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家族(第三部):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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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列尔·科塔的轮椅以20公里的时速驶下了孔达科瓦大道。她非常仔细地计算过了。抵达子午城车站要7分钟。她的电池充满了电,但她将耗费60%的电量在街道上全速前进。她将在20秒内抵达月台,剩下20%的电量。VTO列车的发车时间精准到毫秒。她进入车站后,两分钟内卢卡斯就会开始猜疑。但是为了安抚子午城的居民,他从街道上撤下了他的机器虫。可恨的玩意儿,又难看又变态,随时威胁着要肢解、要戳刺,冷酷无情。人们憎恶它们。孩子们被拦住不要去做把它们翻倒、掀下街道栏杆,或是用胶带勒住它们的尝试。老女人们朝它们吐口水。城市被占领,机器记录登记子午城70万居民的每一个人,围袭,月海杀戮场上的损毁与死亡——所有这些记忆都还深刻而鲜明。只有少许人能明白它们以及那些雇佣兵是什么——微笑着、喝着茶、佩着泰瑟枪的雇佣兵:他们都是月球从不认识且从未需要的东西。警察。

这是一次秘密行动。阿列尔关闭了贝加弗罗,并尽可能做了伪装。但她是月球上最著名的轮椅使用者,人们的头随着她转动,言语四散开去。她得相信人类固有的冷漠。为了躲开孔达科瓦大道中心沿线树影下两个闲逛的警官,她混进了一小群长跑者中。略一闪念,轮椅就加速跟上了跑者。衣着寥寥但涂满彩绘的身体,流苏和手环和战纹,它们毫不费力地围在她周围。她勉强记起了奥瑞克萨们的神圣色彩。在这无尽的运动循环中存在着某种藐视。奔跑即是反抗。

玛丽娜曾经是一个长跑者。

玛丽娜将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孤独旅行是一场惆怅的冥思。

高耸的中心区出现在她面前,三个方区从这巨大的中心腔往外辐射出去。她忍不住向上瞟了一眼她兄长的鹰巢。上面有果园,橘子树和佛手柑树上仍然挂着些许装饰银叶,那是卢卡西尼奥·科塔灾难性的婚礼留下的。

子午城车站。当轮椅与移动扶梯连接,送她前往下方的广场时,她绷紧了身体抵抗轻微的前倾。子午城车站每时每刻都熙熙攘攘,她指挥着轮椅穿过一群又一群刚到站、将出发、热烈迎接、挥泪作别的旅客。这里有很多摄像头。看见是一回事,注意到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受到监视,但没有人在搜寻。

阿列尔加入一群旅客,和他们一起乘扶梯去往下方的月台。当轮椅与扶梯踏板解锁滚向月台时,她打开贝加弗罗,购买了车票。她的轮椅认识登车区,将她带到了正确的闸门处。光线把抗压玻璃墙变成了鬼影幢幢的镜面。两分钟。往北去的旧极地专线将准点出发。等她抵达世界顶端时,她会告诉卢卡斯的。关于她为什么不能代表他出现在克拉维斯法院,她欠他一个解释。

她从未去过远地。她知道近地面流传的神话与传说:那是一个由老旧的、到处泄漏的隧道组成的网络,狭窄、幽闭、混乱,挤满了数万学生的身体、气味和呼吸。就像血管,又或是一个神经系统。上城高街的旧公寓又挤又窄,就像一个装着她和玛丽娜的双黄蛋。她在许多个夜晚醒来,觉得房间像铸模一样裹着她。那时候被包裹的有两个人。而在远地的隧道和走廊里、电车和管道及索道中,来来去去的躯体是2的成千上万倍。

巨大的列车是双层的,这沉重且笨拙的月球工程作品沿着月台停了下来。闸门以毫米为精度相合、锁定。轮椅动力:略低于20%。鉴于她必须燃烧动力以跟上长跑者,这一点落差是可以接受的。

是什么促使她向月台上方瞟了一眼?是色彩的不协调:月球流行的褐色与红锈色中夹杂了铁灰色?还是模式的混乱:一小撮人整齐划一地沿自动扶梯向月台一路奔来?乘客们纷纷避让他们。行走变成了小跑又变成了奔跑。

LMA的雇佣兵。

人群从列车上倾泻而下。她没法挤过去。她上不了车。

“让一让。”她喊着,动念让轮椅向前。她撞上了一个小姑娘,使后者踉跄靠到了玻璃上。小姑娘的父亲抓住阿列尔,愤怒地嘶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看见她了,他们过来了。

“没关系,”一个女人的嗓音,“我来了。”两只手攥住了她轮椅的扶手。女人面对面朝她笑着。她穿着一件费尔岛毛衣,一条灯芯绒马裤,还有及膝袜和粗革皮鞋。

有别的手抓住了轮椅扶手,试图把她从列车前扯开。阿列尔激烈地还击,拍打着它们,试图把那些手打掉,但它们变得更多了。

“哦,这是个非常糟糕的主意。”那个女人说。她的澳洲口音轻快活泼。她动了——一脚、一拳、一掌——三个雇佣兵倒下了。乘客们尖叫着逃开了。刀光闪现,女人像液体般避开了刀锋,刀子顺着月台滑了出去。一个女雇佣兵仰倒在地上喘息着,另一个瞪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还有一个把自己从闪亮的烧结刀锋上拔出来,用手捂住脸,血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这趟车是给离开的人准备的。”女人说着,毫不温柔地把轮椅推挤过闸门,在闸口封锁的瞬间进了车廊。

列车动了。阿列尔回头看着月台上的那些人,碰了碰帽檐以致意,接着极地专线便驶进了隧道。

她停好轮椅。那个一身农场女工范儿的女人晃到了对面的座位上,剥下手套,伸手和她握手。

“阿列尔·科塔,衷心祝福你。达科塔·考尔·麦肯齐为您效劳,我是生物控制学系的噶吉。”

阿列尔拿起手套,捏了捏,皮革抵抗着她的力量,有一瞬间变得像钢铁那么硬。

“你的时机把握得很完美。”阿列尔说。

“我们往每趟列车上都派了人。”

阿列尔笑了。

“连车厢都正确?”

“能安放轮椅的位置并没有那么多。”

“我差点以为是三皇给了你预言。”

“他们说你是个尖刻的混蛋,”达科塔·麦肯齐说,“你们科塔都这么讨厌吗?”

“我们家还有一匹狼。你会喜欢他的。”

列车离开隧道,驶入极地主干线,光如薄刃般透过窗户。车厢摇晃着通过轨道节点,磁力引擎打开,北极专列猛地加速到了每小时一千二百公里。孩子们在走道里跑上跑下;从近地研讨会返回远地研究所的学生们大笑着,叫嚷着,聊着天;工人们正在睡觉,像抱着婴儿一般抱着他们的沙装头盔和背包。

“我他妈的得喝杯东西。”达科塔·麦肯齐说着,点了一杯洛巴查弗斯基。

“一杯什么?”阿列尔问。

“是种新饮料,我们这个半球的。白朗姆酒、牛乳奶油、姜、肉桂。大学生们靠它来引爆自己。”

“听起来像一杯精液。”阿列尔看着乘务员把杯子放下,其中包括她的饮料。

“那你的是什么?”

“龙嵩、酸橙、柠檬香草汽酒。”

“见鬼。好吧,如果我这杯是精液,你那杯看上去就像性病。我以为科塔家会喝酒。”

“不是这一种。”

“别叙述你改弦易辙的热情。以前喝的是什么?科塔鸡尾酒?”

“蓝月。拉法声称那是他发明的。喝它的会是若昂德丢斯某个酒吧里某位换班的集尘者。我从来没喜欢过蓝月,太甜了。对于一杯无辜的马提尼而言,蓝色柑香酒是一种又疯又糟的东西。”

达科塔举起她的洛巴查弗斯基,又放下了。她睁大了眼。“走。”她悄声说。

阿列尔毫不犹豫地从桌前移开了。

“列车在减速。”达科塔说。

阿列尔的眼睛瞪大了。老习俗:任何人都可以在月球的任何地方截停并登上列车。达科塔伸手去够阿列尔轮椅的扶手,被她拍开了。

“别推我。”

达科塔朝列车后部走去,阿列尔操纵轮椅跟着她。

“VTO在卢卡斯的掌控中。”阿列尔说。

“谁说是卢卡斯?我们现在离哈德利城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这里是麦肯齐的地盘。科塔是不错的人质。”

到了第五节车厢后部,其他乘客也注意到了列车在减速。

“如果他们在列车后部上车怎么办?”阿列尔说。

“那我就战斗,”达科塔说,“再一次,只不过这次是在列车上。但他们不会的。因为麦肯齐、沃龙佐夫、LMA、月球小鬼和太空仙女都从列车前部登车。”

十节车厢,最后一组压力门打开了,两个女人进入了闸门。闸门之后是最后一面隔板,隔板之外是一千二百公里的磁力轨道和后工业荒地。极地专列在凋零沼泽灰色的荒野中停下来,静止在了轨道上。

阿列尔尽可能地贴在外闸门的小舷窗上。没有任何新乘客的影子,只有轨道、内斜坡、坡台以及沉眠的月壤小径迷宫。毁坏的机器、废弃的栖地、老旧的通信继电器。断井颓垣,荒凉破败。对贵金属七十年的搜挖榨取使月球瘢痕累累。过度挖采造成的伤口可能永远无法愈合。

阿列尔感觉到了列车在磁力悬浮的状态中轻柔的移动,极地专列又开动了。

“五个人上车了,”达科塔说,“穿着沙装,戴着头盔。”

“你怎么知道?”

“我黑进了列车系统,”达科塔做了个鬼脸,“见鬼,他们正直接朝我们订的座位走去。”

“他们多久能找到我们?”

“走到座位三分钟,排查完列车的后半段还要五分钟。这是说,如果我们够幸运的话。他们也可能是那种莽撞的正常杰克鲁。”

“你能搞定他们吗?”阿列尔问。

“不会走到那一步。这真他妈的烦人。”

阿列尔发现自己在用手指敲击轮椅扶手。她再度往舷窗外望去。列车已经进入了哈德利城外围的镜场。杯状的镜群向上迎着阳光,捕捉着它,像献祭一般将它传送给大金字塔的太阳能熔炉。

“现在,他们随时可能发现我在干什么。”达科塔说。

“你在干什么?”阿列尔问。

“神灵们哪,他们在靠近。它该死的在哪里?”达科塔挤开阿列尔朝外张望。列车沉到了轨道上。有一个噪声,金属摩擦着金属,闸口锁合发出了沉闷的铿锵声。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和列车对接。气封咬合着气封,系统在互相审核。

“他们来了。”阿列尔说。三个女人、两个男人以紧凑的编队冲下走廊。乘客们叫嚷着抗议,一个男人站了起来,然后被当胸一掌狠狠地拍回了座位。沙装,头盔挂在腰间,肩上和大腿上都有麦肯齐金属的标志。门厅突然闪起了绿灯。气闸达到了平衡状态,闸门开了。阿列尔看见了一个极小的压力舱的内部:老旧的装置,破损的设备,仪表板的刮痕,还有衬垫上的污渍。

“我绝对……”

“离开轮椅。”

“我需要……”

“离开那见鬼的椅子!”达科塔抓住阿列尔的翻领,把她扔过了闸门。她转身把轮椅扔向了冲进来的袭击者,然后跳过了舱口。闸门砰地关上了,气泵发出嘶嘶声。绿灯变成了红色。阿列尔在环形长椅上挣扎着坐起来,但突如其来的倾斜又让她歪倒了。一连串颠簸,一次小小的加速。她正在逃离。

“我向我们在弗拉基米尔裂谷的冶金研究站申请了一辆老探测车,”达科塔说,“到这里费了点时间。这距离真是短得让我不高兴。”

“你可能会砸坏什么东西的,”阿列尔说,“还有我的轮椅……”

“去他妈的轮椅!”达科塔嚷道,“我们会重塑你的双腿。我们是他妈的大学,我们重塑该死的腿、手,还有整条新结肠。好吗?”

这压力舱小得要命,两个女人就像小豆蔻的种子一样挤在里面。阿列尔在一片寂静中召唤了贝加弗罗。在哈德利城的镜群迷宫里,她联不上网,但她的亲随连接了探测车AI,向她展示了这无窗小舱外的世界。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是高耸的镜子。在这些桥塔之间,她有些明白地球单词“森林”的意思了,只不过,她深深体会到的不是封闭的感觉,而是对旷野的恐惧。她是一个子宫里的胎儿,周围是残酷的真空、光线、辐射和机械。探测车在镜群迷宫里穿梭逃亡,离开主干线和其他杰克鲁小组,拐向西北偏北。哈德利城灿烂的星辰紧贴在地平线上。

“就在邓肯的眼皮底下,”阿列尔说,“你是在给他送蛋糕礼单。”

“你们家对我的忠诚到底是有什么意见?”达科塔说。

“麦肯齐家杀了我兄弟,”阿列尔简洁地回答,“麦肯齐家搞掉了我的腿。”她让自己更深地陷进椅子。“你带我去哪儿?”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环形山。大约二十个小时。有足够的时间琢磨谈话的艺术。或者,如果你不喜欢交谈,那你玩西非播棋吗?”

“把小便器递给我。”阿列尔·科塔说。达科塔·考尔·麦肯齐从回收组件上解下了那个装置,在阿列尔拉起裙子穿戴它时撇开了眼睛。过度循环的空气很混浊,上了年纪的过滤系统散发出刺鼻的氨味。

探测车里没有尊严,达科塔·麦肯齐在第一次把尿壶递给阿列尔时就说了。

“如果你在我的处境下,你就会非常迅速地发现哪里都没有尊严。”阿列尔回答她。

那是十九个小时之前。

第一个小时,她们玩西非播棋,但阿列尔玩不好这个游戏,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并试图以各种方式作弊。

“不作弊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第二个小时她们吃东西。她们拖拖拉拉地嚼着每一口,竭尽所能地表达自己的赞美。第三个小时是排泄。第四个小时她们聊了一会儿天,打了个盹,然后在多岩的雨海海床上被探测车的颠簸吵醒。吃,排泄,睡,聊天。吃,排泄,睡,聊天。探测车爬上了极地,谨慎地选择着路径,滑下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环形山的北部边缘。

吃,排泄,睡,聊天。其中最棒的是聊天。

“为什么选择法律?”达科塔问。

“科塔家每个孩子都要经历一个仪式,”阿列尔说,“它在地球处于暗面时举行。只在暗地时。你走出去,走上月面。你自己一个人,但你不是一个人。有一个声音。它说,离开灯光,孩子。离开安全线和空气盒子。别怕,我和你在一起。你走出去,直到那个声音让你停下。接着那个声音说,往上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说,我看到了天空、星辰,还有暗面的地球。那个声音说,再看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而正确的答案,科塔家的答案是,我看到了灯光。我看到了黑暗地球上的万亿灯光。然后那个声音说,我们点亮了那些灯光。”

“我在十岁时走上月面,穿着我小小的壳体工装,上面贴着猫咪和龙。那个声音告诉我:走出去。我走出去,我踢着尘埃,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声音说。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那个声音说,再看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说了我看见的。我说,我看到了死去的岩石和灰色的月壤,我看到了燃烧的光线、真空和虚无。我看到了寂静和乏味。我什么也没看见。”

“错误的答案。不是科塔家的答案。卢卡斯现在仍然认为我是为了名利而背叛了家族。为了被社会宠爱。不,我看到的和他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他看见了灯火,我看见了荒岩。他看到了一整个世界,他可以在其中玩耍、建造、制作并毁坏。我看到的世界没有交谈,没有智慧,没有事件。没有人。就像你的小游戏一样:乐趣在何处?”

“你说,智慧、事件、其他人,”达科塔说,“但你从未有过一段长久的关系。”

“你好像挺了解我,噶吉。”阿列尔说。

“我必须了解我的客户。”

“客户,我吗?这听起来有一点点占有的意味。大学为什么对我有兴趣?”

“大学长久以来都是一处学术避难所。”

“当我请求避难时,你们接纳了我,之前是露娜。你们还治疗卢卡西尼奥。这个半球容纳的科塔有点多。这里是月球,甜心。没有人毫不利己地做事。你们是否发现了影响我兄长的机会?”

“大学一向独立于过去的LDC和现在的LMA。我们不关心政治。”

“科塔家也不参与政治。在他们某一天开始参与之前是这样。”

达科塔靠回椅子上。

“半小时后到达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她说。阿列尔容许自己露出了一丝属于律师的笑容,她采到了一点血。

“好了,契约义务,”阿列尔说,“你的故事是什么,噶吉?”

达科塔盘腿坐在了环形长椅上。

“我在大学学习生物科学。我的博士和博士后学位是关于人类基因组工程。我很有才华,在同期生里是最棒的,很多年里都是。谦逊是一种哭哭啼啼的美德。我回到近地面,成为克鲁斯堡和特维城之间的联络官。麦肯齐家一直在执行一项遗传工程策略,以稳固其基因组。”

“优生学,”阿列尔说,“蓝眼睛宝宝。”

“不仅如此,”达科塔说,“我和AKA合作,组建了一个人类生物多样性基因库,以免我们在未来的某一天要面对自己的基因崩溃。这是可能会发生的,甚至是非常可能。我们的人口数量不多,哪怕加上地球移民也是一样。表观遗传因子正在使我们转变为亚种,你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新人类。但实际上,没错,就是蓝眼金发的宝宝。当我决定要一个孩子时,我发现我的MEN1基因[4]有缺陷,有引发甲状腺、甲状旁腺、脑垂体、肾上腺、肠及胃部癌症的风险。”

“神灵们哪,”阿列尔说,“遗传学者,改造你自己。”

“我改造了,在学院的帮助下。而代价就是:作为噶吉为大学服务十年。当我服役结束时,梅利萨自己都可以加入研讨会了。你想听童话故事的反转吗?”

“所有的好故事都有反转。”阿列尔说。

“当我知道自己在MEN1基因上的问题时,我先向家人求助了。他们在克鲁斯堡饱受辐射,发明了许多技术来修复基因创伤。但事实证明,达科塔·考尔的麦肯齐基因不够多,不值得提供治疗。眼睛的颜色太深了,皮肤的颜色太深了。因此,当你或你的兄长又或是其他该死的科塔对我的忠诚嗤之以鼻时,我就想一刀戳进你们的屁股再从嘴里捅出来。”

“抱歉。”阿列尔说。又一次得分,又一滴血。她会渐渐找到这个噶吉的所有弱点。“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接入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局域网络?”

“大约七分钟。”

“我需要大学的特权和加密私人服务器。”

“我不是你的个人助理。”达科塔·考尔·麦肯齐说。

阿列尔就好像没听到噶吉的话一样,继续说:“还有法律图书馆。你们有法律系吧?我需要尽快和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会面。现实的会面,在安全的场所。给她订票,为她找个得体的住处。像我这样的人质可以住贫民窟,但我对我的法律团队有所要求。”

“这都需要梳理清楚……”达科塔·考尔才说了半句。但阿列尔·科塔思如泉涌,灵感像尘埃一样在车内恶臭的空气中闪亮。很早以前她就熟悉这种喜悦:看着那些闪亮的星辰将明未明,下一秒她就将够到它们,将它们组合成全新的、灿烂的星座。现在她有了一个计划。

“我现在要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子一样解释给你听,用简单、清晰、非技术性的词语,让你明白我正试图做什么,当你明白时,你将为我提供所有的援助。”

“我正试图让卢卡西尼奥·科塔——卢卡斯的儿子、我的侄子——安全地活下来。他十九岁,自从十二岁时和卢卡斯交换抚养及代理协议后,就一直是一个合法的自由人。我知道,是我起草的协议。但是,他在缺氧状态下遭受了严重的神经损伤,这意味着他无法凭自己的意愿行动,因此必须有人签约承担照顾他的职责。他的母亲是阿曼达·孙——她和卢卡斯在两年前终止了尼卡哈。那是我工作生涯中最棒的一天。如果恒光殿赢得了对卢卡西尼奥的抚养权,卢卡斯实际上就会变成他们的人质。如果卢卡斯赢得了抚养权,那他能确保卢卡西尼奥安全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待在自己的个人保护范围内。这意味着,他要么会把卢卡西尼奥挪到子午城——彻底违背抚养职责,要么会把LMA挪到远地。那可真是非常契合你们传奇般的‘独立’。”

“我无法照顾他。当我拒绝卢卡斯的请求,不肯代理他出庭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紧张了。我不希望他偏执的小脑袋里出现任何关于‘弑亲’的词。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候选人,而她早已证明她可以照顾卢卡西尼奥。并且她是无法撼动的。但我必须行动迅速。我需要与卢卡斯和阿曼达·孙同时获得克拉维斯法院的令状。”

“因此我需要相关协助。你会帮助我吗?”

“真是见了你的鬼,”达科塔·考尔·麦肯齐说,“救那孩子?我怎么能拒绝?”

“还有一件事。”

“总是还有一件事,不是吗?”

“那些你承诺过的腿?在我们离开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之前,你能做什么?”

露娜·科塔穿着她喜欢的新裙子,把手按在小船的玻璃墙上往外看。粉色的旧壳体内衬已经被抛弃、被解印、被重塑了。窗户察觉了露娜的意愿,调暗了内部光线,但在它完成这个步骤之前,她看到了自己被反射的脸:悬在半明半暗的山丘和科里奥利小环形山群上的半张脸。她把前额靠在了玻璃上。

“露娜。”埃利斯玛德琳斥责道。她不信任玻璃,不信任这辆车,也不信任这条从医疗站牵出,并切入科里奥利环形山西缘的电缆。不信任大学里任何嘎吱作响的老机器。但正因为这些理由,露娜却信任它们。她喜欢环形山沿和山坡里凿出来的旧穹顶和栖地,喜欢疯狂的电车轨道、超回路、空中索道和索道缆车,这让她想起博阿维斯塔的隧道、山洞和秘道。

“阿列尔姑姑会从哪边来?”赤道一号线是一条灿烂的光带,越过环形山灰色的坑底。推土机编队停在科里奥利的西缘外,大学和太阳公司正通过克拉维斯法院争论是否要延展太阳环区,使之穿过环形山,越过整个远地面。

“从东边来,”埃利斯玛德琳说,“另一个方向。”

露娜知道,你必须很快很快很快,才能捕捉到一列VTO列车的踪影,哪怕它是在减速驶进科里奥利站也一样。亲随露娜可以给她指明时间和方位,但她可能会因为眨眼或打喷嚏而错失它。

一次闪光。它迅捷得令她屏住了呼吸。

“在那里!我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

“当心,安今乎。”埃利斯玛德琳说。科里奥利的天空布满了移动的光芒,仿佛有许多节日灯笼,不慌不忙地聚集在一起。来自科里奥利各个栖地的电缆车沿着它们的线路,向下驰往车站。一列车进站了,人们正匆忙地赶车。接着,AI宣布了即将到站的车次,此时露娜的缆车进入了码头。

门打开的一瞬间,露娜就跑出去了。埃利斯玛德琳喊着她,但她已经穿过一条走廊,跳下了一段台阶。一段两段三段四段。露娜欢快地跳跃着,一次跳下一整段台阶,着陆的同时就预备跳起,飞下另一段。她钟爱的新裙子在她身周翻飞。它无袖、低圆领、高腰、裙幅宽摆,是极其浅淡又柔和的尘灰色,就好像天空下的灰烬。

12号车厢,亲随露娜通知她。抗压玻璃外的列车是一个庞大又强势的存在,月台则承载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到站的、出发的、迎接的、告别的。

露娜,埃利斯玛德琳在网络中呼叫她,但闸门正在开启,穿着漂亮靴子的达科塔噶吉走了出来,然后,在她身后,还有两只脚属于阿列尔。阿列尔在走路。阿列尔走向她的同时,她冲向了她的姑姑。

“哦,安今乎,”阿列尔像过去——长久离开博阿维斯塔后又回家时——常做的那样,一把抱起了露娜,“哦,我的甜心,你真美。”露娜靠着她的一侧身体,阿列尔用一只胳膊托着她:“你变重了。”科塔总是有话直说,但她没有把露娜放下。

当阿列尔大步走上月台,向等待的埃利斯玛德琳走去时,露娜说:“你有了新的腿。”

“我的腿是旧的,”阿列尔说,“但他们在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给了我一个新东西,它就像桥梁一样,搭在我脊柱中不能工作的部分上。比以前那些恐怖的辅助腿更好,对不对?而你有了一张新的脸!”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露娜坚持道。

“怎么了,安今乎?”阿列尔说。

露娜把头搭在她肩上。

“我不想让埃利斯玛德琳看见,”露娜耳语道,“弯下身,就好像你要吻我一样。”

露娜朝达科塔投去一个密谋的眼神,她落后她们两步远。不管你是不是噶吉,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靠近一点。”露娜悄声说。一个吻轻轻触碰了脸颊。露娜把手伸进了暗袋,那是她给这件漂亮的新裙子安的。正是因为这个暗袋,它才成了她钟爱的新衣服。粉色的工装内衬藏不住任何东西。折叠起来的柔软灰色织物可以藏住任何东西。她抽出刀子,把它压进阿列尔的手。阿列尔抗拒,露娜坚持。

“拿着它。它是给一个勇敢无畏、既不贪婪也不怯懦、能够英勇地为家族而战并守护它的科塔准备的。如果你正在为卢卡西尼奥而战,你就需要一把刀。”

“露娜,在战斗的不是我,”阿列尔说,“是你。”

又过了三天。这时间已足够营造仪式感了。在跑酷之后,罗布森·科塔去了班雅,泡掉油脂,蒸发疼痛,然后在魔猫店和海德会面,喝一杯欧洽塔。西奥菲勒斯有十五家招牌店,但罗布森慎重地带着海德去了每一家店,试喝他们的饮料(包括热饮和冷饮),试吃他们的食物(包括开胃菜和甜品),观察他们的顾客(包括年轻的和年老的)和店里的氛围。两人记分,照相,做了一张电子表格。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看起来他们两个人都要在西奥菲勒斯待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们不能犯错。

魔猫位于第三层北外闸边上,它的食物和饮料分数不高,但氛围排名很高——这是一个旧山洞,在老环形山的北墙上挖出来一些小房间和角落,还有一些密封粗糙的隐密处所,你可以躲在那里,待着,不被察觉地观察别人。而且它在顾客分数上是第一名。这里只有他们俩是孩子。

“没有更多了,是吧?”吧台后面的剑鱼说。罗布森对这点非常满意。西奥菲勒斯的人口是三千两百人,其中有一百一十二人在十六岁以下,罗布森所在的群体是十三岁。这个群体里每一个人都恨他。他一走进七年级玫瑰石英研讨会,看到每张转过来的脸的瞬间就知道了。引领者热切地鼓励孩子们对他表示欢迎、接受和认可,但他讨厌这样。他想说,别浪费你们的呼吸。一等你们转身,这些西酒海近交系蠢货就会试图杀了我。

他们在第七层伏击他。那个大块头傻瓜,还有他的手下,以及一些真心想参与的小孩,和三两个想录视频发布的女孩。新孩子,外地人,异形。哪家的?科塔家。我们得告诉你,你什么也不是。他们个子很大,很强壮,但他们既不快也不聪明。罗布森躲闪开人群,在那个大个头孩子埃米尔还没重新站稳的时候,他已经在两层楼以上了。他们叫骂、嘲弄,而他沿着他们头上十米处的通风管跑走了。等他返回公寓时,大鬼的信息栏塞满了恶意邮件。

你希望我屏蔽它们吗?

“全部屏蔽吧。”

在这之后,规则就很明了了。只要罗布森在社会关系中一直扮演外人的角色,那他就不会有麻烦。

不同的研讨会,相同的规则。海德与他的抚养人马克斯和阿尔琼从希帕提娅来到这里,他以前在粗玄岩,那是希帕提娅的某个研讨会。海德默默无闻,没有从城市顶端跌下来过,也就没有可以毁坏的名声。他自然也没有那样的身手。六天过去了,他仍然在用粉底遮掩更深的淤青。粗玄岩研讨会总是以强硬的风格著称。他那时习惯了班里最底层人员的生活,但从未成为被驱逐者。在西奥菲勒斯的一百一十二人中,一定还有被排斥在外的人。寻找的路径简单又清晰。他跟踪那些恶意邮件,找到了罗布森·科塔。

他们坐在魔猫的卡座里,抿着欧洽塔,凳子对他们来说有点高。两个人的样子截然相反。

罗布森是褐色皮肤,劲瘦,自信。他喜欢运动和活动,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能做什么。

海德是白色皮肤,细瘦,羞涩。他喜欢故事和音乐,对自己的身体毫无把握,并且一无所知。

但他们形影不离。

剑鱼把一个女人带到他们的卡座边,她穿着沾染了尘灰的工作装。

“给她看看那个。”他对罗布森说。

“什么那个?”

“用卡牌玩的那个。”

魔猫里的人很快便风闻:那个发型巨大的孩子也会玩牌。罗布森从短裤口袋里抽出他的半副牌,单手洗牌。这通常就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了,但剑鱼点点头:再多点。罗布森已经习惯了用半副牌玩把戏。在另一个城市里,他将另外半副牌给了一个朋友。那个城市已经不复存在,在风暴洋的尘埃中熔成了渣。那是另一段人生,那段人生也已经不复存在,被刀锋从骨头上生生剔掉了。

他要玩一个简单的重力游戏。敏捷、迅速,总是能骗到人。展示卡牌,翻过来,选中一张牌——重力牌,然后切牌两次。将重力牌挪到整叠牌的底部。将牌分成两半。在交错式洗牌时,让重力牌先一步落下。重力能确保重力牌始终处于最底部。

这些步骤耗时两到三秒。把戏的诀窍已经完成了。剩余的一切都是在诱导——戏台、行话、伪装。把戏的诀窍的诀窍是,标记永远都不是人们以为的那一个。

“现在可以了,碰一张牌。随便哪张都行。”

罗布森的牌很脏,边角都变色了,上等卡牌偏多:多数是人头牌、方块和桃心。分离带来的运气。剩下的牌在大流士·麦肯齐那里,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现在,我要把这张牌展示给你。”说着行话的同时,罗布森以标志牌为界,将牌分成两半,垒齐,把重力卡滑进了标志牌下方。他把其中半叠牌亮给这位女性集尘者看,重力牌在最底下。“现在,盯着这张牌看五秒。我需要你用这么多时间,因为这样它才能印在你的眼睛里。因为我将从你的视网膜上直接读取它。好吗?”

这个女人也许是一个被真空历练、被辐射打磨过的老手,但此时她点点头,犹豫又紧张。这就是实施诀窍的所有关键处:诱导。罗布森再次垒好牌,注视着她的眼睛。1、2、3、4、5。

“我看到了方块皇后。”他说。

它当然是方块皇后。

“这难道不是最见鬼的事吗?”剑鱼说,“最见鬼的?”

“你怎么做到的?”集尘者问。

“魔术的第一原则,”海德说,“永远别问魔术师这把戏是怎么做到的。”

集尘者送来了两杯欧洽塔,还有饼干。两个朋友又吃又喝,晃着他们又长又瘦又细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