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碎笔
1 死后的诗人
很有可能,甚至该肯定,对于别人,你会是一个死后的诗人。就像《经集》宣言的那样:“犹如蛇蜕去衰老的皮”,你的裸露没有止境,完成了过分华丽的一生。惟当你死后,身体被收获,被鹰和猎人剖开又烹食,你细小的骨节才于夜半被一口口吐尽。——骨节在星下放出毫光,骨节才是你真实的诗篇。
2 仿佛一堵墙
仿佛一堵墙,没有人能既站在这边又斜靠着那一面。——我向一些人展示诗篇,却让另一些人(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写作的性质)出入我的个人生活。不存在骑墙者,这两种人是互相匿而不见的。但并非诗篇与个人生活匿而不见。墙没有分隔自身,它周围的世界也是同一个世界。
3 写作
长窗。光。寂寞的书桌。纸张反映出比户外更加明净(也更加虚空)的晴天,一队飞鸟裁开又渡过。要么是梅季,雨丝纤弱,灯盏点亮了更多的晦暗。在幻境里,烫金的书籍泛黄,旧时代的马蹄踏弯空气。这样我面前的簿册摊开,诗行草草,一支笔不再由手控制。一支笔有如诚斋所言:“正入万山圈子里”,“不要人随只独行”(《过松源晨炊漆公庙》《春晴怀故园海棠》)。
4 磨洗诗歌
磨洗诗歌,使之重新光洁。重新鲜明和重新尖锐。诗歌之刀传递到我们手上,我们多么不遗余力地昼夜操劳着。但越是磨洗,诗歌之刀就必定越瘦小。与原创的伟大诗篇相比,我们磨洗过的虽然可能更为锋利,但却是微型化了。那么,更付出十倍(甚至百倍)于磨洗的功力,另起炉灶,重新铸剑?这在今天会是可行的吗?
5 天光
本城唯一的自然景观大概是天光。石方、水泥、玻璃、塑料、上了漆的铁和上了漆的人心;树冠被定期修剪如仪;动物园的老虎学会了算术;河流和爱情因同样的腐蚀变得太黑;党支部书记带领孩子们捕杀野狗……在它们之上,日月轮回,群星不可能展示全体。在这样的城市里住得太久,甚至无法回忆风景。无法回忆,不可能深入,没有一支火把将影子投射到单调的天空。从我的诗篇里显露出来的,只是被天光照亮的文字幻化。
6 补充
关于我们这些(这一批,这一伙,这一群——肯定不是这一代)诗人,已经有不少想要或正在为之写书的热心人。而我或许能补充一部小说,一位虚构的短命天才的虚构的纪念集:像模像样的长序,三朋六友的追怀,他的书信、文论、自传、最后遗言和编者的说明。而小说的核心是这位据说死于自杀者的十四行诗组。——它最终会成为一幅漫画:诗人的大志、诗人的怪癖、诗人的孤注一掷、诗人自觉不自觉地摹仿了大师的内心生活,以及,莫须有的爱和色情……
7 诗歌
诗歌并不是最高方式,它也不是最好或最恰当的方式;对我而言,诗歌是那种最后的和最万不得已的方式,是无望抵达终点的方式。因此,我才把诗歌比作卡夫卡的“城堡”,才把自己的抒写视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
8 种树和造屋
在写作中,一些词语凸显出来,成为重要、核心的部分,其余则是次要的,围绕在周遭。当这些词语越来越固执地不肯离开你笔尖的时候,你的诗有了自己的声音。不久你发现,那是你唯一的声音,同一个声音,不断重复的声音。于是你想要改变,有意找陌生的词语做你诗篇的重心。当你走出了最初的类型,不再令朋友、令自己厌烦地自我重复的时候,你却同时失去了本色。——开始的时候,诗歌就是生命,那些重要、核心的词语不仅是词语,更像是种籽,从你的血中破土成长。你写一棵树就如同种一棵树,你只需浇灌(甚至不必浇灌),它自然就有了树的形状。当你求变,你是在砍树、锯木头、造房子,只要技艺高超、材料足够,你可以造出你能想到的任何形状的房子。但是,你跟诗也已不再是肉身和精神的关系,你们成了房子与房主,房子与房客……
9 阅读
我总得为自己安排十年时间,不进行任何写作,只是静静地阅读。——并非为了挖掘、汲取、辨析和弃绝而阅读,仅仅为了消遣、为了享用,如同午睡以后饮茶和用点心一样去阅读。
10 漫游
不,我甚至不是个写作者。在开始的时候,我可能抽打和驾驭着语言,但最终必定是语言驮我到我从未梦见过的新省份、新国度和新家园。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否有过什么既定的目的地,我更像一个随意的漫游者。仅仅因为不愿让刚刚开始的谈话中断,我才告诉陌生人一个我临时想到的随便什么去处。我的回答或许每一次都有不同,甚至互为矛盾,令自己困惑,但我不虞前程的脚步是轻捷的。“我身上绝没有那种专横武断的思想,我是说,那种作为最后确定的思想。这种祸害我一向是远远避开的。”(玛格丽特·杜拉斯)
11 诗人之交的原则和兴趣
布罗茨基说:“倘若一个人的作品出色而为人可怕,我必定是第一个去证实其可怕的人。”同样,庞德的说法也深得我心:“我对朋友的邪恶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对他们的才华感兴趣。”
12 第一块园地
把一世的光阴作为种籽植入语言文字、纸张书籍,这样的毕生努力在于那些无望的期待:期待从中生长出可以比肉身更久远的精神;期待从中开放出可以将黑夜消退的光明;甚至期待从中缔结出可以令神圣显现的灵魂。——它是过分的,又是值得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终于决定以此使自己这辈子过得孤独、苦难但却充沛。现在,正好是现在,又有一个人如此选择。这个时刻成了他的第一个时刻,这个夜晚成了他的第一个夜晚,这些字句成了他的第一块园地。
(1984—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