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发现荷马
传说生于基俄斯(Chios)小岛上的盲诗人荷马及其创作的诗篇,开启了希腊和欧洲文化的一脉传统。荷马史诗与《圣经》一起构成了希腊—犹太—基督教文化的渊源,后人进一步把荷马的“传说性故事”与《圣经》的历史意识、荷马的“神话”与《圣经》的“教义”区分开来,同等地视之为构成西方文化精神的互补要素。[1]但荷马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一个神圣的预言者,还是一个未开化的诗人?是一个像柏拉图、苏格拉底一样充满睿智的圣哲,还是一个粗鲁野蛮、热情狂暴、反复无常的儿童?还有,荷马的《史诗》两部——《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不仅在时间上相隔近3个世纪,而且其风格全然不同:《伊利亚特》全篇生意蓬勃,富有戏剧性动作,而《奥德赛》以叙述为主,还描述了足智多谋、暮气横秋的人物。柏拉图在《王制》(旧译《理想国》)里断言,荷马赋有崇高的玄奥智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荷马用诗来说谎,而且说得就跟真的一样。罗马修辞学家朗吉弩斯在其《论崇高》之中提出解决办法是,《伊利亚特》是荷马才华全盛时期即青年时期的作品,而《奥德赛》是荷马晚年的作品,犹如落日,壮观犹存但光华已逝。但这一切都是如何可能呢?如何解释荷马作品雄奇瑰丽的风格、荷马思想中崇高玄奥的智慧以及荷马史诗中对野蛮、残酷、暴戾的呈现?
从地志学、编年史、文献学等角度显然无法解释“荷马之谜”。比如荷马的野蛮村俗与自然情感,荷马对野蛮的嗜好,荷马笔下那些借酒浇愁、醉态可恶的英雄,还有那些诗句之中从野兽和野蛮事物中借来的比喻,如果依据启蒙运动的文化理想,那简直就是野蛮时代的印记。再如荷马的故乡究竟在哪里?考据学家的说法已经不下于7种,但除了能肯定荷马是一个最早的古代作家之外,这些考据学简直是在白费力气。另外一些附和柏拉图意见的哲人,凭着一厢情愿的想象,认为荷马的伟大史诗以它的崇高而激起反响,因而他一定和柏拉图一样具有深邃、睿智的哲人心灵。但这种假设马上又遭到了史诗语言的否证:君不见史诗中那些卑劣的语句、村俗的陋习、粗野的比喻、残酷的场景以及放纵的激情么?
维柯从“诗性逻辑”去接近真正的荷马。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将荷马看作一个民族的创建者,而这个创建者天然就是诗人。“按照诗的本性,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既是高明的诗人,又是高明的玄学家,因为玄学要把心智从各种感官方面抽开,而诗的功能却把整个心灵沉浸到感官中去;玄学飞向共相,而诗的功能却要深深地沉浸到殊相里去。”(821段)荷马天生就是诗人而非玄学家,或者说充其量也只是个诗性的玄学家。诗性的逻辑同理智的逻辑断然有别,主宰前者的是“神话”,而主宰后者的是“理性”。在“神话”之中,诗性逻辑就是想象的逻辑,想象越强大,诗性逻辑越自由,因而诗的风格也越真率、朴素和野蛮。[2]维柯对于前人论说的回答是:恰恰因为野蛮任性,荷马史诗才够得上史诗,荷马才配作为一个民族的最初创建者。
作为一个民族的创建者,“荷马纯粹是一位仅存于理想中的诗人”,虽然不曾作为具体的个人在自然中存在过,但他确实“是希腊人民中的一个理想或英雄人物性格”(873段)。荷马虽然迷失在希腊人民中,但他依然是一位诗性的历史学家,神话故事在起源时都是真实而严肃的叙述,叙述着一种异教民族自我创建的诗性历史。原始时代产生了原始的知识,它们是粗野心智的投射,在敬畏、罪恶、恐惧的基础上通过幻想产生出“想象的共相”,塑造反复无常、暴戾凶残的神灵形象。随后,异教初民又创建了婚礼、丧葬之类的风俗制度,由这些风俗制度保护着人类的种族特征,形成了稳定而持久的历史。从神的时代到英雄时代,从英雄时代到人的时代,意味着诗性智慧过渡到科学智慧,从神话过渡到逻各斯。但历史在“远游”之中“复归”,文化总有一种萌芽、生长、成熟、衰败的节奏,永恒的理想的历史同荷马的诗意言说后会有期。后代的一切哲学、诗学与批评,都永远不能创造出一个可望荷马后尘、可望荷马项背的诗人。真正的荷马,就是希腊政治体制或文化的创建人,是一切诗人的祖先,是一切流派的希腊哲学的源泉。最为重要的是,维柯断定,荷马是流传到现在的整个异教世界的最早的历史学家,他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应该作为古希腊习俗的两大宝库而受到高度珍视。可是,在历史上,荷马史诗却像罗马十二铜板法一样一度湮没。十二铜板法被认为是由梭伦为雅典人制订的法律,后来为罗马人接纳过去,从此拉丁部落自然法的历史就如沉大海,湮没无闻。同样,荷马史诗也被认为出自一人手笔,被归属于一位罕见的天才,完美的诗人为表达其崇高奥秘的智慧而炮制了这么一部杰作,从而让希腊部落自然法的起源湮没无闻,迷失在史诗的粗野、残暴的场景与自然素朴的语言中。
尽管维柯对希腊文化的解释启发了浪漫主义的新神话和审美主义,但维柯的解释重点不在于诗,而在于政治制度。他穿越历史迷雾而一头扎进杳渺无稽的古代,为的是探寻文化制度的渊源,在他那里,就是“部落自然法”的渊源。奥尔巴赫在比较了浪漫主义与维柯的取向之后指出,“浪漫的民间天才的想象产生了民间传说和神话传统,而维柯式的巨人和英雄的想象则产生了象征制度的神话”[3]。我们可以补充说,维柯所发现的真正的荷马,是希腊文化的象征。荷马作为希腊民族的创建者,必然穿越雅典繁荣与没落的岁月,因而他像《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一样年轻率性,又像《奥德赛》里的主人翁一样深谋远虑,而且他的眼睛里布满了岁月的苍凉暮色。
[1] 参见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西方文学中所描绘的现实》,吴麟绶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一章、第二十章。
[2]参见贝内代托·克罗齐:《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黄文捷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页。克罗齐说,维柯并没有在诗歌与历史之间做出清晰的区分,因而将神话的本质理解为“真理呈现在异教初民面前时那种自然产生的图景”,并且把想象看作意识的创造性模式。参见B. Croce, The Philosophy of Giambattista Vico,translated by R.G.Collingwood,New York:Russell and Russell,1913,p.281。
[3]Erich Auerbach,Vico and Aesthetic Historicism,in Gesamelte Aufsaetze zur Romantischen Philologie,Bern,1967,p.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