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文学与西欧骑士文学的渊源
阿拉伯文豪塔哈·侯赛因(Tāhā Husayin 1889-1973)博士曾说过:“如果我们说,欧美西方尽管现在优越,但他们的一切优越、一切科学都要归功于中世纪阿拉伯人传到欧洲去的那些丰富、持久的文化根底,那我们绝不是在过甚其词,也不是在吹牛胡说。”[1]美国学者希提在其《阿拉伯通史》一书中也说:“在8世纪中叶到13世纪初这一时期,说阿拉伯语的人民,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的火炬主要的举起者。……有了他们的努力,西欧的文艺复兴才有可能。”[2]
尽管由于“欧洲中心论”的思想作祟,人们大多对西方文化、文学受古代阿拉伯文化、文学影响一事,不是一无所知,就是所知甚少,但这种影响的存在却是一个不容否认、不可忽视的事实。中古时期阿拉伯文学对西欧骑士文学兴起的影响,即是一例。
西欧的骑士文学繁荣于12-13世纪,以法国为最盛。最早的骑士来自中小地主和富裕农民。他们替大封建主打仗,住在堡垒里,剥削农奴。“后来骑士土地成为世袭,于是形成了固定的骑士阶层。11世纪90年代开始的十字军东侵提高了骑士的社会地位,使他们接触到东方生活和文化。骑士精神逐渐形成了。爱情在他们生活中占主要地位,表现为对贵妇人的爱慕和崇拜,并为它们服务。他们常常为了爱情去冒险。在他们看来,能取得贵妇人的欢心,能在历险中取得胜利,便是骑士的最高荣誉。由于他们处在封建统治阶级的低层,他们中间有些人也有锄强扶弱的一面,从东方回来的骑士把东方文化带到了当时还处于野蛮状态的西欧国家。”[3]“在骑士社会全盛时期产生了一种新的优雅的文学,这种文学把贵族的精神气质和对爱情的崇拜结合在一起”[4]这就是“骑士文学”。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应当特别注意到两点:以爱情占主导地位的骑士精神的形成;骑士文学是十字军东侵后,骑士把东方文化带回西欧的结果。我们正是试从这方面说明中古时期阿拉伯文学对西欧骑士文学形成与发展的影响。
尽管在古希腊的一些有关爱情的故事、传说中不乏纯情的特点,但其中的妇女远没有享有像上述骑士文学中那种可令爱者为之肝脑涂地的地位。所谓柏拉图在其《理想国》中有关爱情价值的观念也尽属于哲学范畴,而并未体现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有些学者认为,古代雅典城的妇女,它们的政治和法律权利并不比奴隶来得多。在漫长的一生中,它们都被笼罩在身旁男人的绝对权威之下……”[5]
在古罗马文学中,奥维德(Ovid,前43―18)这位大诗人曾写过《爱的艺术》,但描写的都是引诱与私通之术,以致对当时奥古斯都推行的道德改革起了破坏作用,导致了他后来的被流放。尽管他后来又写了《爱的医疗》,以平息一些人对前一书的指责,但总的来讲,两书描写的女性都显得轻佻、放荡,并未提出妇女的地位问题。因为“如同在希腊一样,早期的罗马共和国同后期的罗马帝国基本上是男人统治的社会。人们把妇女看成是家庭中男性家长的财产,所以她们的法定权力十分有限。[6]
那么,在骑士文学产生的中世纪西欧的社会显示又是怎样的呢?学者们告诉我们:“中世纪是妇女的牢狱。她们的地位远不如希腊时代的女性,更不用说罗马社会了。男性是优越的,它是占统治地位的性别,女人不过是丈夫的附属品,是他的财产。”[7]
由此可见,西欧中世纪反映骑士精神的骑士文学很难从希腊、罗马文学中去寻找渊源,也很难说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相反,最早把柏拉图式的爱情和为情人不惜牺牲一切的骑士精神贯彻实践于现实生活中的是中古时期的阿拉伯人。这一点见诸中古时期的阿拉伯诗歌、传奇故事和有关的论著中。
这种英雄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并可为之上刀山、下火海,冲锋陷阵、万死不辞的骑士精神最早也最典型的体现者,恐怕应是那位黑奴出身的《悬诗》诗人之一、阿拉伯骑士之父——安塔拉(‘antarah bn Shaddād 525-615)。学过阿拉伯语言文学的人几乎没有谁不知道这位被认为是阿拉伯古代文武双全的最完美的英雄骑士和诗人的。他在《悬诗》中矜夸自己如何建功立业,横刀立马,所向无敌,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堂妹阿卜莱真挚的热恋与一片痴情:
浴血枪林刀丛中,
时时念你唤芳名;
几欲亲吻闪光剑,
似你启齿露笑容……
附会于这位骑士的民间故事《安塔拉传奇》(Sīrah‘antarah bn Shaddād)更是在阿拉伯世界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事实上,安塔拉的故事远从伊斯兰教创立前的贾希利叶(蒙昧)时期就开始在民间流传,在传述过程中又被人们添枝加叶,不断地丰富、扩充。在伊斯兰初期开疆拓域的征战中,这些故事在为离乡远征的战士们鼓舞斗志、消减乡思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在阿拔斯朝时期,这些故事成了上自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平民饭后茶余、暑夜纳凉消遣助兴的谈资和民间艺人说唱的“拿手好戏”;在十字军东侵和在异族统治下的阿拉伯人更是不断地重温这些古代英雄传奇,借以振奋精神,提高士气。学者们一般认为《安塔拉传奇》早在10世纪就在埃及由一个名叫尤素福·本·易司马义(Yūsuf bnismā‘īl)的人整理成书。在《传奇》中,安塔拉被描绘成一个神奇颖异、力大无穷、有勇有谋的超人。《传奇》将历史上的诗人、骑士、英雄安塔拉对其堂妹阿卜莱(‘ablah)坚贞不渝的爱情浓墨重彩地加以渲染,以英雄与美人、战争与爱情为经纬,编织出一篇篇美丽、动人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安塔拉为了获得堂妹阿卜莱纯真的爱情,战胜了叔父马利克的种种刁难。他履险如夷,叱咤风云,纵横驰骋,万夫莫挡,南征北战,威震天下。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阿拉伯的英雄传奇故事远不止这部被誉为“阿拉伯的伊里亚特”的《安塔拉传奇》。类似的还有《赛弗·本·齐耶赞传奇》(SīrahSayf bn ThīYazin)、《希拉勒族人传奇》(Sīrah Banī Hilāl)等。此外,《一千零一夜》中,有关骑士及其情人的故事也是该书的一个重要内容。
除这类英雄传奇外,阿拉伯在伍麦叶王朝(661—750)时期还广为流传一批贞情诗人与恋人的爱情故事及诗歌。当时一些青年男女真诚相爱,但由于传统习俗和礼教,他们遭到家长和社会反对,不能结合,酿成悲剧;不少人为此失去神智,甚至殉情。他们通过诗歌歌咏自己纯真的柏拉图式的爱情、苦恋、相思,感情真挚,凄婉感人。如著名的贞情诗人哲米勒(Jamīl bn Ma‘mar ?- 701)在为其恋人布赛娜(Buthaynah)写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如果布赛娜派人来要我的右手,
尽管右手对于我来说珍贵无比,
我也会给她,使她称心如意,
然后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再提!”
而以《马季农·莱伊拉》(MajnūnLaylā,意为“莱伊拉的情痴”)著称的贞情诗人盖斯·本·穆劳瓦哈(Qays bn al-Mulawwah?-约688)与其恋人莱伊拉由苦恋到因痴情而死的悲剧则被后世衍化成传奇故事,广为流传。波斯诗人内扎米(Jamalddin Ilyas Nezami 1141-1209)、贾米(Nuroddin Abdorrahmman Jami 1414-1492)和突厥语诗人纳沃伊(Nawoi 1441-1501)、富祖里(Fuzuli 1495-1556)等都曾以此题材写有长篇叙事诗,足见其流传之广,影响之大。
这类贞情诗人的爱情轶事及有关的诗歌显然也传到了位于欧洲的安达卢西亚(今之西班牙、葡萄牙)。如安达卢西亚著名的女诗人哈芙莎(Hafsah ar-Rukūniyah ?-1190)就曾在一首情诗中写道:
是我看望你,还是你来把我探询?
你所喜爱的事,我也总是倾心。
我的嘴是甘美、清澈的泉源,
我的额发是一片浓密的绿荫。
一旦梦中同你邂逅相遇,
我曾希望你会干渴,受烈日蒸熏。
哲米勒,快答应布赛娜吧!
何必推三阻四。显得那么骄矜!
诗中,女诗人把自己与情人比成布赛娜与哲米勒。可见12世纪,哲米勒与布赛娜的轶事与情诗在安达卢西亚已是妇孺皆知了。
此外,还有产生于7世纪末,盛行于阿拔斯朝后期的苏非派诗人。他们继承了伍麦叶朝贞情诗的传统,并与劝世诗相融合,用象征的手法描述自己在出世苦修以求与真主神交过程中那种苦恋、相思、失眠、憔悴的状况。黑格尔在其《美学》一书中,谈到“骑士风”时,曾写到:“在东方,特别是阿拉伯人,他们像一个点,起初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干燥的沙漠和天空,他以强旺的生命力跨进世俗生活的光辉和原始的广阔面积里,却永远保持住他的内心的自由。在东方开阔道路的首先是伊斯兰教,它废除对有限事物的偶像崇拜和关心,使心灵具有主体的自由,完全为这种自由所占领住,所以世俗生活并不形成另外一个领域,而是和一般的无限世界打成一片,在这里心和精神(感情和理智)并没有使神具有客观形象,却在生动活泼的生活里和神达到和解,就像一个乞丐,在幻想中夸大自己周围事物的价值,欣赏,爱着,心满意足,过着幸福的生活。”[8]这段话也许可以用作这种苏非诗的注解。阿拉伯人不仅有英雄传奇、贞情诗、苏非诗,而且还有关于这类爱情的理论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伊斯法哈尼·扎希里(Muhammad bn Dawūd al-Isfahānī az-Zahirī 868-909)的《花》(az-Zahrah)和安达卢西亚著名学者、作家伊本·哈兹姆(Ibn Hazm994-1064)的《鹁鸽的项圈》(Tawqal-Hamāmah)。《花》是伊斯法哈尼·扎希里在青年时代编著的,他将贞情诗诗人的言行、诗歌、轶闻编纂在一起,并加上自己的诗歌和评论,共50章。他在书中按照《圣训》所示:“谁爱又把爱藏在心中,纯真地殉情,那他就是烈士”,并依据柏拉图式的爱情理论来诠释纯真爱情的性质、规律、影响及其表达方式。而伊本·哈兹姆,据考证,其祖辈是由基督教改信伊斯兰教的西班牙人,他在青年时代爱上了一位名叫努阿姆(Nu‘am)的使女,不到20岁便娶她为妻。努阿姆不幸早逝,作家极为悲伤,曾7个月未换衣服。他受柏拉图理论影响,在《鹁鸽的项圈》一书中,通过本人和当代人的生活实例对爱情的心理和社会因素进行分析、探讨,颂扬了坚贞不渝的精神恋爱。全书分30章,其中10章阐述爱情的原则,12章谈爱情的表现特征及其优劣,6章谈影响爱情的灾难,如遗弃、分离,最后两章则是论述贞节之美与苟合之丑。书中引用了大量诗歌、事例来阐明自己的观点。
一般来说,在欧洲,直至11世纪,妇女无论是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都没有受到关注。将情场与战场一体化的骑士精神是在这以后产生的。开山祖师当推法国的安德烈勒夏普兰(Andre la Chapelain),他约在1185年间发表了用拉丁文写的3卷本的论文《纯真爱情的艺术》(Ars Honeste Amande)。作者在这部书中收有关于典雅爱情的全部说法,实际上包含着有关爱情崇拜的全部因素。作者在书中对爱情提出了当时欧洲文学中从未有过的崭新看法,把妇女地位提到一个在欧洲从未有过的高度:骑士对情人要像当时奴仆对封建主那样服从,要肯为爱情牺牲一切,为爱情敢于赴汤蹈火,对情人示弱是高尚的美德而不是屈辱,认为纯真、羞赧、忠贞不渝、牺牲是高尚爱情的要素。这一论著奠定了骑士文学的理论基础。但这种对爱情的新看法远远超出了当时西欧的现实状况及传统习俗。理论来自实践,西方当时既然没有这种现状,那么可以断言,这种对爱情的新见解是源自西方与东方的接触,是向阿拉伯人学习的结果,其途径是通过十字军东侵和安达卢西亚这一联通阿拉伯、东方与西方的桥梁,须知,伊本·哈兹姆的《鹁鸽的项圈》比安德烈勒夏普兰的《纯真爱情的艺术》要早一世纪还多!
安德烈勒夏普兰曾在法国香槟的女伯爵玛丽的宫中任经师,他的《纯真爱情的艺术》就是应玛丽要求写成的。而这位玛丽虽出生在法国,但长期生活在英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宫廷,被英国人称为“玛丽·德·法兰西”(Marie de France 约1140-1200),即“法国的玛丽”。她的祖父是普瓦捷的郡主、阿基坦和斯科涅公爵,即著名的威廉九世(Willian IX 1070-1127);她的曾祖父威廉八世,1064年曾追随教皇亚历山大二世,从安达卢西亚掳走几百个女婢与歌女,威廉九世年轻时就在他父亲的宫殿里与这些女婢和歌女厮混,从她们那里学会了阿拉伯歌曲艺术,他还参加过十字军东侵,因而对安达卢西亚和东部阿拉伯文化有广泛的了解,是第一个用普罗旺斯语写作的游吟诗人。而玛丽·德·法兰西本身也是一位知名的诗人。她首创了中世纪八音节押韵对句的叙事小诗——“籁歌”,亦称“布列塔尼籁歌”(Breton Lay)。
这种籁歌往往是叙述一则恋爱故事,明显地带有骑士故事色彩。如《朗瓦尔》描述了一位骑士和一位姑娘之间的爱情故事;《金银花》描写的是法国传说特里斯丹与绮瑟的爱情故事。诗中叙述特里斯丹被国王马克赶出宫廷,藏身于森林中,得知恋人绮瑟要出宫散步,便将刻有自己名字的胡桃枝掷于她必经之路。被迫嫁给国王马克的绮瑟得知后,遣开随从,逃进森林,与特里斯丹相会。诗中还描述特里斯丹死后,坟上生出一株金银花,其根在土中蔓延到绮瑟的坟中,紧紧缠绕了后者,歌颂了生死与共、忠贞不渝的纯真爱情。
玛丽还曾将当时著名的法国叙事诗人克雷蒂安·德·特罗亚(Chretien de Troyes1135-约1191)置于自己的管照之下。正是这位被但丁誉为使法兰西成为主要的叙事诗之王国的诗人,从1164年起于玛丽·德·法兰西在香槟的宫廷中,根据安德烈勒夏普兰的《纯真爱情的艺术》一书所述的原则,为玛丽写下了一系列表现这种纯真爱情的骑士传奇。在此之前,他曾随英国王后埃莱奥诺遍游法国西部、布列塔尼和英国。此行为他提供了有关布列塔尼民间传说的题材。他约于1160年写过一部叙事诗《特里斯丹和绮瑟》,但已失传。他以五部叙事长诗著称于世:《艾莱克与艾尼克》(1162)、《克里赛》(1164)、《朗斯罗或小车骑士》(约1168)、 《依凡或狮骑士》(约1170)和《伯斯华,或圣杯的故事》(约1182-1190)。这些故事都受布列塔尼籁歌体影响,用八音节押韵写成,其中有一个贯穿全诗但不是中心的人物,即传说中的大不列颠国王亚瑟王。诗中着力塑造的是依凡和朗斯罗两位体现骑士精神的典型形象。如《朗斯罗》是写亚瑟王的骑士朗斯罗和王后耶尼爱佛的恋爱。为了寻找耶尼爱佛,朗斯罗不惜牺牲骑士荣誉,不骑马而甘坐小车当众受辱,随后为救恋人又冒生命危险在魔鬼河上爬过一道像剑一样锋利的桥。在与巨人米拉甘搏斗的比武场上,不论耶尼爱佛命令他退让或还击,他都唯命是从。而在《依凡》中,依凡这位带狮子的骑士,为博得贵妇人的爱情,更是出生入死,历尽艰险。这一切都集中体现了骑士精神和他们的爱情观点。安德烈勒夏普兰在《纯真爱情的艺术》中宣扬的所谓纯真、典雅的爱情和骑士的道德精神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安德烈勒夏普兰的《纯真爱情的艺术》一书是这种骑士文学的理论基础,这种理论又受了比它早一二百年的阿拉伯学者伊斯法哈尼·扎希里的《花》与伊本·哈兹姆的《鹁鸽的项圈》的影响。而阿拉伯人的这两本有关纯真爱情的理论著作,又是在总结阿拉伯古代种种有关纯真爱情的骑士、诗人的轶闻故事的基础上,并受希腊的柏拉图与罗马的柏罗丁(又译普罗提诺 Plotinus,205-270)的哲学思想的影响写成的。
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开这类骑士传奇文学创作先河的玛丽·德·法兰西和克雷蒂安·德·特罗亚的确与十字军东侵及安达卢西亚文学有关。如前所述,玛丽的祖父威廉九世就参加过十字军东侵,熟谙阿拉伯歌曲艺术,并且是第一个普罗旺斯游吟诗人。玛丽与克雷蒂安有关骑士的传奇诗又与布列塔尼籁歌有着渊源关系。我们知道,布列塔尼是由法国西北部的半岛构成,布列塔尼人兼有冒险和守旧精神,许多人长于航海,充当海军。在宗教战争期间,有许多西班牙部队驻布列塔尼。这就使我们为布列塔尼地区受安达卢西亚文学(特别是民间口头文学)的影响找到了根据。
这种骑士传奇随玛丽与克雷蒂安的行迹,并由于传奇是附会于不列颠亚瑟王的故事,故传入英国是很自然的。又有德国诗人哈特曼·封·奥埃(Hartmam Von Aue 1165-1215),本人即是骑士,并参加过十字军东侵,他曾将克雷蒂安的有关骑士的传奇移植成为德文的《艾莱克》(约1185)和《依凡》(约1202);沃尔夫拉姆·封·埃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 约1170-1220)、戈特里德·封·斯特拉斯堡(Gottfried Von Strassburg 约1170-1220)等也都是以法文作品为蓝本,写出不列颠系统的亚瑟王的骑士传奇。
这些传奇肯定了骑士爱情,把爱情描写成不可抗拒的力量,就这一点说,是和基督教把爱情看成是邪恶的那种观点相抵触的。因此,可以把它看作是反教会、反封建、主张一切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思想的先声,是文艺复兴的前奏。
顺便提一下,也许有人认为阿拉伯社会封建、保守,妇女社会地位低下,怎么会享有骑士文学中那么崇高的地位呢?其实,读一下一位美国学者的这段话,也许有助于我们解开这一疑窦:“到了10世纪,富有的、中等阶级和城市的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中所占地位已经起了显著变化。面纱、幽居和两性隔离已被中东的穆斯林及许多非穆斯林所采用。这些做法的起源和原因不明,但从一些比较起来最能说明问题的迹象来看,似乎主要是受到拜占庭文明的影响。”这样一来,“像阿以涉、赫祖兰和左拜德等人所享受过的妇女的自由和公共生活都消失了,直到20世纪才重新出现在伊斯兰世界。”[9]
最后,既然说到西欧的骑士文学,就应也谈谈西班牙的骑士小说。西班牙最早的骑士小说《西法尔骑士》约出现于1321年,但骑士小说在西班牙形成高潮则是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当时最为流行的骑士小说有《阿马迪·德·高拉》(1508)、《埃斯普兰迪安的英雄业绩》(1510)和《帕尔梅林·德·奥利瓦》(1511)等。这类小说的主题反映了封建骑士阶层的生活理想,即为捍卫爱情、荣誉或宗教而显示出的冒险游侠精神。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游侠骑士,往往被写成见义勇为、抑强扶弱、除暴安良、英勇善战、举世无双。而一切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动力均来源于爱情;故事情节亦不外乎是:为取得贵妇人的欢心,骑士历尽千难万险,赢得荣誉,胜利归来,登上王座,与恋人成亲,以大团圆为结尾。这就不难使我们联想起早在这之前产生,并肯定会在这一地区流传的《安塔拉传奇》《希拉勒族人传奇》以及《一千零一夜》中的许多骑士传奇故事。如果我们不懂原文,又无译本,无法了解当年西班牙骑士小说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话,我们不妨再读读塞万提斯那举世闻名的《堂吉诃德》。这部小说就是模拟骑士小说,用反讽的手法揭露了骑士小说的荒唐和危害。哈哈镜照出的样子虽然有些走形,显得可笑,但它毕竟是面镜子,照出来的人还是有鼻子有眼,能让人看出被照的大体是怎么一个模样。美国学者希提在谈到这部书时曾写到:“从西班牙文学丰富的幻想,可以看出阿拉伯文学的楷模作用。塞万提斯所著的《堂吉诃德》(Don Quixote)一书里的才华,就是最好的例证。作者一度被俘虏到阿尔及利亚去,曾经诙谐地说过,这部书是以阿拉伯语的著作为蓝本的。”[10]而杨周翰等先生编写的《欧洲文学史》在评论这本书时则写到:“《堂吉诃德》标志着欧洲长篇小说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堂吉诃德》是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它对于欧洲近代长篇小说的发展具有重大的影响。”[11]把这两段引言放在一起,可以说,我们为阿拉伯文学对欧洲文艺复兴的重要影响又找到了一个例证。
也许有人会问:西班牙的文学应是最早受阿拉伯文学影响的,但为什么以法国为中心的骑士文学繁荣、兴盛于12-13世纪,而西班牙的骑士小说在14世纪初才出现,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才达鼎盛时期呢?这个问题,略加考虑,便不难回答。西班牙就是阿拉伯古代的安达卢西亚,13世纪末,西班牙收复失地运动才大体完成,直至1492年,西班牙攻陷了格拉纳达,阿拉伯人才完全结束了对这一地区长达8个世纪的统治。无疑,骑士文学在西班牙的出现要比西欧其他地区早,远不止是在14-15世纪,不过,那时它并不属于西班牙文学的范畴,而应属于阿拉伯文学的范畴了。
[1] 转引自[埃]萨米赫·凯里姆:《塔哈·侯赛因语录》,开罗知识出版社,1979年,第7页。
[2] [美]希提:《阿拉伯通史》下册,马坚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664页。
[3] 杨周翰等:《欧洲文学史》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98、151、152页。
[4] [美]杰拉德·古列斯比:《欧洲小说的演化》,胡家峦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第7页。
[5] [美]蕾伊·唐娜希尔:《人类性爱史话》,李意马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45页。
[6] [美]L. H·詹达,K. E·哈梅尔:《人类性文化史》,张铭译,中国妇女出版社,1988年,第33 页。
[7] 同上书,第39页。
[8] [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20页。
[9] [美]西·内·费尔希:《中东史》上卷,姚梓良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68-169页。阿以涉是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的妻子;赫祖兰是阿拔斯朝哈里发麦海迪的妻子,哈伦·赖世德的母亲;左拜德是哈伦·赖世德的妻子,艾敏的母亲。
[10] [美]希提:《阿拉伯通史》(马坚译)下卷,第667页,商务印书馆,1979。《堂吉诃德》第9章里曾说,作者在托莱多市场买到一捆阿拉伯语的旧字纸,请人译出来是:《堂吉诃德·台·拉曼却》,阿拉伯历史家熙德·哈默德·本·因基里撰。
[11] 杨周翰、吴达元、赵罗蕤主编《欧洲文学史》上卷,151,152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