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斯芬克斯因子与俄狄浦斯的乱伦犯罪
显然,斯芬克斯之谜是人类在经过自然选择之后给我们留下的一个伦理命题,即做人还是做兽。因此,斯芬克斯之谜给人类提出的是一个选择问题,即人类在经过生物性选择而获得人的形式之后还需要再经历第二次选择:伦理选择。俄狄浦斯能够正确地说出谜底,是因为他能够真正把人同兽分别开来,这是伦理选择的结果。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用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乱伦故事,对俄狄浦斯伦理选择的悲剧性过程做了诠释。
在《俄狄浦斯王》中,能够解答斯芬克斯之谜的俄狄浦斯在无意中杀死了自己父亲,被忒拜人民推举为王,又娶了自己的母亲做了王后。俄狄浦斯当时并不知道他杀死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娶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尽管如此,这个当年因破解斯芬克斯谜语而为忒拜人民解除了苦难的俄狄浦斯,却因为自己无意中的乱伦给忒拜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悲剧一开始,索福克勒斯就给我们描述了忒拜城的悲惨景象:
田间的麦穗枯萎了,牧场上的牛瘟死了,妇人流产了;最可恨的带火的瘟神降临到这城邦,使卡德摩斯的家园变为一片荒凉,幽暗的冥土里到处充满了悲叹的哭声。这无数的死亡毁了我们城邦,青年男子倒在地上散布瘟疫,没有人哀悼,没有人怜悯;死者的老母和妻子在各处祭坛的台阶上呻吟,祈求天神消除这悲惨的灾难。(开场)
在这场天降的瘟疫面前,死亡毁灭了忒拜人的城邦,城邦就像一只在血红的波浪里颠簸的船,任凭瘟神的摧残。那么,这场灾难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俄狄浦斯委托克瑞翁到阿波罗的皮托神庙里去求问,带回来的消息说,城邦遭受灾难的原因是那个杀害忒拜前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还躲藏在这个国家里,只有把这个污染清除了,忒拜的灾难才能消除。随着悲剧的展开,我们最终发现凶手就是俄狄浦斯自己。但是我们要问,为什么杀害了拉伊俄斯就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呢?原来,这桩凶杀案中,隐藏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杀父娶母的乱伦故事。正是俄狄浦斯的乱伦,才导致整个忒拜的悲剧。
俄狄浦斯的乱伦包括两个方面:杀父和娶母。这在当时是被严格禁止的,因为乱伦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俄狄浦斯自己说:“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俄狄浦斯的不洁的婚姻是“灾难”和“罪恶”。由于他的婚姻,母亲为丈夫生丈夫,为儿子生儿女。儿子成了丈夫,母亲成了妻子,儿女成了兄弟姐妹。显然,俄狄浦斯的乱伦行为已经产生严重的后果。
在古代社会,乱伦是被严格禁止的。在生物性选择的过程中,人类逐渐发现近亲之间发生性关系会带来不幸,于是有关近亲之间性关系的禁忌意识开始产生。随着文明的逐渐进步,禁忌开始形成。禁忌是古代人类对生殖繁衍的一种朴素的科学理解,也是人类社会伦理的起源。
禁忌始于图腾。古代民族,无论中外,大多以不同动物作为图腾的标志,形成有关图腾的信仰。图腾的动物性标志同斯芬克斯有类似之处,实际上是人类身上保留的兽性因子的象征,是人类对自己的生物性选择的记忆。同一血缘的人群有共同的图腾,主要用于是否有血缘关系的区分,因此图腾也是禁忌的标志。从最初的伦理来说,禁忌主要是针对乱伦的禁忌,即禁止在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发生性关系或者发生屠杀,这主要表现为对父母与子女以及兄弟姐妹之间的乱伦关系和相互残杀的严格禁止。在禁忌出现之前,乱伦实际上是普遍存在的。正如悲剧中说:“他们旧时代的幸福在从前倒是真正的幸福;但如今,悲哀、毁灭、死亡、耻辱和一切有名称的灾难都落到他们身上了。”因此,在人类自然选择过程中,禁忌意识开始产生。而在人类的伦理选择过程中,禁忌则变成了必须遵守的规范。
社会科学的研究证明,古代人类的道德观念产生之前,伦理秩序是凭借禁忌维系的。以两性关系为例,人们对乱伦极度恐惧,对乱伦的禁止也十分严厉。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一书中说:“几乎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图腾的地方,便有这样一条定规存在:同图腾的各成员相互间不可以有性关系,即他们不可以通婚。”这表明,对乱伦的禁忌产生于对乱伦的畏惧,而从科学的观念看,对乱伦的畏惧则是为了人类种族的繁衍,减少乱伦后代患上隐性遗传病的几率。
在悲剧中,俄狄浦斯对乱伦表现出极端的恐惧,而且也表现出高度的伦理自觉。他说:“婚礼啊,婚礼啊,你生了我,生了之后,又给你的孩子生孩子,你造成了父亲、哥哥、儿子,以及新娘、妻子、母亲的乱伦关系,人间最可耻的事。”正是俄狄浦斯的这种伦理自觉,使他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陷入极大的伦理恐惧之中,最后不得不采用刺瞎自己双眼的方式惩罚自己。
现在我们可以回头看看俄狄浦斯的乱伦悲剧与斯芬克斯之谜的关系了。从破解斯芬克斯的谜语开始,我们可以发现俄狄浦斯的理性已经成熟,所以他能够分辨善恶,即能够把人同兽区别开来。对俄狄浦斯而言,理性成熟的标志是他的伦理观念的出现,伦理观念表现为对伦理禁忌的遵守,在悲剧中具体表现为不得杀父和娶母。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罪行证明,即使人在获得理性之后,人身上仍然存在着由斯芬克斯的狮身所体现的兽性因子,人仍然有作恶的可能。但是,由斯芬克斯的人头体现的理性意志可以控制兽性因子,从而使人保持人的本性。对俄狄浦斯而言,理性意志就是他的强烈的伦理自觉,他不仅要求坚决追查那个杀父娶母的乱伦罪犯,而且还要严厉惩罚那个违犯了伦理禁忌的人。他即使后来发现罪犯就是自己,也不能让自己免受惩罚。俄狄浦斯的不幸表明,人类经过伦理选择从野蛮和蒙昧中走出来,变成了具有伦理意识的人,但这个过程却是悲剧性的。
[1] 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文良文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