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的灵肉背离
在某些文学作品中,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组合往往表现出灵肉背离的特征,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化身博士》《西游记》等诸多作品中,这些特征尤为明显。人作为个体的存在,等同于一个完整的斯芬克斯因子,因此身上也就同时存在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这两种因子结合在一起,才能构成完整的人格。在这两种因子中,人性因子是主导因子,其核心是理性意志。人性因子借助理性意志指导、约束和控制兽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让人弃恶从善,避免兽性因子违背伦理。但是,一旦人身上失去了人性因子,自由意志没有了引导和约束,就会造成灵肉背离。肉体一旦失去灵魂,就会失去人的本质,只留下没有灵魂的人的空壳。没有灵魂的人完全依靠本能生存,没有伦理,不辨善恶,与野兽无异。
在《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我们能够看到《道林·格雷的画像》曾经描写过的失去灵魂的人犯下的罪恶。在《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卡尔维诺描写了另一个灵肉分离的杰出范例。在一次同土耳其人的战斗中,梅达尔多子爵被炮弹炸成了两半:
揭掉被单,子爵残缺不全的身躯令人毛骨悚然。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大腿,不仅如此,与那胳膊和大腿相连的半边胸膛和腹部都没有了,被那颗击中的炮弹炸飞了,粉碎了。他的头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边脸,半个鼻子,半张嘴,半个下巴和半个前额;另外那半边头没有了,只残留一片粘糊糊的液体。简而言之,他只被救回半个身子——右半边。可这右半身保留得很完整,连一丝伤痕也没有,只有与左半身分割的一条巨大裂口。
梅达尔多子爵受伤之后,居然活了下来,变成了半身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成了披着黑披风的半身骑士。这个半身人不分善恶,没有正义的观念,被称为邪恶的子爵。他到处为非作歹,处处通过残酷野蛮的方法体现自己的非理性意志。凡是他到过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如青蛙、甜瓜、蘑菇、鲜花等,都被他切去了一半。即使一只弱小的蝴蝶,也要被他弄死。他残忍成性,滥杀无辜,绞死了许多人。他还经常纵火烧毁房屋和财物,烧死无辜的人,甚至连麻风病人的住所也要烧掉。他不仅把自己的奶妈烧伤,还以她患了麻风病为借口把她送进专门收容麻风病人的村子。由于他身上善良的一边被分离出去,兽性因子的非理性意志得不到约束,他变成了一个残酷的冷血人。
卡尔维诺不仅为我们描写了一个邪恶的子爵,同时也采用对照的手法,给我们描述了子爵的左半身,即善良的子爵。在当年的战场上,子爵的另一半埋在基督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尸堆下,深夜被路过的两个修士救了下来,修士们用香脂和软膏救活了他。他走过基督教的许多国土,度过了许多年月,一路行善,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城堡。他身上裹着破烂不堪的黑披风,拄着拐杖,穿着打满补丁的袜子四处流浪,不仅为请求他的人做好事,而且也为撵他走的人做好事。他是仁慈的化身,帮助病人、穷苦人、老年人,谁需要帮助他就到谁那里去。他把迷路的孩子送回家,把柴火送给寡妇,把被毒蛇咬伤的狗送去医治,给穷人家送去礼物,把被风拔起的无花果树重新种好。他的种种行为表明,子爵的左半身体现的是理性意志。
在小说中,善良的子爵(人性因子)和邪恶的子爵(兽性因子)是斯芬克斯因子的两个方面,分别代表着理性意志和非理性意志,并由前者制约后者,但是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一旦分开,兽性因子的自由意志失去了约束,就会完全释放出来,真正变成邪恶的力量。两个子爵,一个善良仁慈,一个邪恶恐怖,相互对立,不能调和。为了争夺帕梅拉,两个子爵相互决斗,结果双方都劈开了对方原先的伤口。大夫把两个子爵紧紧缠在一起,将两个半身的所有内脏和血脉接好,终于把两个子爵变成了一个子爵。正如小说中所说,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看来与未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
小说是图解式的,它用两个子爵的故事说明,人身上既有善也有恶,人不是完美的,因此我们需要理解世界上每个人和每件事物都有的不完美的痛苦。不完美是由于人身上存在的兽性因子造成的,但是我们又不能将之清除而使自身达到完美。兽性因子也不是毫无用途,它可以让人获得反面经验而让人变得更有智慧。小说评价子爵说:“他如今有了重新合在一起的两个半身的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这种明智是因为理性意志能够引导和约束自由意志的结果。小说对两个子爵合并后的表达是寓言式的:“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一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显然,作者对整个世界的不完美表达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