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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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住在一处建在山腰的房子里。山腰有一溜规矩的复式楼,其整齐的样子犹如朵拉的门牙。每套复式楼都有两层,但面积很小。人们叫这一排楼叫长城楼,有十三套。我住在最后一套。顺路走到尽头,有个独立的院门,用钥匙拧开了,迎面扑来浓重的鸡粪味。那时候我是个养鸡的,也就是说,饲养员。老板租下长城楼最靠里的一栋,以及后面十来亩坡地。种了一百多棵猕猴桃树苗,说是良种。这种藤本植物的茎蔓暂时还不能攀满架子,形成荫翳。
我只给小谢和朵拉打过电话,告诉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干着什么。他们有时到我这里坐一坐。小谢不喜欢这里,再说他刚找了个女朋友,所以不能像以前一样,没事就跟我泡在一起。朵拉是一个比我更寂寞的人,她经常来我这里,跟我扯一扯白,看看我喂养的斗鸡。她觉得那些鸡很丑,实在是太丑了。她说,要是你把这种鸡炖了,我肯定不吃的。我说这鸡死了没什么吃头,活着却是赚钞票的机器,老板专门开私车到越南和泰国买来的,便宜的都要几千块钱一只。她吐了吐舌头,说,打架吗?我点了点头。她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这些鸡长得难看,待在一起谁看谁都不顺眼,所以会打起来。她觉得这是一种很深刻的见解,说出来以后就得意地笑了。我想,也许是这样;再者,这也是朵拉一贯的思维方式。
来了几次以后,她能够理解我为什么选择当饲养员,而不是进入乡镇的卫生所。以前我们那个班上的同学,十之八九都蹲进了卫生所里,然后日夜等待着进城的机会。养鸡的工作很轻松,虽然有些枯燥,但是相当省心,不会有人找麻烦。
当朵拉在乡卫生所给一个妇女注射青霉素,惹出好大一堆麻烦后,她就觉得我的选择很明智。
皮试显示正常,她只不过有些晕针,想敲点钱。她家很穷,简直穷疯了,要是年轻漂亮一点,她说不定会去卖。朵拉被这件事打击得不轻,讲话刮毒,不符合她一贯的较淑女的形象。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为这事她赔了几千块钱,从我这里借了两千——她不想让她父母知道。这也是让我觉着迷惑的地方,她这样还可以撒撒娇装装嗲的年纪,却能打脱门牙往肚里咽,还能把事情隐瞒得密不透风。但我记得几年前的一天,她跟班主任老普请假,老普没有批,她就哭了。她坐在教室靠后的一张椅子上,憋了憋,没憋住,终于哭出声来。
当时我正好掏得出两千块钱,那是一个月的薪水。她装出很羡慕的样子,说,一个月能有两千,真不错。当时我的同学下到乡镇,月工资五六百。我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工种即使钱再多一点,也不至于使人羡慕。朵拉的男朋友杨力再过两三年,研究生毕业以后,一年能挣下十来万。
我告诉她这两千块钱也不好挣,这种鸡不光是喂养,还得一只只搞体训。正因为我有医护资格证,才最终拿到这份工作。可以说,这些鸡享受的医疗保健水平相当于县团级干部,蜂王浆脑白金天天都有得吃,通常拌在精饲料里,隔三岔五还打一针人血白蛋白,增强免疫力,并蓄养体能;偶尔也打睾丸酮、丙胺酮之类的性激素,进一步激发它们的雄性和斗性。拿去打架之前,会注射士的宁或者丙酸诺龙,让它们兴奋无比,斗志昂扬。——斗鸡协会前一阵还在反复讨论,要不要在斗架之前,给鸡们搞一搞尿检。
朵拉用嘴唇吹出一串颤音,这表示她很惊讶。她问我,那这些鸡配种的时候,你会不会给它们服用伟哥?
这以前倒没有想过,但可以给老板提提建议。我说。朵拉忽然又说,以后要什么药,到我那里买,让我也提一提成。我说行,送个顺水人情。你们那里有伟哥卖吗?买一点,有时候我也搭帮这些鸡用几粒试试。她说,哪有?我们是乡卫生所。
她想看看我是怎么给斗鸡搞体训的。我说少儿不宜,她更来兴趣,她说,我什么没看过?还能有什么不宜的?
是呵,我想,我们这些在医专待过六年的人,还有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没看过?但我给鸡搞体训的办法不是在医专学得到的,全靠自个摸索。我先是找来一只母鸡,用大竹罩罩住。再把一只斗鸡捉来,往竹罩外一扔。斗鸡眼力不太管用,待了分把钟才看清竹罩里面是它日思夜想的母鸡,于是做出扒骚的动作向母鸡靠拢。两只鸡被竹罩隔开了,斗鸡当然不死心,围着竹罩一圈一圈转了起来,不知疲倦。它估计不出来这竹罩的直径有多大,可能老以为,前面不远的地方会有一个豁口,可以钻进去。
那只斗鸡跑了好多圈,还发出痛苦的低鸣。我哈哈哈地笑了。虽然每天都看得到这样的情况,我还是会被鸡们逗笑。它们一脸焦躁和无奈的样子,是赵本山他老人家都表演不出来的。我以为朵拉也会笑。但是我想错了,她没有笑。她说,太残忍了,你太龌龊了,能想出这样的鬼主意。她看着我,表情古怪。我忽然记起来,我们第一次去看解剖好的尸体标本,她脸上也浮现这样的表情。很多女生哕了,但朵拉直直地看着尸体,摆出这样的表情。她用当年看尸体的眼神看着我。
不远处一个食槽冒出一只黑乎乎的老鼠,朵拉眼尖,看见了老鼠,发出尖叫。她的尖叫使她恢复了作为一个淑女的样子。我读到一份时尚杂志上刊载的《淑女手册》,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见到老鼠要尖叫,不管你怕还是不怕。
为什么?
我没有问朵拉。
我告诉朵拉,有一回我坐在窗口那个地方,用弹弓枪打下一堆老鼠,然后挑了两只个大的,每只怕有半斤左右,剥了皮,扔了一挂精致的下水,再熏成爆腌肉的成色,剁细了小炒。
吃着很嫩。我说。朵拉并不奇怪,说,我知道,应该很嫩。像什么味?是不是像鸡肉?我再次感到意外,本指望朵拉再次尖叫起来,说,多肉麻呵。依我看来,像朵拉这种长得带几分神经质的女孩,既然怕老鼠,就更不能说吃这东西了。我说,有点像黄牛肉,只是里面碎骨头多,吃起来更香。也要用芹菜炒,添些黄豆酱。下次我再打两只,到时叫上你和小谢,还有他女朋友,我们一块吃。我们先别告诉他两口子,吃完以后再公布答案。
好的。朵拉这么回答。
那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又告诉她,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鹦鹉飞到后山,落在一处食槽上,啄食谷粒。他说,你晓得,鹦鹉的嘴是弯的,看它们啄食的样子,我总是想笑。朵拉问,有什么好笑的?我说,因为我会想起老普。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看见鹦鹉啄食,我就会想起老普。朵拉说,是吗?听说老普的老公被抓了,贪污。我说,肯定外面还养着女人。我第一次看见老普的男人,就知道他是个色鬼。
为什么?朵拉懵懂地问。
我说,他看你们女孩子,总是从中间看向下面,然后再慢慢地看向上面——喏,就像我现在这样。
记得那天,我想抓住落到食槽边的那只鹦鹉。我慢慢靠近它。它好像并不惧怕,肯定是被人驯养过,逃脱笼子后飞到这里。当我的手快捉住它时,它一个扑棱就飞了,在半空旋了几圈,又落到了食槽附近。
这只鸟有点呆。我说。
你抓住它没有?朵拉看着我。
于是我也看看朵拉的眼睛。朵拉不算漂亮,但她的眼睛很漂亮。纵是两只眼睛很漂亮,也改变不了这张分布着七个窟窿的脸。我想我有点遗憾,同时又对自个说,幸好她并不漂亮!
我告诉她,那天,我整整在食槽边待了四个小时,一次次地接近鹦鹉,一次次都只差一点点,甚至指头经常触摸到它绿色的羽毛,但不能捉稳整只鸟。天快黑了,有一次,我又把手伸了过去,本以为顶多只能摸到一些羽毛,和此前成百次的遭遇一样。结果这次我抓住了那只鸟,握了个满盈。我说,当时我的手有些哆嗦……
结果它又逃脱了,呵呵。朵拉自以为是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它没飞掉啊。我很高兴,终于把朵拉算计了一把。但她照样不吃惊,这种迟钝仿佛是天生的,要怪她父母。我带她上到二楼,看那只关在笼中的鹦鹉。
前些天我拽着这只鹦鹉去到花鸟店买笼子,店主告诉我,这种鹦鹉不会学人话。我感到可惜,要不然,我想教这只傻鸟说,朵拉你好。或者说,朵拉,I love you。我甚至想,要力图让这只傻鸟的英语发音夹杂着佴城方言的腔调。
我想,如果朵拉想要,就把这只鹦鹉送给她。
2
我知道朵拉不是我女朋友,不需要别人提醒。我先认识杨力,然后才见到朵拉。那年八月,学校开学之前,小谢带着杨力来找我。我和小谢以前是同学,而杨力和小谢一直是邻居。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杨力找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朵拉。他不放心,初中毕业以后他要去长沙读一所重点中学,但朵拉和我在当地医专的同一个班级。
你们谈两年多了?我嗤地笑了出来。那年我15岁,并由此推算他俩恋爱时才多少岁。我立即感到一种滑稽,喷着鼻息笑了。当时我还没有学会摆出一种较为正式的表情去面对这样的问题。
是这样,我们早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感情一直很好。杨力居然一点没笑,严肃得像学生会主席在指导新的学生干部开展工作。小谢坐在我旁边。他踢了踢我的脚。杨力的表情有些悲伤,整个人显得有20来岁,甚至更大一点。他说出了担心的事情:外面的人都喜欢跑到医专来泡妹子……可能他觉得我不是很专心听他说话,所以沉默了一会,注视着我,问,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刚来,只知道哪所学校的妹子都有人泡,不光是医专。
杨力循循善诱地告诉我说,但医专不同。外面那些流氓都喜欢勾引医专的妹子,因为用起来比其他学校的妹子放心。医专的女孩,顺理成章地应该精通避孕。如果一个医专女孩不小心被搞大肚子了,不光坏了名声,还说明她智商有问题……
搭帮杨力的指点,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将要就读的医专产生了向往之情。当初中毕业要考中专时,我没什么想法。爷爷摇头晃脑地建议我去读医卫或者师范。凭他的经验,不管朝代怎么更迭,医生和老师这两样人都需要的。其他那些职业,我爷爷觉着政策性强,靠不稳。
我不想读师范。在我们那个乡镇,老师都活得很窝囊,还要分片去收学费。在农村,收一块钱学费都要花去几两唾沫。想想这些,我头皮就发麻,于是决定去读医卫专业。报考的这个专业要读四年,校方还承诺,中专毕业后再花两年,就给你发大专文凭,好歹算是一个大学生。
朵拉并不漂亮。因为杨力那天说话时悲哀的神情,在看到朵拉之前我隐隐充满着期待。头一天去到那个班,她主动来找我认识。杨力肯定跟她说到过我。她跟我扯起杨力,问我怎么认识杨力的。这个杨力老早就编好了,让我和他统一口径。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想,杨力这个人是多虑了,他可能觉得每个男人都会在朵拉身上找到和他一样强烈的感觉。其实并不是这样,医专里漂亮的女孩很多,一抓一大把。这么多的漂亮女孩囤积在一起,她们肯定也滋生不了奇货可居的心思。
那六年里,我没有感到和异性相处的愉悦,而是老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女性化了?班上有五个男的,四十六个女的。由于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调,班上女孩对我们的同化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自个时不时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正说着话,不知从哪个字音开始,语调忽然就变软了,变黏糊了。然后女孩们会很得意地提醒说,你真变态。
于是,我们五个都商量好了,要相互提醒,相互监督,防微杜渐,不能让自己蜕变成人妖。
我记得,有好多个夜晚,我梦见身上长出了乳房;甚至有个晚上,我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血淋淋的,孩子哭的声音活像我外公没死之前每个晚上打的鼾。我惊醒过来,摸了摸胸脯,是很平的,于是松了一口气;再往裆里捞一捞,那东西仍然躺在原来的地方,多捞它几下,渐渐就挺直了起来。这样,我才完全放心下来。
我们几个男的对这样的环境有一种逆反,其结果是我们嘴巴子都变得很恶毒,一到寝室就淋漓尽致地用解剖知识去评点班上的女孩子,说得她们毫无隐秘可言。仿佛只有这样,才证明我们一脑袋都盘旋着男性思维;而那些女孩,如果有幸听到我们在寝室里的说道,搞不定颇有几个会昏厥过去。
有一天我们不晓得从哪本破杂志上看到这样一则文章,上面介绍女孩子性欲发作时候会有的一些举动。我记得其中一条,是说在公共的场合,女孩会佯装跷起个二郎腿,其实是紧紧夹着腿根,然后拿屁股在椅子上来回摩擦。那篇文章很快被我们五个男的都读了一遍,之后的那一个星期,大家根本就没有心思上课,全趴在桌子上,观察班上女孩下半身的情况。我们要找出谁是班上性欲最强的女孩。
我记得那个下午,第二节课,我趴在桌子上差点要打起瞌睡了,忽然被身后的小李拍了一巴掌。他指了一个方向,叫我往那边看。我一看,小李指着朵拉。朵拉跷起了二郎腿,正把身下坐着的那张骨牌椅摇得吱嘎吱嘎响。外面有一只蝉在鸣叫,掩去了这声音,如果不用心,就不会听到。
蝉的叫声是鸡——鸭——屎,稍一暂停,又是鸡——鸭——屎,如此循环不已,把整个秋后下午都弄得昏昏欲睡。在我们佴城,把蝉就叫做“鸡鸭屎”。
我也是看着朵拉臀部的运动,才能听见她折磨椅子弄出的响声。讲台上长相很神经质的老普正在教拉丁文,用拉丁文拼写出的药品名都十分冗长。我不晓得为什么要学这个,每一种药都有对应的中文译名。
朵拉还在摇椅子,时疾时徐,但中间没有间歇的时候。班上五个男的互相传达了以后,注意力都集中在朵拉的臀部,一直窃笑不已,因为这些天的蹲守终于有了结果。朵拉却懵然无知。她还在一个劲地摇啊摇,摇啊摇。
我忽然想,她是不是想起了杨力?除了杨力,她是不是想起了别的谁?
在我咸湿的梦中,班上好多个女孩都出现过,闹得我第二天见到她们本人时,有些愧怍,感到无颜以对。据此我想,朵拉在摇椅子的时候,肯定也不光想着杨力。杨力离得太远了,而近在身边、经常面对的人才容易成为性幻想的对象。
那天晚上他们忽然神神道道地看着我,还祝贺我,说看不出来,你一眼就盯上了王朵拉,原来是因为这个呀。我连呼冤枉,我说朵拉又不是我的女朋友。他们说,看啊看啊,朵拉朵拉的,从来就没见你叫她王朵拉,这么腻。
我无奈地看着他们,忽然憋出那么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抽疯似的笑起来,说你这个蠢驴,管她是谁的女朋友?个把男人肯定满足不了她的。说着,他们轮流拍了拍我的肩头,抛给我暧昧的眼神。
朵拉不是乐于交际的人,她在女孩子中间都显得形单影只,没有特别谈得来的。但她乐得找我说话,课间的时候,还有周末。她叫我陪着她去买东西。别人有什么误会,也是正常的。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得最多的还是杨力,杨力杨力杨力,完了还是杨力。我并不了解杨力,几年下来总共没见几次面。他在我头脑中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这个人一年更比一年神经质。朵拉理解地说,那是在那所省重点中学,杨力压力很大。他成绩很好,定下的目标是北大或者清华。要上那两所大学,不玩命可不行。
朵拉经常要请几天假,班主任老普有些烦她。本来老普挺喜欢她,让她当这个班的班长。但朵拉请假次数太多了,又被别的女孩检举说,朵拉请假是去长沙看男朋友。老普就更不高兴了。她没有旗帜鲜明地在班上反对找男朋友(老普这么说的时候,仿佛这个班上的五个男学生根本就不存在),但不能影响学业。这是救死扶伤的事业,学业不扎实,以后弄死了人可不是开玩笑。
我一直想,为什么朵拉会这么频繁地去长沙?仅仅是见面吗?那次,目睹了朵拉摇椅子的激烈过程以后,我恍然大悟。想明白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地,我有些难过。
幸好只有一点点,难以觉察到的一点点。
三年以后,杨力没考上北大清华,只超出湖南大学的录取分数一点点。杨力是一个挺要强的人,他咬咬牙,没去读湖南大学,而是另外造了一套档案,变成另外一个人,再复读一年。那一年朵拉去长沙去得更勤快了。听小谢说,杨力本打算回佴城复读,但杨力的妈不同意,因为在长沙,能知道的高考信息要多一点,比在佴城有优势。
朵拉每回去长沙,都会问我借一两百块钱。从长沙回来,很快地把钱还给我。她告诉我说,是杨力给她的。过了那一年,杨力就考上了清华。但朵拉的心情变得很烦躁。杨力将他们两个恋爱的事告诉了他妈,杨力他妈要见见朵拉。见了面以后,朵拉很明显地感受到,杨力家里的人对她很冷淡。
她跟我倾诉这件事时,我说,你想多了。也许杨力的妈是这种性格,听说一直在当什么领导……
宗教局的局长。她说。
我说,那就对了,天天跟和尚道士打交道,肯定得不苟言笑板着脸。再说你们的事还得放几年,她也不能一下子就把你认作儿媳了啊。
她说,你不知道,现在他考上大学了,他的妈就会更挑剔。
我说,那有什么,我们以后也可以有大专文凭。
朵拉就苦笑起来,她说,那差得太远了,就你还把大专文凭挺当一回事,敢把自个当大学生。他家里人肯定不会这样想,他家一家知识分子,文凭也能分个三六九等,清清楚楚。
我搞不清这些事,这些事比拉丁文还麻烦。那一年,我连大专和大本的区别都还很模糊,只知道少读一年书,就会少花一笔钱。在我老家蔸头村,熬到中专毕业的都没几个。拿到大专文凭,对我而言,是能让颜面生辉的。
往后那两年朵拉变得很安心了,因为她不能随时请假去北京。北京比长沙远得多,要跨长江过黄河,途中要在襄樊和郑州转两道车。她越来越频繁地找我说话,她的话越来越啰唆,一件事刚说完就忘了,原模原样地再说一遍。她抱怨恋爱太早是很辛苦的事,七八年谈下来,就好像鸡屁股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没有帮腔,我嗯嗯啊啊,更多的是讲杨力的好话。
小谢到佴城办事的时候,找过我几次。当时他已经接他父亲的班,在一家信用社坐柜台。每一次他找到我,总要问我,是不是对朵拉越来越有想法了?我指天发誓说没有。我说,你听谁说了什么?小谢就笑了,说,小丁,看你就不是那样的人。我谦虚地说,我是蛮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好了。
朵拉倒是老想给我介绍一个女孩子。她说,很快要毕业了,出了学校,可没有那么多女孩去选择。当时我们都二十了,很奇怪地,我竟然一直说不要。现在想想,在社会上才感觉得到僧多粥少的难处。
朵拉见我这么坚决地摇脑袋,也是奇怪。有一次她还不经意地问我,是不是,你喜欢上我了?
我想了想,说,也许吧。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她瞪了我一眼,说,谁嫁了?我不是还没嫁给杨力嘛。
哦?我说,那你帮我算算,我还有机会吗?
朵拉煞有介事地帮我看了看手相,然后说,机会可能不大啊。
我们在那所学校读了六年,很漫长。毕业以后她进到乡卫生所,而我成了一个饲养员,每天摆弄一堆丑陋的斗鸡。
3
朵拉喜欢阴天,还喜欢一连下好几天的雨。下雨天她会变得兴奋。
这是悖于常情的。从书上得来的知识是,阳光灿烂的天气有利于人体内5-羟色胺的合成,而这种物质可以让人变得愉悦。长时间的阴雨,5-羟色胺合成量急剧下降,人就容易变得忧郁。
佴城多阴,多雨,很少有接连几天的晴朗日子。长城楼的位置很高,大半个佴城铺在眼底。朵拉爱跑到二楼,坐在窗前看外面的云和雨。她星期六从乡卫生所回家,星期天会到我这里,待上半天,下午再到城郊搭农用车去工作的那个乡镇。从四月到八月,雨一直就不怎么断过。这段时间,朵拉来我这里最勤快。她跟我说,她家住在很低洼的地方,看着天空就像是从井底看上去的,让人感到很窒息。在我这里看就不同了,推开窗,云总是很近,雨下到佴城里面,在街面上汇聚并毫无方向地流淌,在河里一点点地涨起来,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下雨的星期天,我就知道朵拉一定会来。有一天雨下得很大,下得很暴戾,我忽然就得来一种感觉:所在的小山头,成了一个孤独的岛屿。水在窗玻璃上肆意流淌,隔着这层漫漶的水看出去,外面一切影影绰绰。作为佴城标志的大钟楼,大体看得见一些轮廓,仿佛是天边的一种幻影。于是我怀疑,明天早上它还能不能在七点整准时奏响一曲《东方红》。
这天,朵拉还是来了。透过窗子,我看见一团紫红颜色正在向这半山腰蠕动。我认出那是她的伞。估计她要走到了,我就拧开外面的门。她有点惊喜,她说你今天肯定没上街吧?呶,我都帮你买了菜。这时我看见她梳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发型,像头顶顶了一截甘蔗,有三四个节把子,尺把长。她那天心情特别好,差不多好疯了。她当天的表情使我怀疑,那些电影里为什么老以阴雨作为语言去描述黯淡的心情?难道导演们看不出来,大雨里潜伏着一种狂喜的气质?
前一天的早上她接到电话,杨力通过了面试,九月份就要读研究生了。我这才意识到,杨力已经读完了大学,而我们毕业也已经两年。
她说她昨天一高兴,晚上肾就痉挛起来。她给自己打了一针阿托品。今天,她担心肾会再一次痉挛,所以还随身带了一支针剂和一支注射器。这几乎是班上所有同学的通病,身体稍有点不适,就会自个找药吃。
朵拉爬上二楼,守着窗子看外面的雨,像那天那样大的雨,我好像从未见过,晚上的地方台新闻,肯定有几条是关于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的。我在楼下洗了几串葡萄,还切了一个黄瓤的,吃着像脆黄瓜的西瓜,一齐端上楼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雨,而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看着她的侧影。她的侧影比正面漂亮,而这种螳螂捕蝉似的欣赏,又让我仿佛想起了某一首小诗。
但那首小诗怎么写来着?我能记住几百首歌词,却记不住一首非常短小精美的诗。
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雨像是把我们困在这里。说完她笑了。室外的光很暗,照进这间屋子就更暗,像是傍晚的情景。漫天盖地的雨声,突然让这间房笼罩了一重暧昧的色彩。
我看看朵拉,突然有了一种别样不同的心情。认识她八年了,还是头一次有过。但我什么也没有干。我以为我会干些什么,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有些失控,但醒过神来,我和朵拉还保持着四五尺远的距离。
我赶紧跑到楼下去弄饭,把她买来的几样菜弄好,还煎了一盘母斗鸡下的蛋。斗鸡肉很难吃,但鸡蛋特别的鲜嫩。我们喝了一点酒。她脸上有了酡色,话也多了起来。她说她想辞了工作,去北京陪读,做全职太太。她说,如果能找一个工作,那当然更好。我没有说什么,只顾吃菜。她说,小丁,你也一块去吧,说不定到北京也有老板请你驯养斗鸡。
我告诉她我不想离开这里,对那些特大的城市一点也不向往,并对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大城市的人有些反感。她很吃惊,问我为什么这样。
我说不出来。她却说,你要说。
当时我没去过任何一处特大城市,而且心里一点也不想去。我告诉朵拉,我骨子里向往一种单调的工作或生活,比如灯塔看守人,或者是在南沙的一个海岛上放哨。甚至,我还幻想过坐牢,单人牢,在里面抱一本很枯燥的书看,《鲁迅全集》还有毛选邓选什么的。我想,在那样的环境,任何书我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
朵拉说,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说,也许在那种地方,人可以活得轻飘飘的。有时候,我想生活在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碰见了熟人,憋不住会说话,但说话从来都是非常愚蠢的事。我最不想去人多的地方生活。大城市人太多了,走在路上,到处都是人,像鸡们随地拉下的粪便。
我说的话,也许唤起了朵拉心中的什么。她怔了怔,然后说,其实,我也不想去那些城市——你知道吗,走在北京的马路上,我随时都有一种紧张。离马路口近了,我就会想,要是在人行道上走了一半,前面忽然切换成红灯怎么办?如果突然切换了,我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应该怎么办?
我说,是吗?
到我们这里根本就不必要担心这些。朵拉又说,但你知道的,如果我们一直这么分开,就会有很多变数。我必须去他那里,守着他。是不是觉得,我,我们女人很可怜?
不,没有。
她擦了擦眼泪,但我没有看到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这时我听见外面响起了隐隐的雷声。雨声也照样底气十足。
我们收拾了东西又去到二楼,她主动问我要一支烟。我想了想,还是给了她。她抽烟的样子很明白地告诉我,不是头一次抽。
天色本来渐渐泛亮了,却又再次暗了下去。有新的雨云涌到了这城市的头顶,不断地堆积。我要开灯,但朵拉喝止了我。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她嗓音有些凄惨,有些歇斯底里。她说,不要开灯。开灯的话,这雨肯定很快就会停下来的。
我躺在了床上,有点不胜酒力。她忽然又把我摇了起来,问我,小丁,你说心里话,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想了想,真不知怎么回答。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长得是不是不太好看?我有些蒙,回答不出来。她又说,你放心,我也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挑逗你。我也一直只把你看成是朋友,一般朋友。说实话,你长得不帅气,看着有些憨,好像笨头笨脑不太聪明,但其实你又蛮聪明。这并不好,长得憨的人应该笨一点,表里如一,才讨人喜欢。
朵拉说话像是在打机关枪,密集而且凌厉。我这才知道,原来朵拉还憋了这么多针对我的看法。我有些无奈,长这样子得怪我妈,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我说,朵拉,你醉了。
她说,我知道。她一脸苦笑,问我她的发型好不好看。我说好,我甚至不敢说不好,虽然我觉得那是她所有发型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她说,好是好,但这发型是人家王菲的。我问,王菲是谁。她说,白痴。下次我给你带一盘磁带,你听听她唱的歌。
雨下得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她说要走,要搭车去乡镇。晚上她就得值班。她想了想,把那枚小号注射器和一瓶阿托品针剂搁在桌子上。她说,等下挤车难得小心,丢你这里了。你给那些鸡打过阿托品么?我说没用过。我脑袋一热,对她说,朵拉,我看我还是给你打一针。这药留在我这里没用,还是你自己用吧。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竟然同意了。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慢慢地把裤子往下褪了一点,然后又褪了一点,我看见两团半月形的……臀部。我想来几个形容词,或者是比喻句,但我很清楚,那个部位不应该由我发表感慨。我闻见她身体的气味,非常浓烈。这气味和我体内的酒精搅和在一起。我浑身有了一种酸酥痒胀的感觉。我仿佛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健康的浑身散发着热气不算漂亮但也绝对不难看的女孩,同我在一间光线晦暗的屋子里。如她所说,是雨把我们困在了这间屋子里。暴雨的声音,老是让我误以为,整个佴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提着裤头,看着那面墙。墙上什么也没有。她说,你——快点。
我发现她臀部将要受针的那片皮肤有些紧张,因用力而有了褶皱。这是一种对痛感的预期所造成的,针悬着没扎进去,她肯定会提心吊胆。我把吸进注射器的药水挤出来了一点,这样我的手才不会颤抖。窗外的雷声近了一点,我听得出来,当闪电以后马上就听见雷声,就说明它离得很近。
她担心地说,你会打针吗?
我说,开玩笑。
我给她打了一针,她感觉很好,说,你打得不错,比我差一点,但比好多护士强。——就像是被一只蚊子叮了一下。
我顺着她的话说,我整个人都想变成一只蚊子,把你叮几下。
去你的。她理好裤头(她穿那种没系裤带,拉链开在后面的裤子。说老实话,我老在担心这裤子会突然滑脱下来),笑吟吟地说,我走了。
4
在老板的逼迫下,我很快学会了开车。年底他又要去越南挑选斗鸡,会把我带上。这样,一路上我就得和他换着开车。
那天我拿到了证,一高兴把车开到了朵拉所在的那个乡镇。这个乡镇不大不小,没逢集,人很少。我走进卫生所的门诊部,看见她在里面那间房,正在对付一个八九岁大小,胖得像红烧狮子头一样的小男孩。外面那间房有一个中老年妇女,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正要回答,朵拉朝外面睨了一眼,抢着回答说,找我的。
她用眼神示意我等她一下。
那个胖小孩浑身长满了水痘子,看着像出天花,其实不是。朵拉正用针刺在小孩身上挑破水痘,一粒一粒地挑,然后抹上药膏。那是很笨很费事的活,但具备足够的耐心,是对一个护士最起码的要求。朵拉弄了半个钟头,其间仰起头对我抱歉地笑了几次,让我觉得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她挑完了小孩身上的水痘,又跟小孩打商量说,把裤子脱掉,看里面有没有水痘。小孩不让。他这样的年龄,稍微懂得些羞涩,知道裤衩里那条毛毛虫一样的东西是不好让女孩子看的。朵拉佯作恼怒状,说,文文不乖,病就好不了。小孩仍然捂着裤头,憋红了脸,不让朵拉看他裤衩里面的东西。
朵拉嗤地一声,说,不看就不看,水痘子脏死了,还要有阿姨愿意帮你挑。
小孩松了一口气,把手从裤衩上放了下来。朵拉却突然蹲了下去,扯开小孩的裤衩,并且说,喔唷,你看你看,小鸡鸡上都长了水痘,真不知你是怎么搞的。
我在后面看得很清楚,朵拉的伎俩我都看到了。这几个动作她做得一气呵成,以致那个小孩还在发蒙,蒙完了也没有太多地难为情。朵拉自然而然的表情和连贯的动作让小孩没有受窘。而我却在一旁看得奇怪,难道这就是几年前那个请不了假就会哭的朵拉?她身上已经具备了一个妇女才有的泼辣劲,做起每样事情老显得诡计多端,经验十足。
她捏着小男孩的小鸡鸡,挑破了两个水痘,挤出里面的脓,再涂上药。做完这一切,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是不是比你那些斗鸡要难伺候?你问问你们老板还要人不咯,我也跳槽帮他养鸡算啦。
她请我吃的饭,之后她跟着我回到佴城。她家在四十里外另一个镇子上,我说送她回去,她说今晚不回去,就待在佴城算了。我吓了一跳,以为她会睡在我那里。
朵拉笑了,仿佛看穿了我。她说,你以为什么,我要去小兰那里,小兰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嫁人了。也许她要我帮她做些什么。
我暗自笑了,把她送到小兰家的门口。小兰不让我走,要我进她家去和她爸爸喝点什么。我走不了,只好进到里面。小兰的爸爸一看就是每天都要几杯的角色,鼻头很红,看着人时显现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其实年纪并不太大。
他招呼我坐下,并问,你们两口子结婚了没有?我正要说什么,朵拉却说,快啦,伯伯,等小兰结了婚,我们后脚都跟上。小兰的爸爸很高兴,说,结吧结吧,都结婚了算了,别拖到肚子里有了毛毛才非结不可。
我知道他说的是小兰,要不是小兰肚皮已经逐渐显山露水,掩饰不住,按惯例是不会在阴历的七月结婚的,那个月要过鬼节。
我看了朵拉一眼,朵拉却和小兰相视而笑。接着小兰诡谲地睃了我一眼。
过得不久朵拉把两千块钱还给了我。她把钱送到我住的这山上,还告诉我说这钱可不是一般的钱,是杨力的一篇论文在美国的什么杂志上发表以后,赚来的美元兑换的。我蘸着唾沫把钱狠狠地数了一遍,撮响每一张钞票,说,不也是老头票嘛,一张又不能当做两张花。她说,小丁,你嫉妒了吧?
她建议我去买一台碟机,这样可以借一些片子,看着打发时间。我当时没打算这么做,但后来还是买了一台。当时一台VCD机还要一千多块。但碟片挺多,一套香港的连续剧只要十来块钱,我能用一两天看完,看得眼睛都乌了,感觉还是很过瘾。我长得有点像欧阳震华。这让我颇有点自鸣得意,因为此前我可没想到,就长了这副模样也能混成个明星,听说还是当家小生。于是我专门去找欧阳震华演的电视剧看,他演的可真多,我一天到晚地看都看不赢。
朵拉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我看着片子,看着看着就睡了,底下的两重房门都没有关。朵拉上来之后,直接进入了我这间房。她看了看桌面上那些散乱的碟片,感到忍无可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弄醒。她问我,你怎么就这口胃啊?
我说,我什么口胃?
草料口胃。她恨其不争地说,还口口声声地说你爱去清静的地方,喜欢离群索居呢,装出一派很有品位的样子,看的片子却全都是垃圾。
我不晓得这两者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我是想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我也喜欢看欧阳震华演的片子。我喜欢他是因为我觉得他长得像我。
朵拉却说,以后别租这些电视剧了,我去给你借一些片子看。再这样下去,你会病入膏肓的。
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简直耸人听闻。那天朵拉就随身带了一套碟片,我记不住名字。外国的,没有配音,但有中文字幕。我看着头疼,这些片子你稍一分神,就会看得一头雾水。
碟片磨损得厉害,放出来的效果当然差强人意,动不动就是铺天盖地的马赛克,向眼球砸来。
这个片子说的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一辈子就靠抢银行为生。奇怪的是,他虽然没被抓住,但一辈子总也发不起财,甚至很潦倒。有个人想接济他,给他数额不小的一笔钱,劝他不要再去抢银行。那个人说,你老了,不是抢银行的年纪了。但以抢银行为生的人拒绝了,他说,不知为什么,每当走过一家银行,就觉得那银行其实一直都等着他去抢。他又说,他别的什么都不会干,只会抢银行。抢银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拿出枪来,对柜台里面的人说,把保险柜打开,把钱放到口袋里去。就这样!
朵拉看得很投入,很认真。但我不。我时不时看看窗外,有一只蝉在叫,叫得很凄惨,像是预感到没几天活头了。这只蝉的叫声不断地阻碍了我对剧情的进入。朵拉时不时会发出情不自禁的低吟。当那个抢银行为生的人最终被击毙时,她尖叫了一声,嘴角还有些哆嗦。
你觉得怎么样?当片终的乐曲响起来,她这么问我。
我说,不怎么样。银行的老板看了这样的片子搞不定会起诉导演。一个人哪可能抢了一辈子银行都发不起财呢?这会让人觉得银行其实也挺穷,虚有其表,信誉不好。
你怎么岔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呢?你真是的。朵拉有种对牛弹琴之感,眼神中透着失望。那只蝉又叫了。朵拉失望之余,才注意到蝉声始终混进那片子的背景音乐里。她向外看看,说,蝉是在那蔸树上。那是一蔸槐树,长在猕猴桃架的中间。朵拉说她看见了那只蝉,就在离树根四米高的树干上。那只蝉很肥!朵拉说,肯定容易捉住。
我说,我不会爬树。
朵拉灿烂地笑了,说,又没叫你去。她挽了挽衣袖。她果然会爬树,而且爬得很好,虽然有些慢,却是稳稳当当。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树下,没有作声,示意朵拉不妨踩着自己肩头。朵拉没有这么做,她把脚尖踩在凸起仅几公分的木疙瘩上,就能让整个人站稳。她很瘦。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朵拉会什么不好呢,偏偏爬树爬得这么好。不过我不奇怪,她身上有一把这类的特长,让熟悉她的人时不时会惊讶。比如说,她打篮球打得好,在球场上很凶猛,是校队的主力。平时你根本看不出来。她平时也从不会主动告诉别人:我篮球打得好。我第一次看她打篮球时,不断地掐自己,要不然我老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她很快就爬到了高出我头皮的地方。我仰头一看,树冠突然间显得无比巨大,中间是斑斑点点的漏光。我的目光也伸进了朵拉衣服的下摆,并往上蠕动。
她胸罩是淡黄色的,像槐树开花的那种颜色。我看不出她的乳房是小是大,我知道,这取决于胸罩里海棉垫的厚度。我忽然有了全新的发现,其实,从女人的衣下摆看上去,比从领口往下窥看,得来更多的快感。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这样一来,似乎更多了几分情趣,多了几层可资想象的情境。我的呼吸有些粗重,唾沫忽然旺盛地分泌起来……
这时我听见“鸡”的一声惨叫鸣,往后却断了声音。不用看我就晓得,朵拉又得手了。那只蝉,仿佛等着朵拉去捉;就像那些银行,总是安静地等着某个有缘人去打劫。我仰头看见朵拉一阵欣喜。她不可能知道,这个时间段里,我正经历了一阵心潮澎湃。现在,我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失控般地张开双臂,冲着树上说,朵拉,跳下来,我……接住你。
一刹那,我脑袋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玻璃,轻易映现出任何事。我记得自己以前从没将双臂摊开这么大的幅度,仰看天穹,去迎接一个将要从树上跳下来的女人。
但朵拉没有听我的。我不是狐狸,朵拉也不是嘴里叼着肉的乌鸦。她不理睬我,这个高度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她轻轻一跳,落在了我两手正好够不着的地方。那只蝉果然很肥硕,像只金龟子。朵拉费了那么多工夫捉住这只蝉,却只是把蝉的两只翅膀小心地剥下来,把蝉肥大的身躯扔到了我的手心。蝉是死而不僵的状态,在我手掌上抽着风。她说,你拿去喂鸡吧,鸡喜欢吃这些东西。
朵拉我能不能给你提个意见?也许你不注意,也不太在乎,但我还是建议一下的好。我蠕动着嘴唇,仿佛有点不怀好意,但却是十分真诚地说,语气词是不能乱带的。比如“鸡”后面不要带一个“吧”的音。像我们不小心说出来倒还好点,你就不一样了,你要知道,你是个淑女啊。
朵拉几乎被我戗晕了,她难为情地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真是莫名其妙。
那天她离开之前,给我留下几张王菲的歌碟,示意我没事就放一放,听一听。她说,很女人,她很女人,听着很性感。你也许会喜欢,反正我是很喜欢。她介绍了很多关于王菲的情况,把歌碟搁在我这里,仿佛是布置给我的作业。
我看见一个封套画上,王菲扎着甘蔗型的辫子。我记起来了,下大暴雨那天,朵拉也曾依葫芦画瓢地扎了一个。后来她跟我承认,怎么扎那辫子也翘不起来,只得往辫子里面插一支竹筷子。
于是我就成天放王菲的歌,头一阵老听得头晕脑涨,慢慢地就喜欢上了。我听出了那声音里性感的成分,晚上,听着这些歌,去想起一些女人,就来得轻易一点,想象也更有了质地。
手机价格降下来些以后,朵拉就买了个手机。老板也把他用过的一个硕大的老手机扔给我用。朵拉要是来我这里,事先并不打电话,而是直接来,拍门,等我打开门以后她就问我是不是感到惊喜。我不可能次次都很惊喜,但我每次都回答她说,那当然啦。
她一旦打来电话,总是会问些不好回答的问题:王菲为什么曾经叫做王靖雯现在又改为王菲?女孩长得像王菲是不是就意味着性感?还有,《暗涌》这首歌,王菲和黄耀明哪一个唱得更……无以复加?
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让我脑袋肿胀如瓮。
朵拉老说她要辞工作,到北京去,陪着杨力。但每个星期天,我总是能看见她。她来之前不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我出去办点事,回来,发现她已经坐在门口的石栏杆上,静静地等着我。
朵拉会带来一些影碟,还有王菲最新的歌碟。那一段时间,那个叫王菲的女人出碟都出抽风了,一年得有几张。但我在朵拉孜孜不倦的培养下,已成为那女人的一个歌迷,听着她半哼半唱的靡靡之音,脑袋里很自然地会滚动出很多对女人的幻想。我不是很擅长幻想的人,我需要这歌声激发。
朵拉讲话也时常夹杂着那女人的歌词。比如说,有时候我跟她一不小心,挨得太近,近得有那么一点耳鬓厮磨的意思了,她突然会醒过神来,把我推开一点。她说,你心里要清楚,我不是你的那什么……
我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是你的那什么”,佴城的人从不使用这样的说法。稍一想记起来了,“那什么”是那什么歌里的歌词。
有时候她突然会换一种新发型,出现在我的门口。如果她手里拿着一张王菲的歌碟,我就知道,毫无疑问,歌碟封套上的王菲也是这种发型。屡猜不爽。
有时候老板会突然来到这里,领着几个鸡友,进了门,碰见朵拉也在。你好。老板和蔼可亲地跟朵拉打招呼,然后回过头来看看我。等朵拉走后,老板会说,那女孩看着顺眼,行的话,就和她结婚好了。我不置可否,我知道老板不喜欢太老实巴交的人,不喜欢一说到女人就发窘的人。
老板说,那女孩不错,毛发油亮,眼水不错,颈盘子也不错,身法……髋骨有那么大,生孩子搞不好一生两个。
老板满口都是玩斗鸡的人的术语,比如眼水、颈盘、身法,都是。我只是笑一笑,说那女的是我同学,要跟别人结婚了。
没用的东西,败筒子鸡。老板这么说的时候,表情有些鄙夷。
我和朵拉在佴城闲逛,陪她买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有一次碰见了以前的班主任老普。老普看见我们就会打招呼,示意我们向她靠拢。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们现在是两口子了,开口就问朵拉:打算要孩子了吗?
朵拉一点也不脸红,说,现在忙,哪顾得上?
老普说,现在学校搞了个附属医院,要生孩子,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床位——现在我调到附属医院去了。
老普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终于走了。她想起她家里的炉上还煨着一只老母鸡。老普走后朵拉就没命地笑起来。她说,老普其实人还不错。
我们读书的时候老普十分喜欢朵拉。老普身上有太多的更年期征兆,经常蹑手蹑脚跑到后门,通过门上的小窗往教室里窥探,看谁上课时会玩小动作。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年,直到我们都过了二十岁,离开那所学校。我们对老普都没有什么好感。我估计,班上顶多也就朵拉和老普亲近。
但有一次朵拉跟我讲起老普的事,老普的老公养了情人,被老普撞上了。老普有些歇斯底里,竟然打了个电话要朵拉去陪陪她。老普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朵拉。
朵拉再把这些事说给我听时,整张脸都挤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很惊讶,我觉得朵拉即使要说,也没必要让喜悦的神情那么直白。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她问,你怎么啦?我想,我能怎么啦?我想不到朵拉也这么讨厌老普。
我和老板驾车去了广西,通过凭祥的口岸去了越南,买来几十只鸡,装在车厢里,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带回佴城。原先还说四五天就回来,结果去了差不多十天。
回到山上,我看见漆成墨绿色的门板上贴了一张便条。朵拉写的。她说她去杨力那里了,短期内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朵拉要去多久。三年五载?十年八载?
5
此后过了大约半个月,一天中午,我听见手机响铃了。来电显示是朵拉的号码。我拼命地摁了摁接听键(要不是这些按键都有些失灵,要用吃奶的劲才能摁着,老板也不至于把手机扔给我用),听见了朵拉遥遥远远的声音,有气无力。
朵拉,你说话声音大点,我听不清楚。我说,同时爬到较高的位置,看看是否是信号的问题。
朵拉说,好的。但她声音没见大起来。我只好扯长了耳朵听,估计是北京太远,所以传过来的声音也损耗大半。我说,你在那边应该换一张本地卡,或者神州行什么的,要不然太划不来。
她说,哎呀,嫌花了你电话费不是?那我就不打了。我说不是,我问她有没有座机,这样可以打过去。她说没关系,她说杨力帮她交电话费。
说什么我忘了,有口无心地扯了些废话。只记得快结束通话时,她忽然问我想不想她。我问,杨力在你身边吗?她说,你这个猪,你想他可能在不咯?于是我就说,那我当然想你啊。
挂了电话,我给一窝刚孵出来没几天的小鸡点疫苗,点在鼻孔里。正这么干着,我听见有人拍门。我听着拍门的声音很有节律,脔心暗暗一动。开了门,我看见朵拉,着一身很绿的衣服钉在那里,像一株植物。
我说,坐飞机过来的?
她说,坐导弹啊。
我说,怪不得。
我怀疑她根本就没有去北京,一直待在哪里,却告诉我说去了北京。她看出我在怀疑,就说,我确实去了杨力那里,昨天回来的。怕我不信,还摸出一张火车票,佴城到北京西,票价384元整。我把火车票退回她手上,说,你真是的,去了就去了,我又不会给你报销车票钱。
朵拉出了一趟远门,她会给我讲一讲旅途上的见闻,讲一讲北京,讲一讲天安门。
你去瞻仰毛主席的遗体了吗?我引导她说出来,反正她迟早会说,我迟早要听。但是她有些累,有些虚弱。不光这些,我还从她脸上看见一种很陌生的神情,似笑非笑。她说我躺一下,就爬到了二楼,在我的那张乱得像狗窝一样的床上睡下来了,很快有了轻微的鼾声。她喜欢头朝下趴在床上睡,四肢略微蜷曲,睡态很像一只狗。
我自顾做事,两个钟头后上到楼去,看见朵拉已经醒来,正坐在床沿看着电视。她用碟片机放一个片子,那片子是我昨天租的,裸镜太多。我尴尬地说,我给你换个片子,那一本不好看。
好看,这是你租过的最棒的一个碟。才这么几天,你都有点令我刮目相看了。她这么说。她叫我去山下买两只冰淇淋。那天并不热,气温在25度左右。我还是给她买来一只。她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食,一边看着我租的那个碟片。
她还叫我陪着她看。
那片子说是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被困在一间房里,出不去,出去就会被别人用枪打死。两人走不出去,食物也吃完了,又累又饿,就只有不停地做爱,无休止地做爱,来抵御无边无际的饥饿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最后,那一男一女都死了,被人打死的。她说她早料到这样,看见前面,她就有预感,结局会很惨。
她说,结局比我预料得还要惨。她又说,要是我跟你被困在这里,不能出去,那我们能干些什么呢?
我回答说,把后院的鸡都杀了,一天吃两只,能撑一个多月。
那你们老板会狂吐两碗血。朵拉微笑说。这时候,她心情比刚来时要好许多。
朵拉心情好转了以后就去了后山,爬树。现在,已经听不到蝉的鸣叫了,后山死寂一片。她在树上找见了不少蝉蜕,还有死去的蝉。死去的蝉被蚂蚁糖牢牢地粘在树上,朵拉把这些东西掰下来,手上也粘了很多蚂蚁糖。
她洗手的时候,忽然一声怪笑,把那一盆洗手水朝我泼来。我没有躲过去。我没想到这天她心情会变得这么好,好得都有些失常。以前看不出来她有这份癫狂气质。
这次回来,朵拉没再去乡镇卫生所上班,成天待在家里。她每天跟我打至少三个电话,早上来一个问,我醒了没有,半夜还会来一个,问我睡了没有。如果我醒了或者还没睡,那就说说话。
另一天,她在我这里待到中午,又去后山爬树了,却没有找到一只死蝉。吃过午饭她问我有空吗。我说有空。她说,那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到西郊走走。
那已是十月底了,天空被云朵抹得很平,虽说没见太阳,但仰头看得久了,那天光比有太阳时候还刺眼。这天气让人浑身泛起慵懒的快意,想出去毫无目的地走走。再加上朵拉一再怂恿我说,这天气,窝在家里简直就是犯罪。
我陪她去了西郊。郊区那几家垮掉的工厂,遗留下一排排整饬的厂房。有些厂房被拆了,遍地都是瓦砾。她在瓦砾丛中采摘野菊花,说是要弄一个野菊花填充的枕头。累了,她就在预制板的碎块上坐下来。她示意我坐在她身边。我就按她说的意思做了。我们靠得很近。我能感觉到朵拉是个热源,持续散发着热量。
朵拉搓了一根草,咬在牙缝里,怔怔地看向周围。周围很静,瓦砾中的衰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被这样的风吹着,我有些惬意,吹起了口哨。但她说,别吹了,难听死了!她还剜我一眼。
沉默了好一阵,她突然开了腔,和我聊起杨力。把这话题展开后,主要是她在说,我插不上嘴的。我对杨力的了解,基本来自朵拉和小谢的讲述。他们说他怎么样,我就认为是什么样的。
所以杨力给我的印象一直不错,有头脑有上进心不说,为人处世各方面都显得老成持重。那天,当朵拉问我觉得杨力怎么样时,我就照着自己印象,大概说了说,都是人云亦云。
嗤!在我说完之后,朵拉的舌头清晰地弹出这个字音。她一脸都是冷笑。我问,怎么啦?她其实已经憋得不行了,我这么一问,她就亟不可待地给我数落起杨力身上存在的缺点。那天,她讲起话来表情太过饱满,语速太快,那些急促的话语,像是一口盛满水的缸底角上被砸了一个洞,里面每一滴水珠都呈喷涌而出的态势。她的声音嘈嘈切切,噼里啪啦,以致有些紊乱。我只得在一旁不时提醒她说,慢点说,有的是时间。她停下来的时候喉咙会哽噎一下,那是在咽唾沫。
我得说,听着她讲话,我有一种大白天撞鬼的感觉。我想,杨力好歹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身上有这么多缺陷,可能吗?我脑子一时有些短路,游目四望,周围一切都是阳世景物呵,淡白疏朗的光线铺陈在郊区的每一寸土地上,还有一些拾荒的女人在远处真实地晃动着,见什么捡什么。
此外,我心里还有一层疑惑:朵拉已经和杨力谈了差不多十年恋爱,十年,未必现在才看清他这个人?
——以前他不是这样,现在他变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和他谈那么久。朵拉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忽然张口这么说。这倒使我有些尴尬,还怀疑刚才心里这么想时,嘴里就谵妄地说出了什么。
朵拉又说,杨力还有一个女人,但她手头上没拿着证据。虽然没物证,但她凭着一个女人良好的第六感,觉察到杨力另有一个女人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大。
我说,你可能想多了。
朵拉蛮横地说,我的感觉十之八九是正确的,又不是冤枉他。再说,这又不是法院审案,疑罪从无。我说他有,他就有。
我没有搭腔,这时候说任何话都有搬弄是非的嫌疑。她稍一歇气,就说起了杨力母亲的坏话。我突然想到,在他俩恋爱的事情上,杨力的母亲一直都是坚决反对的。那个老女人,不知从哪里趸得太多的优越感,左右看朵拉都不顺眼。
她说话时顿了一顿,不再数落杨力母亲的不是,转而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女朋友。我瞥了她一眼,她堂而皇之地看着我,眼底闪烁着一种很热烈的东西。我看得出来,她的眼仁子突然变亮了。我想,她是在暗示什么?她是不是觉得,我一直都在默默地算计着她,仿佛老早就看准了会有这一天?她此时的表情是蛮有把握的。
但我仔细想了想,自己还没有这么龌龊,不会那么老谋深算,一憋这么多年。我笑着说,怎么又说起我来了?我天天在山上喂鸡,根本认不得几个女孩子。
她明白无误地跟我摆出了失望的神情。她又不说话了,坐在那里,跷起腿来,浑身焦躁不安地晃动着。我把她拽起来,说,别老坐着,站起来走一走,吹吹风,心情说不定会好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了铁路上。这是单轨的铁路,一路上一个隧洞连着另一个隧洞。有的隧洞很短,有的隧洞很长,从这侧看不到那一侧洞口的亮光。这条铁路上,很少看见火车驶来。
她要我带着她钻那些隧洞。
钻隧洞有钻隧洞的技术,走在里面,必须不断地发出声音,要不然,很可能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你看见前面很远处那洞口的光,但你看不见一个人就在眼前。朵拉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我要不断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直到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贴近了我们,故意打个喷嚏,然后我们彼此错开。
朵拉弄明白了这一点,就叫我别出声。她唱起歌来,隧洞中有不一样的回音效果,黏糊糊的。她当然是唱王菲的歌,她嗓子很尖,也适合去模仿王菲。
只有两次,我们在隧洞里面碰上了火车开过,噪声和震动都无比巨大,像浪头一样劈面打来。我捂紧了耳朵,朵拉却不以为然,她冲着飞驰而过的火车大叫着,师傅,搭车!借着车窗里射出来的灯光,我看见她的右手高高擎起,食指和中指抻成“V”字型。车子开过以后,她就肆意地笑起来,几乎笑岔气了。
我听见笑声中隐隐夹杂着哭声。
她要我给她讲故事,在这隧洞当中,要讲和隧洞相关的故事,越恐怖越好。这难不倒我。和隧洞有关的故事,几乎都带着恐怖惊悚的色彩。在我的老家蔸头村附近,也有几处铁路隧洞,天长日久,隧洞里传出的故事有不少。
我讲了几个故事,她听完总是会尖叫,然后问我,还有吗?我说,有的。我记得有个故事是这样,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隧洞,前面那个人发现洞里有一具死尸,却没有声张。他把死尸立了起来,倚着洞壁站稳,还点燃一支烟插在死尸的嘴里。后面那个人走来,看见有一点星火,自个的烟瘾也上来了。他掏出一支烟夹在嘴上,说,老哥借个火,便朝那点星火杵去……
不出所料,朵拉在我讲到这地方时惨叫了一声,妈呀……回音在隧洞里长久地弥漫着。但很快,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问,你知道那么多恐怖故事,怎么还敢往隧洞里走。
我呵呵一笑,又告诉她一件仿佛很有趣的事。记得小时候,我和一帮伙伴钻隧洞,总是有些提心吊胆。大人就教给我们一个法子:进洞前,把手伸到裆里,把那玩意搓几下,让它硬起来,这样,整个人就有很重的阳气,进到洞里面,鬼就近不了身。
——我很奇怪,怎么突然把这件事讲了出来。是不是,洞子里一团黢黑,让我有些肆无忌惮?我担心朵拉听出些挑逗的意味。朵拉今天状况跟平时不同,我虽然不谙此道,也看得出来她今天水汪汪的。她那种与平日不一样的表情暗暗地撩拨着我。
哦,有这样的事?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语气并不惊诧。之后我们都没有吭声,我捉着她的手,慢慢地往前面那一点纯白的光晕走去。
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她忽然拽着我的手,整个人像蛇一样贴了上来。我们胶着一体,不自觉地离开了路轨,闪进镶在内壁的一眼避车洞里面。小时候,村里的人管那叫猫洞。猫洞状如神龛,装得下两个人,那一刹我怀疑,这是专供情人用的。
她的嘴唇有些咸。我能感到一股向里吸的气流,但我没有把舌头伸进去。她的嘴唇有点咸。我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去感受一个女人的嘴唇,但我头脑里无端浮现出了某种东西。黑暗中我捋了捋思绪,才发现,那东西是一台医用显微镜。我的眼睛仿佛凑在显微镜的目镜上。在物镜下,朵拉的唾液是黄浊的,预兆着某种病状。
我听见她轻微的呻吟,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体内某个脏器,是由某种过量的体液分泌而产生。我仿佛成了一只听诊器,捕捉着她体内的声音,并数十倍地放大了这种声音。
这时候有两人迎面行经这个隧洞,他们隔着老远发出声音:注意,有人。他们不断地发出声音,估算彼此的位置,直至交错而过。他们的声音像两阵阴风在隧洞里回旋游荡。其中一人在我们身前的铁轨上停了停,大概看得见这眼猫洞里面有人。我挣扎了一下,朵拉却绞得更紧。那个人点了一支烟,然后走了。
我慢慢地用力,把彼此的嘴唇分开,像是揭开一张胶布。此外,我感觉她浑身汗津津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再去杨力那里?朵拉迟疑了一下,说,还说不准。
我拽着她的胳膊,走出了那个隧洞。她的脸在见光的那一刹那红润起来,我看得见那一团胭脂红洇开的过程。阳光散得斑斑点点,她忽然讲起了她妈的种种更年期症状。她妈在她的描述中穷形尽相,比卓别林的默片更具滑稽效果。
看着她讲话的样子,我很怀疑,刚才她的情欲突然勃发了,像火山那样。我扭头看看那个隧洞口,乌漆抹黑,黑得有些虚幻。两条铁轨从里面扯出来,表面银亮,下午的阳光在那上面,随着我们目光一路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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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很快又去了北京,去了杨力那里,诚如我预料的那样。当她用恶毒的口吻贬斥杨力时,我就知道,这正说明她亟不可待地要回到杨力身边。
——我没有恋爱的经历,但我对这些女孩心思的揣摩总是准确得毫无道理。
她临去的前天,我忽然想起她还有一只化妆盒丢在我这里。我打电话,问是不是要帮她送去。她说,不用,就搁在你那里,你要用就拿去用好了。
我笑了笑,心想我怎么会用这些东西呢?那天闲着无事,我竟然打开了她的化妆盒,有两枚薄如蝉翼的东西飞了出来。我掰开盒盖时,带出了一股微乎其微的风。仔细一看,飞出来的东西正是蝉翼。
我想起朵拉最喜欢把蝉用大头钉固定在一块木板上,然后用她化妆的工具,小心翼翼地肢解下蝉翼。
不知道有几个人仔细地看过蝉翼。我也是那一刻才留心看了看这两枚蝉翼,有四公分长,大致呈卵圆型,靠外一侧的线条黑粗;透明而且较为坚韧的翼片上,有清晰的脉络。这些脉络,让我想起了半导体收音机的电路——把元件焊接在电路上,最终组装成收音机,无疑是那个年代最时髦最奢侈的课外活动。
我把蝉翼贴在一枚A4纸上,摆在那里,等着朵拉到时候取走。
朵拉那次走后不久,我就认识了一个女孩。我跟她在一起,有点像恋爱。于是我不由得怀疑,是否朵拉在的时候,对我找别的女孩子是一种干扰?
女孩住在长城楼最外面的一套房,而我是住在最靠里的一侧。这以前我就知道她是山下一家酒楼的服务员,但不知道她和我住得那么近。那家酒楼的生意很不错,一到中午外面就晾起了一堆大大小小的车。雇我的老板斗鸡赢了钱以后老去里面吃饭。早晨酒家也卖早点,三块钱就有一屉蒸饺和一份皮蛋粥。坐在大厅里面,没几个人,我一边吃这三块钱的东西,一边看着那个女孩给我添茶。有时候偌大一个厅就我一个人,花三块钱我会和女孩说上一个半钟头。
倒并不是想勾引她。
那天傍晚,她敲开我的门,告诉我有一只鸡掉到她住的那套房的后院,问是不是我养的。那是一只斗鸡,毫无疑问是我这里的。她说你养的这些鸡真是难看死了。我笑了笑,她就进来了。她想参观一下那些长得极难看的鸡。
我请她吃了饭,然后聊起来。我没想到我们原来住得那么近。她说,是啊是啊,那一套房被我们老板租了下来,我们都住里头。然后,她又很突兀地问我,你找女朋友了吗?不待我回答,她又噼里啪啦地说,我那里姊妹多,有刘秋红王引娣王小兰滕玲玲……要不要我介绍一个漂亮的?
我问她多大了。她说二十。我说好啊好啊。她挑了挑眉毛,说,好什么好啊?
我注意地看了她一下,她长得不错,虽然涂脂抹粉,仍然看得出来是从农村进城的,和我一样。我闻得见那种隐藏在皮肤纹路里的泥巴气味。我忽然意识到我还没有女朋友,该找一个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孩。
那以后我们循规蹈矩地约会了几次,地点通常就在后山的猕猴桃架子下面。时候差不多了,我当然知道该做些什么。把她弄上床的那天,我费了些心计,她也心照不宣地往套里踩。那天我和她弄了几回,但是感觉不蛮好。我最初的性体验就扔在那一天了,奇怪的是,整个人总是没法全身心地投入。我觉得还不如以前读书的时候,自己和自己做爱来得有劲。如果我不把责任归咎到那个姓林的女孩皮肤太粗糙了,那就是我自身存在着某种障碍。
每一个间歇,我会裸体走到窗前,看看眼底那笼罩在灰暗中的佴城。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工业厂矿,一年到头却总是一派烟雾缭绕的景色。窗玻璃映出我的一部分身体,和窗外的景色契合在一起。我看见我的身体已经有些松弛,肚皮上箍着几道救生圈。我忽然有些悲伤,因为我记起朵拉告诉过我,头一次性经历将对以后所有的性经历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当天,她好像暗示地说她和杨力的初夜发生得比较早,彼此鱼水和谐,所以能够把感情长期维系下来。
我想到了朵拉,这才意识到,那个下午,在隧洞里,我错过了弥足珍贵的机会。如果那天我迎合了她的种种举动,我想,效果肯定要比今天好。我没有碰到朵拉的身体,但我相信朵拉的身体能给予我绝妙的感受。那种吹了灯以后每个女人都差不多的鬼话,肯定是个白痴最先说出来的。那天,朵拉不在,我反而对她的身体她的气息有了贴皮贴骨的感受,这才知道朵拉留给我的是怎样一种魅惑——仿佛一枚定时炸弹,随着时间推移才能发挥效用。
当我因对朵拉的思念而重新勃发起来,就转身回到床上,和姓林的女孩开始了另一轮的撩拨。她是个性欲很强的女孩,我觉得她经验十足,挑逗和叫唤都非常到位,但不知哪些细节自始至终排斥着我完全投入。
那天不知进行了几次,我的电话响了。我起码有半个月没接到过电话了,虽然按时充电,心里却老在怀疑这电话是不是坏了。
是朵拉打来的,从北京打来,头三个数字是“010”,在我看来,这三个阿拉伯数字的组合暗含着性的意味。她问我,在干嘛呢?我很严肃地说,朵拉,我在想你。她呵呵地笑了,说,别寻我开心啦……她忽然不说话了,我喂了几次,她仍然不说话。我以为电话断了,但她在那头幽幽地说,小丁,你是不是和一个女的在一起?我很奇怪,这一阵姓林的女孩躺在床上,慢吞吞地吸着一支烟,没发出什么声音。我说,没有,我在山上,就我一个人。她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朵拉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闻得到?
姓林的女孩问是谁打来的。
我老婆。我摆出事态很严重的神情,说,我本来要告诉你,我结过婚了。我也没想到那个臭婆娘这时候会给我打电话。
姓林的女孩跳下床,先穿裤衩再穿鞋然后到处找胸罩,完了又脱掉鞋套上弹力牛仔裤,嘴里始终骂骂咧咧。骂完她朝我吐口水,并想抽我一巴掌,被我躲过去了。然后她就哭了,说你他妈再别来我们店上吃早餐了,你这穷鬼,三块钱磨蹭两个小时喝光四壶茶你他妈也好意思。她拧开房门走掉了。
我有些后悔,心想刚才干吗要躲啊?让她结结实实抽几个耳光,说不定她会好受一点。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去酒楼吃早餐了,我觉得很不划算。
我打电话给朵拉,问她怎么知道我这里有女人。她竟然笑了笑,说,猜的,你一出声,我就知道,这回又猜对了。恭喜你有了一个女朋友,真不容易,还老以为你是和尚胎呢。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朵拉说,搞不清楚,过年应该回来一趟吧。也快了,就两个月,想到又能见到你了,很高兴。到时候把你的那位也叫出来,让我帮你把把关。
好的。我说,把什么关,人家看得上我就不错了。她说,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别天天养鸡倒把自己搞得像一瘟鸡一样,拿不出精神。我说,好的,你回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个面貌一新的小丁。
没过几天,姓林的女孩又来到我这里,很生气地问我,为什么这几天没去她们店上吃早餐?是不是在躲着我?我有些犯糊涂了,但脑袋一闪,就找理由说,这几天鸡生蛋生得太多了,就一天煮几个当早饭,懒得走到山脚下去。
我和姓林的女孩做爱的次数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像吃饭一样,到了钟点就得应付一下。有一次,我们正在床上,老板进来了。我趴在女孩耳边,说,我们老板来了。可她不在乎,她说,管他妈的,你别偷懒。于是我就没有偷懒。老板稍一推开门,就把门扯紧了。老板在门外说,小丁你忙你的,我在下面看看鸡。
我们敷衍了事地把余下的爱做完,她潦草地穿好衣服,下了楼。老板坐在楼下客厅给一只鸡泡澡。老板和女孩互相打了个招呼。我下楼的时候,老板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他说,新换的?我说,就这一个。老板说,别骗我了,以前不是这个。你什么眼神,越挑越没成色。跟我养了这几年鸡,眼功真是越来越差了。
老板把手头的鸡洗了又洗,并对我说,还是把先前那个妹子弄过来,我看那个比这个强。我没有说什么。老板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图嘴巴皮痛快,爱指点别人。
我几乎是掰着手指,迎来春节,但朵拉春节没有回来,也不来个电话说是什么原因。姓林的女孩春节前被一个老板包养了。她以前经常来的时候我不觉得,现在见不着她了,时时感觉到寂寞,想打朵拉的电话,系统音老是说: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我心里奇怪得紧,不在服务区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北方一马平川的地界,哪来这么多盲区?
7
到四月份我才见到了朵拉。那天我没把外面的院门关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了里面,可能到屋子里转了个遍,没见到我,又到后山来找我。她可能想绕到我身后突然拍我一下,给我一个惊吓,同时也给我一个惊喜,所以她走的时候蹑手蹑脚,活像鬼子进村。我在一蔸树下看见了她的动态,我看了好久,可她转着脑袋老半天都没发现我蹲在一丛灌木旁边。我不得不冲那边说,喂,朵拉,我在这里。
她走了过来,我站直了身子。她还是老样子,可能丰腴了一点,但不容易看出来。她凝视着我,眉头就轻轻地皱了皱,对我说,你胖了!
我刚到地秤上称过体重,只不过胖了五斤,竟然被她看了出来。我端着鸡食盆,告诉她,今年多养了几只母鸡,可能是吃鸡蛋吃得太多了。
那不好。她忧郁地说,你饮食习惯一直不好,餐桌上一有肥肉,你眼里就冒贼光。
然后又说了些话。我感觉她比以前细心多了,能够觉察到我房里一些微乎其微的变化。此外她变得有些啰唆,还时不时来些叮嘱,一度让我想起我妈。但总体上,我心里还是感到了蛮有温暖。
后来我想,可能因为那天朵拉讲起话来透着关心的意思,我竟然忘了,这半年多的时间,每当我和姓林的女孩做爱,总是要依赖对朵拉的回忆和想象才能抖擞了精神,迅速进入临战状态。在当时,看着床上的林女孩,我不免要走神,暗自说,要是那上面躺着朵拉,该有多好!
那些日子,晚上一个人躺在床头,将睡未睡之际,我对朵拉的念想会增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我觉得,白天和夜晚的心情是不一样的,而人站立着和躺下时的思维方式也有很大不同。临睡前躺在床上,那是我最为放纵的时候,一屋子的暗光会让我觉得,没什么是不能做的。
我等待着朵拉回来。当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想我会争分夺秒地去暗示她,我想她!同样在临睡前那个时段,我一次次责怪自己,去年那个下午错过了机会。如果再来一次,我想让她知道,我会配合得多么默契多么到位……我怀疑,自己的生物钟和朵拉的生物钟存在错位,峰期不能同步。
但那没关系,我肯定会调整自己,去适应朵拉。
那天我没有逮到她。从后山下来,我意识到了什么,叫她进屋里坐一坐,我要留她吃饭。我告诉她,如果她现在想吃鸡肉,我会毫不犹豫地去捉一只十个月大小的母鸡,炖一罐汤。但她电话响了,有人叫她。她有些抱歉地说,今天没空,下次再来尝尝你炖的鸡。她走的时候还没忘记取走化妆盒。里面肯定有些东西变质了。
那天她走后我有些焦躁,很快变得难以自控,往地上砸了好几样东西。我不停地按捺自己体内那股往邪里冲撞的气流,抑制着紊乱的喘息,数起了羊,然后数起了青蛙和王八。前些日子没见着她还好点,那天刚一见面就眼巴巴看着朵拉安全地走掉,搞得我一时乱了方寸,脑袋里牵牵扯扯的神经纤维绞作一团。
过了两天,我才变得理智一点。朵拉打电话来,我除了按常规和她寒暄几句,末了没忘记告诉她说,最近你最好不要再到我这山上来,朵拉,不晓得怎么搞的,我现在对你有些不怀好意。你再来我这里,可能会有些危险,到时候别怪我没告诉你啊。电话那头的朵拉嗤的一声,说,小丁,你能把姑奶奶怎么样呐?我真诚地说,朵拉,不是开玩笑,我正儿八经和你说事情。
朵拉爽朗地笑了,满不在乎。我手拿着电话,听着她挂断,听着挂断后急促的信号音,脑袋里蒙得厉害。我本是好心好意想给她提个醒,但把话说完,我发现自己仍是在勾引她,在赤裸裸地挑逗她。
我们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彼此性格都搞得清澈见底。我怀疑要让她上钩只是时间问题,但更大的问题在于,我一个小时都捱不过去了,我在屋子里和后山上踱来踱去,到哪里都感到窒息、憋闷。我突然想到了自个给斗鸡搞体训时想出来的那办法,便机伶伶打了个寒战——真是现世报呵。
那天下雨,我感觉到朵拉会来。她如果在佴城买东西,见天下雨,肯定会想到来我这里躲雨,走到二楼,看看满城下着雨的景致。那景致有些颓唐、无奈,但你仔细地看一看,却体会得到一种从容。雨刚一落下,我就把心子提了起来。她十一点钟到,敲了敲门。她打着伞,但身上有些地方被雨淋湿了。
你湿身了。我一开口,就单刀直入一语双关。她哪又晓得我蓄谋已久,这天的雨仿佛是我一个同伙。当然,朵拉没有听出来,她说,雨太大了,还刮风,打伞根本不抵事。她第二句话说,还是你这里好呵,我随时来,你随时都在。
我顺着她的语意说,是呵,你随时来,我随时都在。这时,我脸上挂出了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容,嘴唇有点歪斜。她看出来了,并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古里古怪。我又装出很无辜的表情,说,是吗?
我叫她把衣服换一换。她从我的简易衣柜里找来一件T恤,正面印着格瓦拉那仪式般的头像。她说,他叫什么来着?这哥哥!她在北方待了半年多,讲方言显得有些不地道了。我说,切·格瓦拉,这哥哥。她笑着说,哦,这哥哥比你帅多了。
她叫我出去,然后轻轻把门带上,要在里面换衣服。可能因为胸罩不需要解下来,她没把门闩死,留有两指头宽的缝,可供我的目光长驱直入,把她换衣的每一个动态都看个一清二楚。
当她把自己被雨淋湿了的外衣脱下来时,我就嘭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这是我酝酿已久的动作,我推门推得很坚决,让门撞在墙壁上,发出肆无忌惮的声响,然后逼视着她,毫不迟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这样的情景,仿佛已经经过成百次的彩排,我做起来是那样顺其自然。
她有个下意识的动作,把T恤扯起来拦在胸前。看她嘴角肌肉的抽搐,似乎尖叫了一声,却被窗外的雨和闷雷掩盖得严严实实。她胸前那块遮羞布上,切·格瓦拉呆里呆气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已经走到她跟前,一把就把T恤衫扯了下来,扔在床的远端,她得爬上床伸伸手才够得到。我让中间间歇了约一秒半钟,然后紧紧抱住她。
——我得说,这一切我做得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她仿佛是一台发动机,而我这一阵好似手持摇柄转着圈疯狂地摇着。终于,她这台发动机,被我发动起来了。她的身上很黏湿,有些许汗味和香水味。我们抱在了一起,我这才感觉到我自己也湿透了,不明出处的汗水把我的皮肤涂抹了一层。接着是接吻,我们避不可免地把嘴皮子贴在一起,作死地贴紧。听着雨声,时间过去得不快不慢。我听见她体内蹿出的一个个声音,像气泡从井底浮上来。我想,她这时应该是很惊讶,我跟去年在火车隧洞里完全是两个人。
她嘴里不再是去年夏天的气味,或者我舌头上的味蕾已经失灵。
我的手绕到她后背,把襻带的扣解下来。刚一解开,她身体的气味就溢满整个屋子。那种气味扪头打脑,让我的呼吸变得不均匀。她制止了我进一步的动作。依然是接吻,时间上仿佛要打破吉尼斯纪录。
忽然,她推开我,并迅速把两手别到后面去,系好了襻带的袢扣。她说,你身上好多汗。我也是。
我说,唔。
她抛给我一个眼神,然后说,等着我,我先洗一洗。你也别偷懒,等下也要洗一个才是。她下到楼去,进到卫生间,把门狠狠地插上了,像是故意让我听清楚金属插销那铿锵的声音。她把莲蓬头的水放到最大。我坐在楼上那间房,看了看雨,又拧开电视。没有节目信号。
她出来的时候,我看得出,是一种情欲饱满,含苞待放的神情。这样我就放心了,她眼里的东西骗不了人。她甚至还推了我一把,说,你快点去洗啊,你这个死人,笑什么笑?
我洗澡时心情很轻松,也把水放到最大,让它漫天盖地铺下来。我吹起了口哨,都是王菲的歌,《容易受伤的女人》《当时的月亮》,还有一首那什么……
我洗了一阵,担心拖得太久,朵拉饱满的情绪会萎蔫下来。当我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后,忽然发现屋子相当安静。外面的雨不知哪时停了。真有点不可思议,洗澡前我分明听见雨是一派底气十足的样子,不想却戛然而止。我朝楼上叫了几声,朵拉朵拉,又跑到后山大声地叫,朵拉朵拉,却没有人应。那天,我面对着桌子上的手机,不停地咬紧牙关,最终没有拨打朵拉的电话。
8
半个月后我收到朵拉寄自北京的信。那是一个很大的牛皮纸的信封,打开后见是一张卡片。卡片上贴着两枚蝉翼,仔细一看,竟是我去年贴好的那两枚。现在,她把这东西稍事处理,就成了一枚看着还像那么回事的卡片。她画了一些很幼稚很童心的画,大概是一片海滩,几个男女穿着短裤或者比基尼在棕榈树下晒着太阳。
卡片上她写了两句话:
对不起,那天突然雨停了。
祝你以后能够轻飘飘地飞起来!
前一句的意思我懂。是呵,那天的雨突然停了,要不然,我和朵拉应该必不可免地发生些什么了。由此我还想朵拉曾告诉我,下雨天她特别感到寂寞,尤其是下雨的晚上,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记得那天,朵拉仿佛暗示地说,下雨的晚上,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像喝了半斤苞谷酒似的,昏头昏脑。要是做了什么出格事,那跟我本人是没有什么关系。说完这话,她又有点内疚地问我,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贱?
我把卡片和信封收好。我收到的信不多,平均是两年一封。我可以把以前收到的所有来信都装进朵拉的这只大信封里。我也不去考虑朵拉写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认为她能把话说得饶有意味,值得费心费力去推敲一番。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朵拉。朵拉没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我也拨一拨她原来的那个手机号码,当然是停机。
自后我又帮老板养了两年鸡。我养的斗鸡打架一般都还不错,赢多输少,帮老板赚了一些钱。但两年后老板的口味变了,对斗鸡失去了兴趣,转而包养了几个妞,成天到晚沉迷其中,仿佛又变年轻了。老板把那一堆斗鸡都卖掉了,我就失去了这份工作。
我在山上还住了几个月。老板的承租期没到,我提出能不能让我在上面再住一阵。老板卖了人情把地方白给我住。山上很静,我每天就这么呆坐着,或者去后山转转,把承租期剩下的时间消耗掉。
朵拉是去年春节前才回来,也就是说,我有四年没看到她了。再见到她时,她已经二十七岁,当然,我们都是二十七岁。想想她和杨力已经恋爱了十几年,再不结婚,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回来是置办结婚酒宴的,给我们发了请帖。她可能到山上找过我,找不见,就托同学左转右转,把请柬转到我手里。我收到时,请柬都皱巴巴的了。
女方的婚宴设在正月十四。正月十五一大早,杨力来接朵拉过门。
十四那天我看见了朵拉。她胖了。她化了浓妆,没以前好看,或者是我看着有些陌生。我跟她讲了很多恭维的话,无非是今天很漂亮,今天实在太漂亮了云云。她对她当天的装束也不是很自信,我夸她时,她不时弓下腰打量自己的穿着,并说,真的吗?我肯定地说,那当然,比以前还年轻点了。她就说,去你的小丁,你是讲鬼话啊。
我劝她多穿一点,那天天气够冷的。
中午开餐时,朵拉叫我帮些忙,具体帮什么忙她又没说。她跟着她的妈穿梭于席间,一个一个地问好。好多亲戚她也不认得,她的妈就不断告诉她,这是三堂叔的侄子,那是二姨舅的妹子……她先还是找准每个人的称呼向他们致谢,到后来就全乱了,只晓得说,欢迎光临。结婚办酒是很累的事,她时不时看着我做一下鬼脸,还吐了吐舌头。我发现她的舌苔颜色稍微有点深,像是上火。她时不时跟我招了招手,我过去,她就附着耳朵跟我说,拿纸巾过来;拿一枚别针来,我的胸花要掉了……
我发现她乐得与我做出过从甚密的样子,但我找不到受宠若惊的感觉——我这又算得什么呢?她喝了点酒,面若桃花,眼光看谁都很磁。她的妈也招呼不过来,焦急地应付着,几次跟我说,小丁,今天麻烦你了,把朵拉照顾紧一点。我忙点头,说阿姨你放心,用不着交代。
那天很忙。没有具体的事,就是忙。有时候,我在过道或楼梯间歇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太监。
忙到下午,朵拉家的客人逐渐散了。我正好开了个小面包车,朵拉要我把她的一些亲戚送到佴城去。朵拉家住在临河镇,距佴城四十里地,路不好走,要半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车上只有我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心情不错,她换了浅色的衣服,但头发还是耸起老高,插满了固定用的器具,还有一枝塑料梅花。这里的新娘子全要弄成这个模样,不是为了好看,只是让别人看了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难得出了太阳,回去这一路,明晃晃的,光斑在柏油路面上轻微地跳动。朵拉往我这边靠。她说她累了,叫我把车开慢点。她忽然把手搁在我右腿上,看似不经意,实际上不可能是不经意的——她得侧着身子,尽量伸长那只手,才能搁到地方。我看看她,她看向车前,脸上似笑非笑。我腾出一只手摸着她的手,并用自己肥硕的指头和她纤长的指头绞在一起。她笑了,却仍然没有转过头来。车子晃来晃去,在乡村公路上跳跃式前进。我忽然感到有点幸福,幸福像一盆洗脚水一样,哗地一下劈头盖脸浇来,叫人猝不及防。我想,这可是朵拉结婚大喜的日子呵。
我叫朵拉给我点一支烟。她从工具盒里取出了纸烟,夹在自己嘴里点燃,呛了一口,然后倾斜着身子插到我嘴里。
有口红的味道。我说,这可是间接接吻呵。
她说,你以为?
我摆出恍然大悟状,说,呃,差点都忘了,又不是没吻过。
她脸微微泛红,说,去你的,今天我结婚……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车子已离临河镇很近了,她不可能再把手搁到我的腿上。她父亲是当地中学的校长,人缘蛮好,镇子上大多数拿工资吃饭的人都认识他,也顺便认识朵拉。一路上不断有人跟朵拉打招呼,还没忘了夸她今天真漂亮。朵拉那天心情没法不好。一天里头有上百人夸自己漂亮,心情肯定好得一塌糊涂,像喝了半斤烧酒一样。
我说,结婚还是蛮好,没见你这么高兴过。不过头一次结婚,没经验,容易激动也是常事。
朵拉说,小丁你也结个婚算了。
我说,没准亲妈还没生下来呢。
朵拉扑哧一笑,说,乐观点,不要那么绝望。她说着跳下车去,她妈和她爸爸站在家门口等她。在乡镇上土皮便宜,她家盖了很大的一栋楼房,三四层,那天都披满了红布,还结着硕大的绣球。我算了算,把那些红布剪裁了,起码可以缝几百条裤衩。
当晚就住在她家里,还有小兰小凤等医专时的同学若干。地方上有这样的风俗,明天要出嫁了,姊姊妹妹们应该守着她一个晚上。我和朵拉的一些亲戚打了整晚麻将。我一座那几个都是牌瘾大牌技差的家伙,搞到凌晨三四点,我这个臭牌手居然没输什么钱,很是奇怪。
我去了一趟厕所,厕所在靠大门的楼梯间下面。楼梯是旋转式的,因此可知她家的房子大概是九二九三年建的,那两年流行螺旋楼梯,就像现在流行用浮雕砖砌墙一样。方便完了,我蹲在楼口那里抽烟。这时我看着朵拉半裸着下楼来了。她没看见我。她伏在一楼二楼之间的一个窗子上,看向外面。我这才知道杨力和他组织的迎亲队伍已经驻扎在大门外了,时间没到,朵拉家的大门不能为他们打开。朵拉家里还请了一些熟谙婚仪的人,到了时间也不让杨力轻易进来,要用脑筋急转弯的题目刁难他,还要向他讨红包。
朵拉却有些难为情,看着杨力和杨力的朋友在外面发抖。那天清早很冷,我估计顶多也就两三度,但朵拉却发神经似的要穿婚纱。婚纱后面的拉链还没拉上去,她可能就接到杨力的电话了,跑到那个地方。
她回头看见了我。她下了几级楼梯,跟我说,帮帮忙,拉上去。她把背留给了我。顺着开襟的地方,露出一片“V”字型的白肉。她没戴胸罩。
我的手有些发抖,拉了几下,愣没有拉上去。这时小兰来了,她在旁边看着我无计可施的样子,开心地笑了。她说,小丁,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怎么拉得上去呀?
我说,冻坏了,妈的这天气。
小兰一下子就把拉链拉了上去,嗤啦的一声,朵拉背后那大一片白肉就不见了,只剩下脖颈仍嫩白如昔。这时朵拉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
那天,作为女方送亲团的成员,我还随着朵拉去了杨力家那边,受到了款待,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晚上,我已经看不清是在和谁喝酒了,反正只要能睁开眼就看见一杯酒横在眼前。杨力也醉得没个人样,张着嘴巴傻笑。他说他很高兴,感谢这个,感谢那个。他感谢我的时候,我说不用感谢,今天我也很高兴。小谢或者别的谁就在一旁吃吃地笑了。我听见有个声音揶揄我说,小丁,你他妈高什么兴啊?
我也说不上来。晃动着被酒精泡大、大如水瓮的脑壳,我只知道自己确实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