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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话

入剑门

费尔南多·佩索阿想象或论说过一种头脑里的旅行:“这种长旅指向我还不知道的国家,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家。”他把出发时的情境规定在“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并且其履痕是从梦中升起的韵律开始的。这不免让人想到诗,尤其是那些似乎从来都不时髦的、被嗔怪为没有现实感的,因而据说是无法穿越历史的梦幻之作。然而,化一下那首最伟大的梦幻之诗《神圣的喜剧》的起首句,不妨这么说:如果你迷失于人生的中途,就会需要一座虚幻的森林……

实际上呢,人们习惯于夹着本导游册踏上旅程,从一堆言说,或从头脑,而且常常是别人的头脑出发,进入一个个实实在在的风景胜地。在其中,人们想见且终于得见的,却常常是被引向虚构和不存在的另一番景致。——这里,刚好有一票诗人的活计:虚构和不存在附丽于言说被传扬开来,以致只有当现实被超现实,人们才以为它是现实的。

这大概也算是“把真相愉快地伪装成幻象”吧。其魔法的入口会在哪里呢?多少年前,有一天,天将擦黑,弄堂里响彻孩子们的喧闹和大人招呼那些在游戏里意犹未尽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唤,邮递员送来了晚报和一封寄自德国的信。来信者张枣,才从四川外语学院去了德国的诗人。那时候,我已读过他几首敏感混合着曼妙的短诗,却还不曾跟他见过面。就在他给我的这第一封信里,一个象征性的魔法入口被专门提及了——他描述了一番四川的风物,宣扬过“蜀雄李杜拔”之后,引了两句陆放翁的诗: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显然,他愿意去想象和认定一个历炼诗情的众妙之门。比方说,一旦进入过,你技艺的童男之身也就被取消了,此身也就算是个诗人了。

放翁那两句剑门诗的效应,也许跟毛泽东“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效应相似。剑门因而成了那么一种绝对,那么一种标志,那么一种奇境,那么一种此生必去的多少个地方之一,且最好是细雨中骑毛驴前往……而在这个细雨骑驴的剑门商标被注册之前,其超现实的现实进程早就并一直在延展着。当你想要再一次讲述这一进程,你不知道,这是一次头脑里的旅行,还是从头脑出发朝向一个真实地址的旅行……

这更多的是一次言说之旅,剑门并不被看见,而是被所指,被说出。进入关内五百来米的幽谷,“天下雄关”“剑门天下雄”“第一关”“剑阁七十二峰”之类的碑刻就时常把你的视线带到别处。你真切的、第一次的新鲜快感到哪里去了呢?你一再被提醒,在你来此之前,这道深峡早就被前人玩了无数次。

令剑门倍感荣光,必须告知每一个新来者的,大概会有这么些名字:

司马错——他带着秦军铁骑汹汹来灭巴蜀,从此挺进,直让两边绝壁疼痛不已;

诸葛亮——五伐中原,于此往还,反复进退,历时甚久;

唐明皇——安史之乱里跑来临幸,弄得“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幸蜀西至剑门》)什么的;

……直到……李自成、张献忠……等等等等。

不过,真正值得夸耀的,还是那些以言说夸耀了剑门的大小诗人们。其中,李白和杜甫,当然是必须提及不能遗漏的。说起来,李白和杜甫对剑门的夸耀如出一辙,一个在《蜀道难》中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则在《剑门》中说:“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考其来源,还民间得很,是比这两个诗人先入了剑门的那些人发出的慨叹。似乎,这历炼诗情的众妙之门在令诗人才华激射的同时,也给出了一条仿佛规定性的言说之道。

是那种自然地理的、几可类比于人体生理的规定性,让人们众口一辞吗?反正,把剑门的真实存在引向虚构和不存在的方式和方向如此一致。翻看着旅游书跑剑门来的人,总想要趁一个细雨天气,骑一匹收费毛驴,拍几张作态歪照;总是在剑门找寻那些也许存在的遗迹旧踪;总能于山势峥嵘崔嵬间体验其险,在七沟众谷之上收摄其雄,因千姿百态形形色色的苍松古柏而赞赏其翠,从大小洞穴和乱石嶙峋里认出其怪;至于它的雾海么,更像是遮掩其本来面目的一派文饰……

关于旅行,费尔南多·佩索阿还说过另一句话:“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而是我们自己。”但有时候你所见的甚至并不是自己,是别人的言说。

现在,为了有点儿突兀地结束掉这篇还没怎么展开的小文,我想还不算突兀地引几句张枣的《断章》。因为,是他当年的来信,令我对剑门有了点儿想法:

……春蚕入眠

而客车却继续跑动

是呀,宝贝,诗歌并非——

来自哪个幽闭,而是

诞生于某种关系中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