峻陡峭,这羊是自入绝地,无路可走了。他却不知这羊是一只岩羊,最擅长的就是登山爬坡。那羊来到崖下,三跳两跳,便已上去了好几米。金十三想起烤好的羊腿外焦里嫩、滋滋冒油,咽了一口唾沫,一咬牙,手脚并用跟着攀爬而上。
一羊一人追逐着,不觉就上到了十几丈高的地方。金十三好几次伸手都差点扯到那只羊的后腿,却总是被它逃脱了。那羊转到了一块巨岩背后,金十三跟了过去,却再也不见那羊的踪影。他沿着巨岩后面一条不能叫作路的山间夹缝摸索寻找,又转过一块山壁,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只见那山壁前的一个石台子上,盘着一条长蛇。那蛇约茶碗口粗细,近两丈长短,背上鳞片呈铁灰色,杂以暗红的花纹。头部有成人拳头大小,却是扁平状的。更令人惊奇的是,它的头顶上还长着一排血红色的肉瘤,高低不平地凸起,让人看了既恶心又毛骨悚然。
金十三听他爹说起过这种蛇,为长白山独有,身具异象,口喷毒雾,却比较罕见。放山、采药、伐木、淘金或打围之人都谓之“神龙”,偶然见之,都纷纷逃避,回来后还要顶香膜拜,求其宽恕自己冲撞之罪。但像他眼前所见这条蛇这般巨大的却是闻所未闻。通常来说,毒蛇的身体并不长大,除了南方的眼镜王蛇。因为它们捕食的都是体积较小的动物,致命的武器是毒液,不像蟒那样需要靠巨大的身体力量来制服较大型的动物。事实上即便是南方巨大的眼镜王蛇,也大多以蜥蜴和蛇类为食,或者吃一些小型动物。但长白山“神龙”却大小通吃。它的嘴里除注射毒液用的獠牙外,还长有锯齿般的细牙,遇见小兽可一口吞之,遇见大兽则先喷毒雾将其熏倒,再用细牙将肉撕扯吞下。
此时,这条“神龙”却无暇理睬金十三,因为它正在跟一只鸟搏斗。
那只鸟只有喜鹊般大小,圆头短尾,身上的羽毛呈灰褐色,但头部却是金色的。它的动作比一般的鸟类要迅捷得多,围着“神龙”上下翻飞,偶尔伸嘴一啄,又立即飞开。但那“神龙”防守十分严密,即使偶被啄中,但仗着身躯长大、皮糙肉厚,也不以为意。
那鸟见攻不破“神龙”的防御圈,改变了战术,开始在“神龙”伸出的头部附近不断盘旋。“神龙”的头也跟着它的飞行轨迹转动,几次张嘴去咬,都被那鸟险险地避开了。
金十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蛇鸟恶斗的奇景,全身血脉贲张。他不知道这只鸟为何要舍生忘死地与这凶恶的“神龙”搏斗。或许是这条蛇吃掉了它的孩子,或许是这条蛇毁掉了它的窝。但这只鸟和“神龙”比起来,力量悬殊太大了。照这么相持下去,恐怕难逃丧身蛇吻的厄运。
当鸟围着“神龙”转了几十圈后,“神龙”的动作渐渐迟钝了下来,跟不上鸟转圈的速度。“神龙”见势不妙,忽然从嘴里吐出一团一团淡粉色的毒雾。那鸟看起来颇为忌惮,振翅高飞,一下不见了踪影。“神龙”趁此机会伸展开了身体,蜿蜒着顺着山壁就要溜走。
忽然,一道金色的影子直冲而下,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正啄中了“神龙”的眼睛。金十三大声叫好,想不到小小的一只鸟儿,竟然会玩这么高明的战术。但顷刻间他就不敢叫了,只见那“神龙”吃痛,尾巴突然如闪电般扫来,正好抽在那只金头小鸟的身上,立时将它打飞了出去。
“神龙”的一只眼睛被啄瞎,痛得在地上翻滚扭动。那只金头小鸟似乎也受了伤,在地上扑棱了几下翅膀,却没有飞起来。不一会儿,“神龙”停止了扭动,吐着墨黑的长信,恶狠狠地向小鸟扑来。
金十三暗叫不妙,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无暇多想,几步上前,一把揪住蛇尾就往后拖。他却不懂捕蛇的诀窍,应制其头,打其七寸。这一揪蛇尾,却恰恰给了蛇最好的攻击机会。那“神龙”正要将金头小鸟一口吞下,尾巴忽然被人揪住,它立即旋回身体,冲着金十三的腿部咬去。好在金十三反应敏捷,急忙放开蛇尾,向后就退。不料那蛇看着身子粗夯,竟昂起首,中段拱起,如弹簧一般跳起在半空,向他的面门飞扑过来。金十三从来没见过蛇能用这种方法攻击人的,情急之下向后一个弯腰,蛇头堪堪从他的面门上方飞过,一阵腥风扑面,中人欲呕。电光火石间,金十三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掐住了“神龙”的颈部。一人一蛇倒在地上,滚了几滚。那蛇已经将身体在金十三的身上缠了几圈,开始使用它的必杀技——缠绞。金十三顿感呼吸困难,全身骨骼咔吧作响。但他不敢松手,一旦松手,这“神龙”必然会伸过头来咬他。他双手狠命使劲,想要先折断“神龙”的脖子,但显然“神龙”绞缠的力道要大得多,直绞得他面容紫胀,进气少出气多。那“神龙”张大的嘴里还不断吐出毒雾,金十三闻到,只感觉腥臭无比,眼冒金星,耳旁想起嗡嗡的蜂鸣声,双手也越来越没力气。他正暗叹今天小命休矣,忽然感觉身体的缠绕松了一松,转头一瞧,只见那金头小鸟奋力飞起,一口又啄住了“神龙”的另一只眼睛。
金十三趁此机会,放开一只手,伸到腰间,拔出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照着“神龙”头顶的血瘤直刺下去,将蛇头狠狠地钉在了地上。那“神龙”的身子软耷了下来,扭了一扭,就此不动了。
金十三精疲力竭,伸展开身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里喘着粗气。那只金头小鸟挨到他的脸前,用嘴摩擦着,似乎在表示感激。金十三躺了好一会儿,慢慢恢复了力气,可脑子却越来越晕,而且还直犯恶心。他知道自己刚才吸进了一些“神龙”喷出的毒雾,这是中毒的症状。那只金头小鸟咕咕地叫着,看看他,用嘴啄了啄“神龙”的肚皮,又看看他,再啄一啄“神龙”的肚皮。金十三醒悟过来,可能这鸟在向他示意,这“神龙”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他奋力抵抗着头晕目眩的难受劲儿,爬起身,将“神龙”白花花的肚皮翻过来,用匕首沿着脖子一路划下去,一肚子的货水立时全都滚了出来。他扒拉了一下,从蛇肚子里滚出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这东西他从未见过,颇感诧异。他拾起来,用衣服擦干净,仔细瞧了瞧,这珠子呈白色,还有一些血丝隐在表皮上,捏一捏,质地颇为坚硬。他拿到鼻子前嗅了一嗅,并无什么明显的气味,试着用舌头舔一舔,却有些苦涩感。忽然,他感到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由张开嘴“哇哇”大吐。这一吐不要紧,简直要将他的胃液胆汁都吐光了。好不容易止住了吐,他无力地坐了下来,却觉得脑中的晕眩感完全消失了,反而神清气爽。他惊奇地看了看手中的那颗珠子,心想莫非这东西有解毒的功效?自己只是稍微舔了一下,就完全没有了刚才中毒的那些症状。
那只金头小鸟见他无碍,咕咕地又叫了几声,飞起来在他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后,向远处飞走了。
金十三将那颗珠子放入了贴身的护身袋中,看了看地上的蛇尸,又将蛇胆割下来,血淋淋地生吞了下去。他这几天病着,上午起来本就吃不下多少东西,今天折腾了一天,刚才又把肚子里的那点存货吐了个干干净净。这时候一枚蛇胆下肚,引得他饥火猛烧,仿佛连石头都啃得下去。他的身上没有带任何干粮,这山壁上也没有野果可摘食。但饥饿这事儿不能想,越想越饿。他心想这鹰嘴崖的峭壁,往上攀不易,往下爬更难,刚才杀蛇用尽了力气,手软脚软,不吃点东西,恢复一些体力,这山壁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的。
他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什么吃的都没找到,忽然一拍脑袋,心想真傻,这条“神龙”不就是吃的嘛!他从来没吃过蛇,关东人也没有吃蛇的习惯,但他听爹说过,南方那边的人就吃蛇,蛇肉并没有毒,而且煲汤来吃还非常鲜美,也可以烤着吃。可他身上没有带火,没法烤蛇。肚子里的饥火越烧越猛,他一横心,将那蛇头用匕首切掉,抓起蛇身就啃。这蛇肉腥味重,又没有任何油盐酱醋来调味,生吃如何咽得下去?他刚咬了一口就觉得恶心。但那蛇血入口倒是咸咸的,腥味儿也没那么重。他闭着眼睛,仰着头强忍着往嘴里滴。几口蛇血下肚,蓦然腹中一团暖意升起,而且越来越热。这股热气散往全身,让他感到周体通泰,说不出的舒服。原本没有力气的手脚不但完全恢复过来,整个身体还感到精力旺盛无比,似乎能一拳打死一匹马。
金十三想不到这蛇血如此管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直到蛇身上的血都已滴尽。
这条“神龙”足有四十斤重,剥了皮烤了,也能吃个几天。金十三将蛇尸缠在身上,原路下山。喝了蛇血后的他神完气足,身体异常轻快,爬下峭壁竟比攀上来更感到轻松。
回到地炝子,天已经擦黑了。父亲和各位叔伯都已经回来了,没有见到金十三,大伙儿正在着急,不知道他一个人上哪儿瞎逛去了,会不会迷路,正商量着是不是到林子里寻一寻。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大家松了一口气,见他身上竟然缠着一条巨大的蛇尸,更是惊奇。
虽然这蛇尸没有头,但赵二驴翻看了一下蛇身,便认出这是一条长白山的“神龙”。只是这“神龙”如此巨大,他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惊讶地问金十三这蛇尸从何而来,金十三便跟大家讲了一下自己见到鸟蛇相斗,并助鸟杀死“神龙”的经过。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陈杠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金十三的肩膀,说:“行啊小十三儿!都说这‘神龙’是长白山的巡山使者,旁人遇见,躲都躲不及,你小子竟然敢上前,还把它杀了。好,是个爷们儿!”陈棍子也笑着说:“不错不错,这份胆气我陈棍子也佩服!将来是个当把头的料。”
金不换微笑道:“行了行了,你哥俩好勇斗狠惯了,就别在这种事儿上面夸他了。”他详细问了问金十三那只鸟的模样,沉吟道:“看来,这是一只‘金凤凰’啊!”
金十三瞪大了眼睛,问道:“爹,你说这只鸟就是一只金头棒槌鸟?”
金不换点了点头,说:“这金头棒槌鸟十分罕见,也极有灵性。凡有它出没的山林,必有大棒槌出世。看来,我们来这南坡是没有错的。”
众人在这长白山的南坡转悠了已近一月,除了几支不值钱的“灯台子”,可谓一无所获,不免有些灰心丧气,甚至对这南坡是否真的有出大棒槌心存疑惑。现在听到这附近有“金凤凰”出没,大家精神都是一振。
关东人不吃蛇,何况金十三带回来的还是条“神龙”。众人商量了一下,找地方挖了个坑,把蛇尸埋了。老闷叔还在埋蛇尸的地方点了三炷香,跪下拜了几拜。金十三见此情景,也就不敢提自己吞蛇胆、喝蛇血,还藏了一颗“神龙珠”的事情了。
倏忽又过半月有余,已是初夏季节,正是长白山气候最为怡人的时候。山林层嶂叠翠,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杨树、云杉、椴树等树种交错生长、枝繁叶密。野兽出没的也多起来,马鹿、驯鹿、紫貂、野鸭、獐子、狍子、野猪、雪兔都有,还有各种各样的木耳、松茸、蘑菇……大自然的慷慨馈赠,倒是让金不换他们不用再为食物发愁。但他们除了挖到一支勉强还说得过去的四匹叶棒槌外,其他仍然可说一无所获。这个季节长白山多雾,再加上这南坡的地势起伏大,裂谷沟壑的分支众多,容易迷路,更增加了他们的放山困难。
这一日,他们“压趟子”的区域,已经到了天鹅岭一带。金不换站在山坡之上,看了看四处的山景,惊喜地对赵二驴说:“二驴,你看看这里,群山环抱,后高前低,中间这块林地,日照不透,罡风不侵。上面还有一条瀑布飞流直下,山脊的走势如龙吐水。这是块阴地,大概就是‘气眼’的所在了。”他看了看林木的种类,以椴树为主,又抓起一把土壤扒拉了一下,土质粘而细腻,呈棕黑色,还夹杂着些枯枝败叶,满意地点点头说:“错不了,这片林子里,一定能出大棒槌!那‘二层楼’也多半藏在这里。”
赵二驴说:“把头说的是。‘三桠五叶,背阳向阴,欲来求我,椴树相寻’,这里果然是棒槌最喜欢的地方。”
众人听了,各皆欢喜。金不换便吩咐胡瞎卖带一个人回去移营,将原来在十五道沟营地那边的粮食、工具等都搬到这里来,就在林中搭建地炝子。胡瞎卖尚未答话,忽然听陈杠子大喝一声:“谁?妈了个巴子的给老子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