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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

苏州以园林名世,可以说,星罗棋布的园林构成了苏州被世人目作天堂的部分,而作为部分天堂的苏州园林,恰是苏州之为苏州的所在。苏州园林“天堂性”的筑居布局置境借景,楼榭该怎样参差,曲廊该怎样蜿蜒,草树水石该怎样奇秀清明诸如此类,匠人和专家们全都有一番讲究,成一套规矩。这不免让人想到近体诗——有时候,在一座苏州园林那由区区方寸之地收摄无限的小宇宙里“独徘徊”,我几乎能确证其造园原则跟一首七律的对应关系。当然,其实并不可确证,因为它们都缘于梦想。龚自珍《己亥杂诗》有句:“三生花草梦苏州。”这“梦苏州”三字,又何妨解作苏州是被梦出来的呢?

我常常去的苏州园林是人民路边的沧浪亭。到它那儿的交通便利,再说它又算苏州最早的一座园林。然而细想,原因却更简单,我常常去沧浪亭,只不过是因为沧浪亭名以“沧浪”。说老实话,我不觉得那是一座如何奥妙,如何了不得的园林。可要是它名曰“沧浪”,它就会让你觉得奥妙和了不得!——“文革”期间,当它被改名叫“工农兵公园”的时候,我不知道人们把它看成了什么?——沧浪亭让我寻思,这其中并不能卷起一丁点浪花,只是别具一格地绕以“广水”的地方,又“沧浪”在哪里呢?

以“沧浪”为名,显然取意于《楚辞·渔父》中渔父开导被放逐的屈原的《沧浪之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这是一首古歌,在楚地流传久远,其喻人不仅要刚直进取,也须豁达心胸的道理,如果还不能算是中国精神,至少可算是一种中国文人的精神。要是把《沧浪之歌》译得更庸俗点儿,那大概就是什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了。有意思的是,《楚辞·渔父》将《沧浪之歌》跟屈原“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的决心相对立,或者见出屈原之坚贞,或者见出渔父之高超。实则呢?怀沙自沉不过是一种最极端的独善其身。可能正由于作如是想,苏子美,这位一时处境近于《史记》所述屈大夫“谗人间之,可谓穷矣”的诗人,才有了不像屈原那么极端的态度,更愿意“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王逸《楚辞章句》),从东京汴梁跑到苏州,造了这沧浪亭,号起“沧浪翁”来。

沧浪之水或即红尘,然而若将滚滚红尘作沧浪观,境界可就大不相同了。苏子美在其《沧浪亭记》里述自己“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的这座园林,对他来说要紧却又不太要紧,真正要紧的,是给它起了个要紧的名字,以使“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源,沃然有得,笑闵万古”。所以,他那首自得的《沧浪静吟》才这样写:

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

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

二子逢时犹饿死,三闾遭逐便沉江。

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澄醪不满缸。

与其说这个沧浪翁在沧浪亭里的形象是从生活到诗歌的,不如说仅仅是一个诗歌形象。《沧浪亭记》谓:“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则是从诗歌形象出发对自己的检讨。

那首《沧浪之歌》,显然成了被削官为民的苏子美生活态度的指针,它也用作了苏子美苏州生活场所的提示。有研究者云,沧浪亭实乃中国园林史上“突出个性,突出主体情致,强调自我实现的文人写意山水园”的一大经典,换言之,它具备真正的诗歌精神。这种诗歌精神在沧浪亭里的具体体现自可明细。要之,这座园林是诗人命名和诗歌想象的产物。并且,透过一首诗,沧浪亭可以被再造一次和数次——欧阳修的《沧浪亭》诗可以为证:

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沧浪有景不可到,使我东望心悠然。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新篁抽笋添夏影,老枿乱发争春妍,水禽闲暇事高格,山鸟日夕相啾喧。不知此地几兴废,仰视乔木皆苍烟。堪嗟人迹到不远,虽有来路曾无缘。穷奇极怪谁似子,搜索幽隐探神仙。初寻一径入蒙密,豁见异境无穷边。风高月白最宜夜,一片莹净铺琼田。清光不辨水与月,但见空碧涵漪涟。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祗卖四万钱,又疑此境天乞与,壮士憔悴天应怜。鸱夷古亦有独往,江湖波涛渺翻天。崎岖世路欲脱去,反以身试蛟龙渊。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绿浪摇醉眠,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

欧阳修从未到过沧浪亭,可沧浪亭在欧阳修的这首诗中又被发明了。

要是在沧浪亭游园手册的扉页上印上奥斯卡·王尔德那句“不是艺术摹仿生活,而是生活摹仿艺术”,此一断言会不会显得更有道理呢?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