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之争（诗剧体）——呈董庶兄——（《大公报》版）

神

魔

林妖（男女各六）

东风

幕：

绿叶茂密的森林中。我们听见泉流，树泻，泥土的呼吸，鸟兽虫鱼的呓语。一切纳入自然的节奏。

东风

太阳出来了，海已经静止，

苏醒的大地朝向我转移。

欧光明，欧生命，欧宇宙，

我是诞生者，在一个夜晚，

退却的繁星触我而流去。

来自虚无，我轻捷地飞跑，

哪里是方向？方向的脚步

呆疑的，正在随我而扬起。

在篱下有一枝新鲜的玫瑰，

为色泽燃烧着，寂寞地哭泣，

虽然我和她一样的古老，

恋语着，不知道多少年了，

虽然我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疲倦着，为了自己的永恒，

在那腐蚀了不久的岩石上，

在亚洲，欧洲，非洲的平原，

我胸里充满了痛苦的呻吟，

为什么我要腾起又绊倒，

一如有连绵的荆棘的波涛，

刺我流出血，我受伤的胸怀，

欧欢跳！虽然人类在翻腾，

在为生命折磨着自己。

我愿在年幼的风景前，

一个老年人看着他的子孙争闹，

憩息着，轻拂着枝叶微笑。

（下）

神

一切合谐的顶点，这里是我。

魔

而我，永远的破坏者，

神

不。它不能破坏，一如

爱的誓言。它不能破坏，

当远古的圣殿屹立在海岸，

承受风浪的吹打，拥抱着

多少英雄的血，多少歌声

流去了，留下了膜拜者，

当心心联起像一座山，

永远的生长，为幸福荫蔽

直耸到云霄，美德的天堂，

是弱者的渴慕，不屈的

恩赏。

你不能。

魔

是的，我不能。

因为你有这样的力。你有

双翼的铜像，指挥在

大理石的街心。你有胜利的

博览会，古典的文物，

聪明，高贵，神圣的契约。

你有自由，正义，和一切

我不能有的。

欧！我有什么！

在各样的山地，荒漠，和草原，

当东风耳语着树叶，当你

启示给你的子民，散播了

最快乐的一年中最快乐的季节，

他们有什么？那些轮回的

牛，马，和虫豸。我看见

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

凶险的海上，在那无法的

眼里，被你逃出的渣滓，

他们枉然，向海上的波涛

倾泻着疯狂。欧！我有什么！

无言的机械按在你脚下，

充塞着煤烟，烈火，听从你

在饥饿的阴影下，在网里，

呆板地轧响着空茫的日程，

他们是铁钉，木板。相互

磨出来你的营养。

欧！天啊！

不，这样的呼喊有什么用？

因为就是在你的奖励下，

他们得到的，是耻辱，灭亡。^[1]

神

仁德在哪里？责任，本分，

永远逝去了！反抗书写在

你的脸上。而你的话语，

那一锅滚沸的水泡下

奔窜着烈火，是自负，

盲动，地狱的花果。

你已铸出了自己的灭亡，

那爱你的将为你的忏悔

喜悦，为你的顽固悲伤。

我是谁？在时间的河流里，

一盏起伏的，永远的明灯。

我听过希腊诗人的歌颂，

浸过以色列的圣水，印度的

佛光。我在曲阜赐给了

光荣的诞生。在幽明的天空下，

我引导了多少游荡的民族，

从高原到海岸，从死到生，

无数帝国的吸力，千万个庙堂

因我的降临而欢乐。

现在，

我错了吗？当暴力，混乱，罪恶，

要来胀满时间的河流。一切

光辉的再不能流过，就是小草

也将在你的治下呻吟。

我错了吗？所有的荣誉，

法律，美丽的传统，回答我！

魔

黑色的风，如果你还有牙齿，

诅咒！

暴燥的波涛也别在深渊里

滚转着你毒恶的泛滥，

让奸诈的，凶狠的，饥渴的死灵，

蟒蛇，刀叉，冰山的化身，

整个地泼去，

在盗窃的遗产上，

凡是母亲的孩子，拿你的一份！

神

畏惧是错的，我所恐怕的

已经来临了。

欧纵横的山脉，

在我的威力下奔驰的，你们

拧起我的筋骨来！在我胸上，

让炸弹，炮火，混乱的城市，

喷出我洁净的，合谐的感情。

站在旋风的顶尖上，我等待

你涌来的血的河流——沉落，

当我收束起暴风雨的天空，

而阴暗的重云再露出彩虹。

（下）

林妖

（歌舞）

谁知道我们什么做成？

啄木鸟的回答：叮！当！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树叶永远的红。

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

一半是醒着，一半是梦。

今天过去了，来了昨天，

呵，我们比花草长了聪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们说，

谁能够数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有摇头，

当太阳照耀着，我们能。

东风游荡着，光在流散，

谁知道它们怎样生活？

欧没有，没有，没有一个，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林妖男

白日是长的，虽然生命

缩在一句叹息里。我们怎样

消磨这光亮？亲爱的羊，

小鹿，鼹鼠，蚯蚓，告诉我。

深入羞性的山谷，我们将要

换去她的衣裳？还是追逐

嗡荫里，蜜蜂的梦？或者，

溶进了泥土听年老的树根

讲它的故事？

欧谁在那儿？

你是谁？

来呀，如果你愿意！

林妖女

看！他在那儿，一个优美的

身形。^[2]

林妖男

并且，他是闪耀着

多么庄严的光彩。

林妖女

不要扰乱了。我听见他说，

“谁愿意站在啃啮一方？

哪一个民族？政党？刊物？”

树叶颤动着，传过来他的

低沉的回声像遥远的雷：

“走开！你说谎的什么是

你的画像？啊，你被骗了。

去吧，我不需要，我请求你。”

他说的什么？他的声音

这样的陌生，当它激荡在

空中，我的衣服振落了，

我脚下的泥土也突然凝冷。

然而他说的是什么？

林妖男

我们去问。

魔

别来分去我悲惨的孤独，

即使你们的欢乐病一样传播，

没有同情，没有一只温暖

的手，抚慰我的创痕。

但是，

为什么我要渴求这些？

为什么我要渴求茫昧的笑，

一句哄骗的话语，或者热望

成列的天使歌舞在墓前

掷洒着花朵？全世的繁华

不为我而生，当忧苦，失败，

随我每一个地方，张开口，

我的吞没是它的满足，渗合着

使我痛裂的冷笑。然而幸免，

诅咒又将在我头上，我不能

取悦又不能逃脱。因为我是

过去，现在，将来，死不悔悟的天神的仇敌。

那些在乐园里

豢养的猫狗，鹦鹉，八哥，

为什么我不是？娱乐自己，

他们就得到了权势的恩宠，

当刀山，沸油，绝望，压出来

我终日终年的叹息，还有什么

我能期望的？天庭的合谐

关我在外面，让幽暗

和我讽笑，每一次愤怒，

给我雕出更可憎的容颜。

而我的眼泪，欧！不！为什么

我要哭泣？那只会得到

他的厌恶。

我比他更坏吗？

全宇宙的生命，你们回答我，

当我领有了天国。

欧！战争！

（下）

林妖

（歌舞）

他去了，一个永远的不，

走进白热的对错的网，

欧，他的勇敢我们欢颂，

他的失迷是我们的悲伤，

因为日月在圆瓮里旋转，

把自在永远交给了自然，

林中的鸟儿从不诽谤，

它们的声音只为了歌唱，

草上的露珠由自己观看，

这里或那里，永不会食言，

所以晨光，树林，天空，山谷，

欢欣地，在一颗泪里团圆，

欧回来呀，希望！你的辽阔

给我们罩下更浓的幽暗，

诚实的爱情也不要走远，

它是危险的，给人以伤亡，

在那朦胧的，稀薄的空间，

星体漫游着，微笑在山上，

谁能够知道生命的尊严？

相隔千万里，无边的荒凉，

然而东风吹来了血腥，

如丛密的蔷薇，是人的叫声，

欧，过去！在天地的友情中，

让我们得到大海的澄净，

因为，在闷热的梦魇里，

一切和我们有什么关连？

这一个痛喊，那一个鞭鞑，

在一秒钟里，他们沉寂。^[3]

幕：

尘沙飞扬，天地昏暗。我们听见树林的呼啸声雷声，和低哑的喃喃，由高而低渐近渐远。林妖伏于地上。

东风

我的孩子，虽然这一切

由我创造，我对我爱的

最为残忍。我知道，我

给了你

过早的诞生，而你的死亡，

也没有血痕，因为你是

孕育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

你是终止的，最后的完整。

当宇宙开始，岩石的热

拒绝雨水的侵蚀，所以

永远

地球上凝皱着阴霾的面孔，

暴击，坚硬，于是有海，

海里翻动着交搏的生命，

弱者不见了，那些暗杀者

伸出水外，依旧腐蚀着

地层。历史还没有久远，

在泥土里，你可以看见

树根和树根的缠绕——

虽然它们的枝叶，在轻闲地

摇摆，是胜利的骄傲。到处

微菌和微菌，力和力，

存在和虚无，无情地战斗。

没有地方你能够逃脱，

正如我把种子到处去播散，

让烈火烧遍，均衡着力量，

于是岩石上将会得到

温煦的老年。然而现在

即使在笑脸里，你看见

阴谋，在欢乐里，冷酷，

在最好的友情里要挟着

彼此的幸福。你所渴望的

远不能来临。你只有死亡，

我的孩子，你只有死亡。

幕：

林中火起，树木的黑色头发的显露，向上飘扬，红色的舌头也到处卷动。暗云还停留在半空，不能下来。我们听到倾倒的声音。林妖伏在地上，不能动转。当火焰把他们卷去以后，神出现在幕前。

林妖男

走呵，跑出去！在这炙烤中

我们的死亡没有人知道！

林妖女

死亡是痛苦的吗？我不愿

再看见世界！

林妖男

欧！我们死去。

那不完美的应该生存！

神

你们不愿意死去，正如同

那些骼骨，在远的城市里，

他们曾是儿子，弟兄，丈夫，

现在，他们的母亲向他们招手，

欧，复仇！我们没有话说，

当魔鬼到处燃起了烽火，

在一个夜晚，多少名城

殒落了，还有多少快乐的家庭，

我悲伤的源泉无法截止，

它流过了城市又流进草原，

我爱的机械，牛马，虫豸，

为什么不奋起，跟着我走，

向着东方，那里是太阳，

完美，安乐，理想的国度，

在那里，我允许你们一切，

欧，奋起！和魔鬼战斗！

（幕落）

（初刊于重庆版《大公报·战线》，第803—807期，1941年8月2—5日。因该版与后出版本大有差异，故单独列出。）

[1] 以上为1941年8月2日所载。

[2] 以上为1941年8月3日所载。

[3] 以上为1941年8月4日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