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异类世界正在展开
——莱辛的时代特征
要理解莱辛的美学名著《拉奥孔》所担负的使命以及他借助于这部著作所表达的意蕴,当然就有必要把这部著作及其作者还原到其特殊的历史语境。文艺复兴之后,哥白尼世界的形成却映衬着人类想象力的萎缩,过分的自我意识和理性崇拜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人心的封闭与狭隘。文艺复兴自南向北的蔓延,先后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法国启蒙运动、忧患深广的德国宗教改革。到了莱辛、歌德的时代,当人们从歌德的《威廉·麦斯特》里感受到一个异类世界正在铺张地展开时,自然会产生一种从封闭、狭隘的世界之中挣脱出来,追随着威廉·麦斯特一起去漫游、学习,从此锡杖渐远,浪迹天涯。莱辛就在这么一个既渴望孤独又渴望远游的时代成长,夹在德意志宗教感伤主义和法国高乃依审美形式主义之间,夹在学者的傲慢和民族的傲慢之间[1],时而因无所归依而茫然,时而因进退两难而苦恼。
文艺复兴向北蔓延的同时,欧洲精神文化也正在经历从古代到现代、从正统教派向新的信仰形式的转变。伴随着这一转变,怪力乱神、神奇启示等信仰被遏制,而天赋人权、社会契约等观念却日益深入人心。曾经弥漫于生活世界、笼罩着世道人心的生存恐惧与原罪意识,而今都已经被淡化。在莱辛生活的时代,充满了对生活的乐观希望和对人类良善本性的信赖。“自我否定、自我鄙视让位给了自我实现;对肉体和性的敌视让位给了自然天性和感官的快乐。不是对世界的否定和放弃,而是对世界的占有进入了意识:北美洲的开发和英国对印度的殖民化(欧洲历史成为世界历史),牛顿经典物理学的世界模式的构想。”[2]启蒙成为一个时代的天命,莱辛为这种时代天命服役的行为方式是以宗教神学来推进启蒙,同时为德意志民族的诗学、艺术倾向进行美学的提纯与辩护。
仅就美学方面而言,掌管着德意志精神的是法国古典主义,尤其是法兰西学院希腊和拉丁哲学教授夏尔·巴托神甫的美学理论。“莱辛在他那里几乎找不到什么……厄运般的时代错误,作家用词语绘画,画家用颜色写作,在这位(指巴托——引者注)统治着艺术风格的理论家那里反复出现。”法国古典主义依据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Simonides,BC 556—BC 469)、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BC 65—BC 8)的“诗画一致论”,提出了“绘画的诗艺”和“诗意的绘画”。颠覆这种住主导地位的伪古典主义美学、为德意志艺术精神展开美学的贞定,正是莱辛创作《拉奥孔》的初衷所在。
莱辛的时代同时还是新生考古学、古典语文学同心理学分析科学精神合流的时代,英国洛克和博克等人的哲学中蕴含的心理学被移植到了精神领域,为美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探索艺术形式提供了新的概念工具。“一个如此沉溺于心灵生活的精细分析的时代将炸毁艺术的大而坚固的形式,因为这种形式不给难以察觉的细柔感情的细节留下任何空间,这个时代将去追寻这个新发现的世界的无穷的细微差别,它必将去寻访那些人身上对这样的情感世界的无穷尽的经历。”[3]莱辛创作《拉奥孔》,力避法国古典主义、英国经验主义的“诗画一致”陈说,力举诗歌与绘画在模仿对象、模仿媒介、心理感受方面不可通约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正好体现了“追寻这个新发现的世界的无穷的细微差别”的时代精神。
莱辛时代的德国文学创作富有原创意识和生命活力,但是由于没有独特美学意识的统帅而显得杂乱、散漫,陷入群龙无首的混沌状态。当务之急,就是要提纯德意志艺术精神,在启蒙的意义上为有充分根据的明确规则的确立寻找坚实的基础。莱辛创作《拉奥孔》的表层动机是为诗歌和绘画规定不同的任务、划定不同的地盘,但深层动机却在于为分析德意志精神现象确立一个伟大的典范,将绘画要素从诗学之中驱逐出去,确立诗学想象的基本法则。
[1] 参见威廉·狄尔泰:《体验与诗》,胡其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8页。
[2] 汉斯·昆、瓦尔特·延斯:《诗与宗教》,第77—78页。
[3] 威廉·狄尔泰:《体验与诗》,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