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文学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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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通俗文学的源流

一 古小说之孕育

中国是一个具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通俗文学的发展史也源远流长。犹如沿着一条漫长的铁路线作观光旅游,我们这一讲只能“停靠”几个大站。由于时间和篇幅的关系,我们只能选择几个主要景点,作我们的学术漫游之旅。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时段中,论述我国通俗文学的源流的有两部名著,是我们作这次学术漫游的“导游指南”。那就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和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还要提到的是鲁迅在1924年7月,在西安暑期讲学时的一个讲稿,即《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共分6讲,在《鲁迅全集》印行时,它是作为《附录》编入全集中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文言,而《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是白话,它也好像是《中国小说史略》的简编本,是史略的史略,也只“停靠”几个大站。我们也将它列为重要的参考书。郑著在他的目录中就说明,他讲的俗文学史是除小说、戏曲之外的诗歌与曲艺等方面的俗文学的发展轨迹,这倒正好是与鲁著有所分工。我们这一讲主要是讲中国通俗小说的源流,其中与郑著所论述的某些内容也颇有关系,特别是曲艺文学与通俗小说的关系。至于,通俗戏剧的源流我们就留待通俗戏剧的专讲中去考察了。

要讲古小说的孕育,首先会想到的是神话对古小说的影响。在欧洲,古希腊的神话演化为史诗,再哺育他们的传奇与小说。中国也有神话,但不像西方的神话那样系统化和系列化,缺乏有影响的大著作。用鲁迅的话来解释是中国先民繁育的黄河流域自然条件不佳,我们的祖先为谋生实在太劳苦,“因之重实际,轻玄想,故神话就不能发达以及流传下来。”[1]中国的神话虽对小说有影响,但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承传,如黄帝与蚩尤之战的正邪冲突,对民族正义精神的培育和正统观念的确立显然是有影响的,而对以后的神魔小说也是会有启迪;可是中国的神话对古小说的文体影响却很难用例子来说明。

中国的神话虽不发达,但中国的史传却有超常的优势。《尚书》、《国语》、《战国策》、《春秋》、《左传》,一直到司马迁的《史记》这一史传的巍巍高峰。《史记》的文学性也是高山仰止的。司马迁自述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2]但所得的结果岂是“一家之言”?其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鲁迅也给以高度的评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说他是“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3]。“发情肆心”是指他在写历史时,运用了文学创作的规律;使它成为与《离骚》可以媲美的无韵散文,这对司马迁的《史记》的文学性是何等的赞颂。史传文学的发达,使我国的古小说常在它的荫庇之下,难于独立。像一个能干的母亲,常常包办女儿应该独立去做的事情,这反使女儿有了依赖的情绪,终成她的附庸。史传讲究真实,而小说的生命在于想像与虚构。中国古代所谓的文史不分家,使文学缺乏自立门户的机缘,因此中国古小说老是在“实录”的轨道上学步。除了史传文学对小说发生影响之外,中国春秋时代的诸子百家的叙事散文与寓言散文也给古小说以影响。诸子百家的散文和寓言是很有灵气的,但重写意与哲理而缺乏丰富的情节性。我们从小就知道“揠苗助长”和“刻舟求剑”等的风趣、机智的寓言,灵气十足而缺乏曲折丰富的故事情节。我们的古小说就是在这种氛围中成长的。

讲到中国小说的起源,最常引用的,而也最早与小说有直接关系的记载是《汉书·艺文志》中的一段话: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4]

细米为稗,稗官即小官;街谈巷语,也是细小琐碎之言。“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本注)也就是说,统治者想了解民间的风俗,设小官搜集之,并向他汇报。因此,小说的起点就不高,它是与“小道”、“语皆琐碎,事必丛残”等民间小事联系在一起的;又由于是一种下情上达给天子的民情报告,因此也是一种实录。它缺少文学的基因。可惜的是《艺文志》中收录的“小说”十五家,现在皆失传了。我们已无法看到这些“丛残小语”的原貌。鲁迅还说过:“现存之所谓汉人小说,盖无一真出于汉人……”[5]那么我们只能从六朝的志人小说和志怪小说谈起,从中可窥探古小说的风貌。

汉代选拔官吏,其重要渠道之一,是靠推荐。保举者是当时的官吏或当地的豪绅、名士。因此,形成了一种品评人物的风尚,也即是现在的为某人写评语。后来就由此风而形成了一种有文学性的“志人小说”。这种小说不求情节的完整,甚至不去写某人的“全人”,只写其“独立特行”的一个镜头,也即是“写意”,但因为是“志人”,所以也求其真实,它倒是将史传文学的“真实”与诸子散文的“写意”融会贯通在一起了。这志人小说的代表作是《世说新语》。例如鲁迅在论及魏晋南北朝的文人风习时就引过一则: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以屋室为诨衣,诸君何为入我诨中?”(卷下《放诞篇》)

这是典型的魏晋放诞不羁的风度。这一短镜头就将刘伶的为人品貌显现出来了。除了志人,那就是志怪了。鲁迅讲过六朝风行鬼神志怪小说的社会背景:“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6]但六朝人记述鬼怪的书,并非是有意做小说,而是抱着一种“记实”的坦然的态度。在他们看来,无论是人事还是鬼事,皆实有,他们言鬼事,就像今天记述新闻一样。“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7]这些记述的书而又富文学性的就是我们所说的志怪小说了。志怪小说的代表作是干宝所作的《搜神记》,他的写作动机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自序中语)。后来又有续集《搜神后记》,还伪托是陶潜所撰,这当然是不可靠的。《搜神后记》中还记了荒诞不经的干宝的家事:

干宝字令升,其先新蔡人。父莹,有嬖妾。母至妒,宝父葬时,因生推婢著藏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经十年而母丧,开墓,见其妾伏棺上,衣服如生,就视犹暖,舆还家,终日而苏,云宝父常致饮食,与之寝接,恩情如生。家中吉凶辄语之,校之悉验,平复数年后方卒。宝兄常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寤,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卷四)

这是一个神灵感应的超自然的幽深的神鬼世界,但是六朝人竟笃信不疑。志怪小说不像志人小说,它开始注重情节,今天看来其中有很精彩的文言小说。志人小说、志怪小说向前发展就是后来的笔记小说和野史笔记,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是很值得重视的一种体裁,直到清朝还绵延不绝,并出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等佳作。志怪小说重视恢奇的情节性,同时增强了记叙时的文学性,实际上是中国小说推进到传奇的先声。自此后,中国小说揭开了唐之传奇文之新的一页。

[1]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一讲·从神话到神仙传》,《鲁迅全集》第8卷,第316页。本讲所引的鲁迅著作均出自《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以下就不一一注明,只注页码。

[2] 转引自鲁迅《汉文学史纲·第十讲·司马相如与司马迁》,第307—308页。

[3] 转引自鲁迅《汉文学史纲·第十讲·司马相如与司马迁》,第307—308页。

[4] 班固:《汉书·艺文志》。

[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四篇·今所见汉人小说》,第22页。

[6]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第31页。

[7]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