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的启示:从命运观到认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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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Daimoni isos
——解读荷马的命运观

本章摘要

荷马相信,人是神的后裔,但他同时也深知人的局限,意识到人与神有着本质的区别。作为各自的属类标志,神居家天空和巍峨的奥林波斯,而人却深陷于凡俗的泥潭,只能在泥地上行走。人生如同树叶,春发秋落。moira(μοíρα,“命运”)的本义为“部分”,引申指神和人应该得到的“份额”,从诗人对它的理解中,我们可以读出史诗人物对个人权益与“公平”的初始认识。人生有限,极其短暂,因此“部分”也是人的命运。“有死”,亦即有死的命运,是人生有别于神祇长生不老的范式特征。“部分”当然比“全部”更接近于终止;命运的“必然”性质使得它不可理喻,赋予它某种昭示“终结”的极度强悍。命运掌控人生的过程,终止人的生命,带来死亡;它与死同在,有时就是“乌黑的”死亡(thanatos,θάνατοs)。人始终挣扎着生活在死的阴影之中,对于效命疆场的勇士们,这是他们每天都不得不勇敢面对的现实。然而,命运武断,却并不非常“严密”,这就给“超越”留下了有限的空间,使得僭越命运(huper moron,úπε`ρ μóρον)的事情偶有发生。人生渺小,但正因为渺小和需要努力而可以有所作为。人不仅可能,而且事实上偶尔也可以进行超常发挥,在展示拼搏精神的极点上,瞬间爆发出来的能量会把他们暂时带到超越自我的通神境界,使其像似神灵。能够像神,无疑是一份荣耀。尽管如此,daimoni isos (δαíμονι íσοs)却不是定义人生的可靠标识,因为它的赞誉中包含苦涩,暗示超越本分的凡人有可能为自己的卓越付出代价,受到爱妒忌的众神的报复。神能惩罚凡人,通常却不能惩罚命运。荷马一般不把命运当做神灵,也似乎无意让我行我素的宙斯完全凌驾于命运之上,实现对它的绝对掌控。事实上,命运亘古、严酷、冷峻,连宙斯有时也不得不屈尊咨询它的意向,主动接受它的制衡。对于奥林波斯山上执政的诸神,命运是一股他们绝对不可小觑的力量。准确把握荷马的命运观,既是我们深入研究他的神学思想(而这与西方神学的起源有关)和政治理念的一个正当起点,也是从现代“大文学”的角度出发,精当而有创见地解读荷马史诗所必须积蓄的知识储备。本章围绕“部分”、“人生”、“死亡”和“超越”等重要概念展开讨论,全文分作六个部分,细致解析了荷马内容丰富的命运观。

荷马史诗赞颂英雄,高歌英雄们的业绩。英雄是人中的豪杰,当然与普通人有所不同。英雄或效命沙场,攻城拔寨,或牧养百姓,行使王权,统治一方疆土,而普通人则居家过日子,向往并满足于小康的生活,胸无大志,或放牧牛羊,或耕种田地,或为各式工匠,很少也很难成为英雄史诗里的主角。普通人上了战场,就成为战士。激烈的鏖战中,当首领们需要他们效命时,也会把他们称为勇士(hērōes, ηˋ'ρωεs),[1]促使其群体性地参与英雄业绩的构建,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有单独“露脸”的机会,不可能成为被提及名字并在史诗里独自担纲主角的英雄。普通士兵没有被给予与敌方将士一对一过招的机会,而战死疆场后,他们的遗体也不会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荷马史诗远非总是需要所有的人都充当英雄的。战争结束后,士兵们(或乡勇们)脱离了战场环境,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其中的大多数人会重操旧业,继续他们普通人的生涯,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他们的战争经历会被人们逐渐淡忘。诗人讲述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奥德修斯等王者级英雄们的故事,使其名垂青史。至于普通士兵,就是再勇敢,再善战,也进不了史诗叙事的主流,只能隐姓埋名,群体奉献,为出身高贵并因此地位显赫的英雄豪杰们充当配角。即使偶尔可以被集体地称为hērōes,他们通常也是无名的,没有显示个性和个人才华的机会。典型意义上的英雄基本上不依靠战功造就,他们与平民的界分取决于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同”。荷马英雄史观的价值指对,是英雄豪杰们的高贵和出类拔萃,是“注定”属于他们的普通人不可企及,也难以通过自身努力来获取的功名。史诗里没有普通士兵因为作战勇敢或功勋卓著而被提升为首领的见例。作为王者和首领,英雄们引领历史的潮流。没有他们,史诗的脍炙人口将无从谈起,而历史也将在很大的程度上沦为虚无。

[1] 忒拉蒙之子埃阿斯会把所有在场的阿开亚人(即希腊人,又称阿耳吉维人、达奈人)都当作英雄(hērōes,《伊》15.733)。埃阿斯还称他们为“朋友们”和“阿瑞斯的随从们”(15.733),是他的需要激励但却可以信靠的伙伴。在古代,“希腊人”有多种叫名。意大利人称其为Graeci(比较英语词Greeks),亚细亚人称其为Iâones,而后世的希腊人则自称为Hellenes(G. Murray, The Rise of the Greek Epic, 第189页)。注释中频繁出现的《伊》和《奥》,分别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