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菲利普·罗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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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说我写。你开始。”

“这份东西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我们管它叫什么?”

“私奔梦想调查问卷。”

“情人的私奔梦想调查问卷。”

“中年情人的私奔梦想调查问卷。”

“你还没到中年呢。”

“我当然已经中年。”

“我看你挺年轻。”

“是吗?好,这点当然要在调查问卷里提到。两名问卷调查对象该答的一切,都得包括。”

“开始。”

“最先让你烦我的事是什么?”

“你表现最差劲的时候,哪方面最差?”

“你真这么有活力吗?咱俩活力程度相当?”

“你是个身心健全而有魅力的、外向的人,还是孤僻成性的人?”

“你过多久会恋上另一个女人?”

“或者男人。”

“你永远不许变老。你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你想过没?”

“你必须同时和多少个男人或女人打交道?”

“你想要多少个孩子搅扰你的生活?”

“你是有条理的人吗?”

“你是纯异性恋者吗?”

“你具体了解我喜欢你哪方面吗?说确切点。”

“你说谎吗?你是不是已经对我说过谎?你认为说谎只是稀松平常的事,还是反对说谎?”

“如果你要求真相,你期待被如实告知吗?”

“你会要求真相吗?”

“你认为慷慨大度等于示弱吗?”

“你介意示弱?”

“你喜欢逞强?”

“我花多少钱不至于让你生气?你会不问什么就让我用你的维萨信用卡吗?你会让我有权支配你的钱吗?”

“哪些方面,我已经让你失望了?”

“什么会让你感到窘迫?告诉我。还是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你对犹太人的真实感受是什么?”

“你会死吗?你的头脑和身体都还好吧?说具体点。”

“你更喜欢有钱人?”

“如果我们被发现,你会有多慌乱?如果有人推门进来,你会说什么?我是谁?为什么这事不算什么?”

“什么事你不会告诉我?二十五个。还有吗?”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

“我等你的回答。”

“我也等你的回答。我又有个问题。”

“哦?”

“你喜欢我穿的衣服吗?”

“你太吹毛求疵了。”

“一点也没。瑕疵越小,越能激发愤恨。这是我的经验。”

“行行。最后一个问题?”

“我有。有了。最后的问题。你仍以某种方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幻想婚姻是一场恋情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会引发很多后患。”

“我丈夫的女友前几天送了他一件礼物。她是个装模作样、争风吃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简直想把什么都弄得很有戏剧性。她送了他一张唱片。唱片名我记不得了,但那是一部很有名、很美的音乐作品。舒伯特——关于他如何失去人生中的至爱,十九世纪最有趣的那个女子,高高瘦瘦的——反正尽和这个有关。所有这一切都在唱片套上的简介中写得很清楚,这份至爱是如何被孕育,两位心心相印者的真正结合,被残酷的命运分隔带来了多深的痛苦与痴迷。这分明是一份假模假式的礼物。他犯的错是,对这种事太不避讳。他本可以只说是他自己买的。但他告诉我是她送给他的。我猜他没看唱片的背面。有天晚上我喝醉了,我拿过那种用来划线、突出文字的粉色记号笔。大概划了七个词,这样一来,它们看起来滑稽可笑。然后,我平静地退到一个有尊严的距离,把唱片套交给了他。我那样做,是不是欠厚道?”

“你为什么喝醉?”

“我没醉。只是喝了很多。”

“夜里你喝很多酒。”

“是的。”

“喝多少?”

“量很大。得看情况。有的晚上我滴酒不沾。可一旦喝了,我完全能在晚饭前喝上几杯双份烈酒,晚饭后再喝几杯双份烈酒,吃饭时再喝点葡萄酒。即便这么着也喝不醉,反而有点兴奋。”

“这么说,你最近没怎么看书?”

“没看。我不是独自喝闷酒,有人陪着喝。尽管我们并不常在一起。嗯,最近在一起待过——可那是偶尔为之。”

“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怪。”

“是的,很怪。反正出了岔子。但我们就这样了,这是我的生活。”

“你有多不开心?”

“我不开心的时间是一段一段的。有时候过得一团糟。然后,有很长一阵子的平静和相爱。很长一段时间,一切都似乎变糟。接着有一小段时间,一切又好像有望自行解决。现在我们俩没谁想争个没完。因为争也没用,只会让彼此更难相处。”

“你们还同床吗?”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我不回答。如果你想去欧洲某地,我倒清楚我想去哪儿。”

“你和我吗?”

“嗯。阿姆斯特丹。我从没去过那儿。那里有很棒的展览。”

“你在盯着表看时间。”

“酒量好的人常常在喝第一杯前看看表。以防误事。”

“出什么事了?”

“哦,没事。两个保姆,两个孩子,两个吵成一团的女清洁工,加上英国这常见的潮湿。我女儿因为生病,不定什么时候把我吵醒,三点,四点,五点都有可能。我得对我的一切责任负责,这很累人。我需要一个假期。我觉得,咱俩不能再发生关系了。一天太短暂了。”

“是吗?太可惜了。”

“我想是不能了。你其实不是同意了吗?上次说起这个,你本人的话不正是这个意思?”

“哦,我明白了。你这是先发制人。好。按你说的办。”

笑。“嗯,我觉得还是那样好。我觉得,你说这事让你焦头烂额的时候,意思已经很明白。”

“什么事让我焦头烂额?”

“所有那些性爱的事。你说,你不认为自己只热衷于浪漫的友情。”

“我明白了。”

“看你这表情,似乎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不不,不是的。我的表情是说,我还听着呢。”

“好吧,也许我不该这样简单化。”

“是吗?哦,如果你想让它简单,我会把它变简单。”

“别什么也不说。我不喜欢你闷声不响。”

“和你见面感觉很怪。”

“不见更怪,不是吗?”

“不,我通常见不到你。”

“你看上去好像有点变化。发生什么了吗?”

“几天不见,我有这么大变化吗?你告诉我哪儿变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变了。我是变高,变矮,变胖,还是变宽了?”

“是一种很细微的变化。”

“细微的吗?我能说实话吗?我想你了。”

“我去看了我俩的一个朋友,她跟她丈夫离了。她很聪明,很漂亮,事业也很成功。她很勇敢,也很自律。她挣了很多钱。但她气色很差。”

“她单身多久了?”

“两个月。”

“她的气色还会更差。”

“她的工作不只有趣,还挣大钱,她以前就很富,所以钱不是问题。”

“她有孩子吗?”

“有两个孩子。”

“所以这是为她提供咨询性质的串门。”

“嗯,要是她应付不了,嗯,可真就……她刚生过重病,还搬了家。又刚刚离婚,两个孩子又偏偏忙中添乱。我不知从哪儿说起,不知从哪儿。”

“你还是不想叫你丈夫放弃他的女友,对吗?你不想对他说:‘如果你不放弃她,我就去另一个屋睡。你要么睡我,要么睡她。你自己选。’”

“不,我不会这么说。我认为,她确实是我丈夫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那么说,就是我疯了,就是我自私。”

“你自私?”

“是的。”

“真的?你真这么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嫁给我得了。这想法还挺不错——之前我都没想到过,一个女人会说:‘让我要求自己的丈夫放弃女友,是一种自私。’”

“可我真这么想。”

“人们一般都认为,男人想要她、得到她,是一种自私,而不会认为女人要求他放弃情人是自私的。”

“正确合理的观点不是自然而然就会有的。你说的这些也是我最初的反应,但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明白自己处理丈夫的问题的方式很蠢,但那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他得长年忍受极度抑郁和孤寂的我。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总是独自一人待着,他又总不在我身边,只是拼命工作。我没有其他外遇,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容易受伤害,需要保护。”

“在我听来,他可没那么容易受伤。”

“这么说,他在医院病房里住踏实了。他心上人正陪着他?”

“‘心上人’这个词真妙啊。”

“我想你可能喜欢。你终于能歇两天了。”

“唉,怪我不该数落他那么狠。他身上优点也蛮多的。只是我很久没睡好。今早醒来,居然感觉自己完全正常。”

“你听了我送你的唱片吗?”

“没。我得把它藏起来。”

“为什么非得藏起来?”

“因为我一般不买唱片。不常买。”

“那你怎么处理这张?”

“反正,傍晚我一个人的时候放着听。”

“如果被发现,你怎么办?蘸上盐和辣椒,把它吃下去?”

“我以前也买过唱片,也因此伤心过一阵子——唉,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你俩为了唱片也吵?”

“是。”

“真的吵过?”

“是的。”

“那可犯不上。”

“是犯不上。”

“你的样子很可爱。这身衣服真不错。是不是里外穿反了?”

“没有。我很多衣服的针脚都在外侧。只是你没注意。看起来很酷,会让人觉得你有点无法无天。”

“好吧,你看起来很可爱,但听上去累得够呛。你又瘦了。你没吃维生素和其他这类东西吗?”

“断断续续地吃。只是三天没吃饭,实在是忙。”

“忙坏了。”

“是。我坐在这间屋里想打字,这小东西就进来了,先是在地毯上尿尿,然后出去哭了会儿,又进来。接着翻乱了几页纸,把电话机从挂钩上弄下来,然后走到我面前,在沙发上拉臭。然后我得去上班,在老板跟前,说上八小时奉承他的废话。”

“你丈夫呢?”

“没见你的时候,事情相对简单。独自调整情绪,往别处分分神儿——索性忘记,不是吗?你没被搅和到这可怕的比较中来。我很想说给你听,我脑子里想些什么。但我觉得也许我是在滥用你,我可不想那么做。我只想不再向你解释那堆鸟事。如果你问起,我会告诉你,但我不想主动谈论。”

“只管说。我想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喜欢你的脑子。”

“我周末和我妈在一块。我丈夫不见人影,我一个人陪我妈过的周末。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好。关于你,我想了很多。明天我得和婆婆吃午饭,这可不是件舒心事儿——她可不好伺候,最好别拿任何事情刺激她。保姆也不省心。这些保姆,她们都爱串门,比较各家雇主,我家保姆因此变得很不服管教。你知道宫颈是什么吧?”

“知道。”

“多傻的一个词,‘宫颈’。是这样,我的上面长了肿块,得去作个检查什么的。我丈夫说我毁了他的性生活。他说:‘你太沉重,把什么都弄得那么严肃、刻板,干啥都没欢乐和幽默’——确实如此。我认为他太夸张,但说的还算是真话。我一点也不享受性。它带给你的只有孤独和磨难。但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

“你为什么不给你丈夫面子,试着高潮呢?”

“我不想那样。”

“试试。就让自己高潮。这总比争吵要好。”

“我很生他的气。”

“别生气。他是你丈夫。他要和你做。就让他做吧。”

“你是想说,要更尽力。”

“不。哦是。去做就行了。”

“这种事意识控制不了。”

“不,做爱可以靠意识来控制。半小时内只当自己是婊子。要不了你的命。”

“婊子不会高潮。她们肯定不想。”

“就当自己是婊子。不用这么当真。”

“那是他的问题——是他对这事太当真了。他和一些人一样,认为女人该有好几次高潮,而且两个人应该同时高潮。唉,这事再正常不过,年轻人就这么干的,因为这对他们不难。可是一旦有了过往,彼此间积攒了一些怨恨——唉,我们之间有那么多对立。为什么我竟对一个人完全失去了爱欲呢?”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下雪?”

“可这是离开他的理由,不是吗?”

“这不是你离开他的理由,如果你有心离开他的话。”

“不是。但如果往深处挖,这就是埋藏在这一切之下的原因。他受不了我对他失去兴趣。”

“你好吗?”

“唉,和平常一样,又忙又气。”

“你看上去很累。”

“嗯,这没什么好吃惊的,是吧?我睫毛膏怕是要从脸上淌下来了。”

“你为什么生气?”

“我和丈夫大吵了一架。昨天。因为昨天是情人节,就得吵吵。有人之前对他说他不适合做我丈夫,因为我只想被宠爱,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有时,我也觉得好奇。”

“嗯,也许因为昨天是情人节,我半夜就醒了,我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仿佛你的手放在我的老二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本该是我的手。可其实不是——是你的手。”

“谁的手也不是——那是个梦。”

“是的——梦的名字叫‘做我的情人’。当初,我是怎么迷上了你?”

“我觉得是因为你整天待在这间屋里。坐在这间屋里,你缺乏新的体验。”

“我有了你。”

“我和所有别的东西一样。”

“啊,不,你不一样。你可爱。”

“真的?你真这么觉得?其实,我感觉有点虚弱,老了很多。”

“有多久了?”

“我们吗?大概一年半吧。我一般干什么都不超过两年。我是说工作什么的。我其实对你并不了解,你知道吗?嗯,了解一点点。通过读你的书。但了解不多。很难在一间屋子里了解一个人。我们和阁楼里的弗兰克一家[2]没啥两样。”

“嗯,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困境。”

“我想,这就是生活。”

“不存在别的生活。”

“给我来点喝的好吗?”

“你快哭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