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地间被灰色的纱笼罩,前方永远是未知的暗黑,无论怎么走,似乎都到不了尽头。道旁是微波荡漾的河水,倒映着空中点点碧绿荧光。一切都很安静,这种安静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好像里面包含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
每走三步,地上便有一盏血红牡丹灯,对着那鲜艳的灯光看去,河水里隐隐约约好像藏了无数蠢蠢欲动的影子,煞是可怕。
“这里是所有魂魄死后必经之路,叫做‘三步不回头’。新死之人若在这里回头了,便会迷失前进方向,再也无法轮回转世。但只要走上三步,见过牡丹灯,一切忧虑即可消除。”
非嫣轻声说着,用脚尖碰了碰地上栩栩如生的牡丹灯,那灯晃了几晃,忽然闪烁起来,竟仿佛在对她打招呼一般。
镇明环顾四周,却只见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脚下漆黑的一条羊肠小道,笔直地通往前方。
“为什么一个魂魄也不见?”
非嫣笑了起来,“我们的镇明大法师也有不懂的时候,世上多少人?每日要死多少人?倘若全部都聚集在这里,连这迷津河也装不下。阴间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存在,说简单一点,就存在于你自己心中,这条路,永远只有你一个人走下去,不会有别人来的。”
她笑吟吟地攀住镇明的胳膊,眼睛都弯了起来。
“我虽然身为狐族,拥有穿透三界的本领,不过要将你一个神生生连肉身带过来,也很吃力呢!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镇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轻道:“什么都没做就要报答,倘若找不到太白的魂魄,罚你还来不及。”
非嫣却不恼,歪头想了一会才道:“我不确定他的魂魄会在阴间,一来他是神,恐怕不能为阴间所容;二来,我总觉得他还没死……或者,因为撞破了结界,连魂魄也已经全消散也不是没可能……”
“他的魂魄不会散的。”
镇明不等她说完,直接否定。非嫣瞪大了眼睛看他,有些不明白。
“你忘了……他是上代司金太白的儿子,身上有凡人的血液。天底下最坚固的便是凡人的魂魄了,并非撞破几个结界就会消散的脆弱东西。我曾用窥镜寻遍生界都找不到一点他的痕迹,所以才确定他是在阴间。”
非嫣恍然大悟,她居然忘了太白身上有凡人的血统!这样说来,他很有可能在阴间!
“你打算把他的魂魄带出阴间,再给他做个身体嵌进去吗?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你,虽然你是神,但是这种行为是违反阴间条律的,得罪了阴间王,我也没办法收拾了。”
她抬手捉住飞到面前的一点荧光,看了半晌又抛回空中。那是残留在三步不回头这里种种凡人的欲望碎片,多少个千年下来,凡人的欲望聚集在这里,怎么都不化去,为原本萧索的地方增添了一点诱惑的美丽。
“要不要返回生界看他自己的意愿,我不替他决定什么。他若不愿意重生,我不强迫他,但是倘若他愿意,哪怕将阴间的王杀了,我也要将他带走。四方那里,我希望尽量用五曜的力量来解决,不到迫不得以,不想用‘那些人’。”
话说到此,路也已到了尽头。
眼前陡然开阔起来,仿佛一切灰色云雾都瞬间散了开来。却见面前条条道路蜘蛛网一般伸展开来,粗粗一看,不下数十万条。每一条道路上都有无数云雾缭绕,有的是娇嫩粉色,有的是灰暗的土黄,甚至还有浓重的漆黑,莫可名状。
“这里是……”
怎的这么多条路?难道当真不同的路走下去结果也不一样吗?
“一般来说,死后的魂魄来到这里,只能看到一条路,路上承载了他一生的事情,走完了,过往一切都会忘记。我并不知太白选择了什么路,所以干脆让你看到所有场景。这里是‘遗忘道’,任何记忆都会被消除,清清白白地去见阴间王。”
非嫣拉住想往前走的镇明,“这里没有属于你的路,不能再往前走了。”
镇明轻喟:“那如何找到太白?要我在这里施唤灵术吗?”
非嫣想了想,摇头道:“若在这里擅自用法,很容易引起阴间的震荡,生界的法术是不可以在这里用的。这样吧,我把看守遗忘道的门人叫出来,问一下情况。”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束艳红的毛发,用漆黑的丝带扎着,那色泽,分外眼熟,竟是她身为狐狸时的毛皮!
非嫣两手交叉,食指与中指指尖轻触,口中喃喃念了起来。
“幽幽黄泉,漫漫迷津,听我之音;闻我声者,视我形者,即刻现身!”
那束毛皮立即散发出刺目的红光,伴随着她的清啸,如同闪电一般,迅速划过灰暗的天空,仿佛天突然开了眼一样,留下一道红痕。
“以我妖狐之血肉精华,呼唤道君,见者立出!”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响了起来。
“非嫣,你这只调皮的狐狸又来捣什么乱?上次你擅自将凡人女子秦四的魂魄偷走,强行加入妖气令她转世成水妖的事情,阴间王还一直没找你算账呢!”
非嫣笑吟吟地回头,立即见到那个说话的人,却见他一身可笑的七彩羽衣,面目洁白,身材矮小仿佛孩童,偏偏额头上许多皱纹,下巴上一大把浓密的白胡子,老不老,小不小,甚是怪异。此刻那人正目光灼灼地瞪着她和镇明,眼神也说不出究竟是生气还是欢喜。
“道君,好久不见,依然硬朗啊!”
非嫣奔过去,弯着腰笑眯眯地说着,刻意忽略他方才提起的秦四一事。
道君哼了一声,神色虽然不善,却依然拍了拍她的脑袋,很疼爱的模样。他抬头看了一眼镇明,雪白浓密的胡子抖了两下,才冷道:“这不是五曜的神吗?怎么将他带来这里?”
非嫣“哦”了一声,笑道:“我们来,是为了找一个人……不,确切说,是为了找一个与他一样的神,道君你在这里也有好几个千年了,最近有没有见到拥有凡人血统的神的魂魄来这里?”
道君直摇头,“没有没有!神怎么会来阴间?!回去吧,待久了沾染上一身晦气我可不管!”
非嫣歪头看了他半晌,才道:“真没有?”
“真没有!”
回答得很干脆。
非嫣挑了挑眉毛,忽地转身拉着镇明就走,“既然没有,那就算了,我们告辞啦!倘若让我发现你在说谎,小心你的胡子哦,道君!”
镇明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却听非嫣低声道:“别管那么多,出去了再说。”
“哦,对了,道君,我想那个神或许以后还会来这里。你若见到他,就替我们转告他,清瓷没有死,现在正在四方那里做客呢。”
非嫣回头对发愣的道君笑了笑,便拉着镇明飞快地离开了。
灰色的云雾在他们离开之后笼罩了上来,将眼前所有道路掩盖。良久,道君叹了一声,轻道:“你……想通了没?要不要回去……”
身后有一片黑色的影子,面容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此刻却在瑟瑟发抖,显然内心激动之极。
“你在这里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她,原来果然活着。这里不是神该来的地方,你既有一身法力,便自己上生界去吧。欲望未尽,心愿未了,总是不能清清白白地走啊。”道君苦口婆心地劝他。
那影子怎么也不说话,许久,才低低叹息了一声,竟是忧郁难解,缠绵之极。
一直出了阴间,回到马车里,镇明才开口问道:“为什么那么快离开?你确定那个道君说的是真话?”
非嫣半躺在软榻上,懒洋洋地说道:“笨,呆子都能看出他在撒谎。倘若当真没见过,以道君的个性,必然要想上很久才会作答,但他却想也没想就说没见过,肯定有鬼。太白八成就在那里。”
“哦?”镇明捏住了她的下巴,神色有些冰冷地看着她,“为什么那么快出来?就算他不见我,我也可以用术强行将他带走,为什么阻拦我?”
非嫣挥开他的手,“所以说你笨。道君既然隐瞒,必然有原因。你的目的不是让太白复活那么简单,而是要他出来一起对抗四方。倘若强行带出来,也不过增加一个不合作的神罢了,何苦?总该要他心甘情愿地出来才行。”
镇明哭笑不得,“所以你骗他清瓷没死?居然还说在四方那里做客?!”
非嫣嘻嘻一笑,眨着眼睛轻道:“怎么?嫌我撒谎撒得不好?”
镇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笑了起来,“小狐狸,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什么鬼灵精的点子都能想出来。倘若让太白发现那是谎言,你又该如何?”
非嫣转着眼珠,耸了耸肩膀,“我能如何?反正有你镇明大法师罩着我,我可不愁。”
镇明想了半晌,才道:“暂时冷上一段时日,也让他自己在阴间好好想想。过些日子再去找他,说什么也要将他带出来了。”
非嫣突然爬上镇明的膝盖,直溜溜地瞪着他,小声道:“那,我帮你打开阴间,找到太白了!现在是不是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为了这个问题,我们也纠缠够久的了!”
啊,是够久的了,仔细数来都有六七千年了……
镇明奇道:“哪里找到太白了?他在哪里?难道一个推测也算是找到他了?小狐狸,这次你失败了,放心吧,我不会把名字告诉你的。”
什么?!
非嫣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这……这……这算是给她事后赖账吗?这个耍赖皮的神!早就该知道他根本只会骗人罢了!该死!居然被他那么张狂地摆了一道!她狐仙非嫣的面子里子又丢没了!
镇明摸了摸她发呆的脸,柔声道:“不过你替我打开了阴间,让我见识了那里的风光……作为奖赏,就告诉你我以前被叫御子的原因吧……”
“不用啦……那个,我早就知道了。”
非嫣没精打采地说着。
她早知道了。就在第一次见面后的第二天。她遇到了一只野山猫精,那只猫精对她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完全不屑一顾,高傲地花了一整天时间,将人间的许多习俗都告诉了她。
御子,就是凡人对天生拥有特殊神力的人的尊称,意为“天生的贵人”。御子的职责一般就是降伏常在人间作乱的妖魔,替人祈福消灾,如果花上大价钱,还可以进行占卜,瞻望后事。简单一点来说,御子就是人间最高贵的人,同为肉身,说着一样的话,吃着一样的食物,他们却是特殊的。
“天生的……贵人……”她喃喃地说着,忽然一笑,“天生也好,贵人也好,没有神界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
镇明是人修炼成神的,五曜里,太白的父亲也是人修炼成神,所以太白拥有一半凡人的血统;岁星是最正宗的神,拥有麝香王的血统;辰星和荧惑都是天地精华而成的神;司日父亲是麝香王,母亲是妖狼族的大妖;司月父母皆为普通神官。
“难怪你常不在麝香山,我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你的想法了呢……那么不在乎神界,也是这个原因?”
她果然脑子反应不够快,居然一直没往这方面想,他以前分明是凡人啊!
镇明捏了捏她的下巴,轻道:“别胡乱猜测别人的想法,你这只不乖的狐狸……”
事情当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只是,她也说对了一半,如此而已……
印星城——
漆黑的屋子,唯一的光芒来自东面墙上的巨大镜子,里面跳跃着无数彩色的线条,杂乱无章,时而呈圆形,时而呈方形,还会突然一片黑暗,古怪莫名。
镜子前站了一个人,白色的袍子,瘦弱的身段,却是白虎。他闭着眼睛,双手拈了一个极诡异的式,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仔细看去,才发觉镜子里光线的跳跃是随着他声音的高低而起伏的。
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经过秀气柔弱的脸颊,很快滴在地上。显然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施着法,很是吃力的模样。
“砰”的一声,身后的门被人粗鲁地一脚踹开,扰乱了先前寂静的气氛,朱雀浑厚的声音顿时扎了过来。
“白虎!我南方七星已经死三个了!再不让我去曼陀罗城,我的七星大概就会全给那个玩水的杀了!你好不公平!为什么定要我派出所有人马?为什么玄武的北方七星一个也不出动?”
骇人的声响带着凌厉的气势,飞快地冲到白虎身前,他微微一叹,只好放下拈式的双手,定定地看着朱雀。
“被你这样一搅,今日的功又白费了。没有什么公不公平,都是为了我们的大业,死了几个星宿也值得这样大叫大嚷?你当真以为对付五曜可以不战斗,不流血?那你未免太天真了!”
朱雀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恨道:“我什么时候以为不战斗,不流血?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我的星宿去战斗去牺牲,最后坐享其成的是你们东西北三个神?玄武从来也不合作不见你去管,青龙做事两面派也不见你管,尽会克扣我!你什么意思?”
白虎叹了一声,放柔了声音轻道:“朱雀,四方有四个神,可是我最信任的只有你。你说得不错,玄武向来特立独行,青龙也不过是表面上的迎合,只有你是真心待我,信我。我怎么可能克扣你?”
朱雀闷哼了一声:“那为什么尽是我的人死,我的人打头阵?南方七星不值钱吗?”
白虎拍了拍朱雀的肩膀,柔声道:“因为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所以我才放心用你的人。朱雀,我知道你心里的不平,七星死了三个,先前鹰王翼的事情也给你很大的打击,但是一切才不过开了个头,有能力有本事的星宿日后总会出现。让二十八星宿去曼陀罗城,本来就是想混淆辰星的视线,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他将朱雀拉到那面巨大的镜子面前,沉声道:“看看这个,不出三日,我就可以找到被封印的暗星魂魄,到时候,什么五曜,什么麝香山,都已经不用再担心了。二十八星宿不是最后的王牌,他们只是为大业出力出命的好孩子,我不会忘了他们,也不会舍弃他们,只是牺牲是难免的,心痛不舍也是正常。但你因为这点不舍就可以破坏我们所有的计划吗?朱雀,我相信你,所以才将一切告诉你,请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好吗?”
朱雀咬了咬牙,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本是个粗人,哪里禁得起白虎这般软言安慰?何况他一向最服气的神就是白虎。当下点了点头,把不平和愤懑强行压了下去。
白虎笑了笑,抚着他的后背,温言道:“再忍耐一些时日,待我找出暗星被封印的地下冰城,立即让你打头阵去曼陀罗。到时候要怎么杀,怎么玩,随便你。只是现在,却不许你动弹。”
朱雀看了一眼镜子,忽然轻声道:“地下冰城也只是半个魂魄……另一半,你找到了吗?听说当年是镇明送走的,现在镇明也正往曼陀罗城赶,要不要派人去对付?”
白虎摇了摇头,“只要一半,已经可成大事。倘若凑齐了暗星的魂魄,光凭四方的本事,是没办法制住他的。镇明那里千万不要派人去,他这个人诡异得很,五曜我最忌讳他。眼下走一步算一步,就看谁动作快了。”
他定定地看着镜子里跳跃七彩的线条,轻道:“当然,快的一定是我们。”
朱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顿了住。白虎奇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朱雀沉吟了半晌,才道:“那个凡人女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留着她的身体是个祸害,偏偏玄武保护得极周全,几次想将她毁了都没成功……白虎,你不觉得事情很古怪吗?那些花突然出现,你又找不到她的魂魄,是不是……她有什么阴谋?”
白虎微微一笑,“你放心,无论她有什么阴谋,也没办法逃过我的掌握了……”
清瓷,这一次,一定是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