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三
“昨天晚上您特地打电话来请我们看戏,十分感谢……”幕间休息的时候,老人一下转过身面对着斯波要,他赶紧谦恭地说,“托您的福,今天的戏很有意思,不是恭维,的确很有看头。”
“我又不是人偶演员,没必要说我好话。”
老人觉得冷,将脖子缩在用女性衣物零头布制作的退了色的蓝灰绉绸围巾里,沾沾自喜地说。
“把你们叫来看戏,知道你们不喜欢,不过么,还是见识一次吧……”
“不,我觉得很有意思,与上一次看感觉完全不同了,出乎我的意料。”
“你还不知道,要不是演治兵卫和小春的大牌演员在,这戏还不知道会演成什么样子呢……”
美佐子知道父亲就要开始高谈阔论了,咬着下唇微微笑了起来。她用手掌上化妆盒里的粉饼拍打起鼻子来。
“观众真是少得可怜哪,周六和周日不至于这样吧?”
“什么呀,总是这么点人……今天还算是好的。总之,这个剧场太大,以前那个文乐座,小巧玲珑的,十分合适……”
“报纸上说,好像那儿不再批准重建。”
“说实在的,就是因为上座率太低,松竹就不肯掏钱。投资的事是最难的,这大阪的地方乡土艺术,看来非得有哪个慈善家来出资不可了。”
“怎么样,爸爸您来出钱吧?”美佐子从一旁插上一句。
老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可不是大阪人……我认为这应该是大阪人的义务。”
“不过,您不是倾心于大阪的艺术吗?对于大阪,您早就敬佩得五体投地了吧?”
“要那么说,你就是对西方音乐五体投地咯?”
“那倒未必。不过,我不喜欢净琉璃,吵吵闹闹的……”
“要说吵闹,我上次已经听到过了,那就是爵士乐。那算什么玩意儿?就像是西式的祭礼乐,居然还能流行。那东西日本从前就有,嘁里哐当叮咚锵的,敲锣打鼓呗。”
“您一定是在临时搭建的小剧场里听的低档爵士乐吧?”
“还有高级的吗?”
“那当然有啦……您可别看不起爵士乐。”
“反正现在年轻人的行为真是看不懂,女人么,不知道礼仪规矩,比方说你现在手上拿的,这叫做什么呀?”
“这个?这叫化妆盒。”
“近来流行这东西,当着外人的面,肆无忌惮地开盒匀脸,一点儿也不优雅。阿久也有一个,上次被我呵斥了一顿。”
“不过这东西很方便呀。”
美佐子故意悠然地把脸转向亮处,对着化妆盒镜子,精心往嘴唇上抹口红。
“瞧,你那模样多难看。正经本分的太太小姐可不会在人前这么干。”
“可现在谁都这么做。我所认识的太太们聚会时,一上席就拿出化妆盒,还有些是名人呢。菜肴都端上桌子,她们照样视若无睹,匀脸打扮,因为她一个人,吃饭时间拖得很久。当然那也算个极端的例子。”
“那是什么人哪?”斯波要问。
“中川太太,你不认识的。”
“阿久,你帮我看看这火。”老人从下腹部拿出怀炉包,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场子太大,观众又少,真冷得受不了。”
阿久正忙着拨弄怀炉灰,趁她不得空时,斯波要机灵地拿起长把锡酒壶对岳父说:“怎么样,给胃里也放个暖炉吧?”
舞台上已出现了第二幕即将开场的征兆,可是丈夫却笃悠悠的,完全没有借机退场的迹象。美佐子从刚才起就有点焦虑不安了,出门时须磨来的电话里她就与对方约定:“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会尽量早地退场,争取七点前见面。”不过,因为说不准何时能离开,所以也让对方做好自己去不了的思想准备……
美佐子揉着膝盖骨说:“明天这地方能疼上一整天。”
“你可以等开演后再坐下嘛。”
斯波要边说边与她使了个眼色,当美佐子明白丈夫的意思是“现在不便说,马上要回去”时,不由得怒火中烧起来。
“到走廊上去转一圈,活动一下如何?”老人说。
“走廊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她半带着讥讽的口吻,随后又用玩笑话打岔,“我已经被打扮的艺术降伏,只消看一幕,就比爸爸还要倾倒。”
“哼哼。”阿久笑在鼻子里。
“怎么样?你打算……”
“我嘛,怎么都行……”
斯波要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只是今天,他实在无法掩饰心中对妻子执着地盯着他问“回不回去”的态度的些许不满。他知道妻子不想在此久待,其实用不着她催促,自己也会见机行事,在适当的时候巧妙地辞行。不过既然岳父特意叫自己来看戏,做女儿的,应该在父亲面前做出高兴的样子,听从自己丈夫的安排,像一对和谐共处的夫妇那样……
“现在退场,正是时候呀……”美佐子毫不介意丈夫的脸色,在胸前打开双盖的景泰蓝怀表,“既然来了,何不顺便去松竹看看?”
“你呀。斯波要觉得这戏有意思啊……”老人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像是对磨人的孩子发急,“着什么急,再陪我看一会儿,松竹那边以后再去吧。”
“好啊,他想看,就让他留着看吧。”
“饭盒里的菜是阿久昨晚花时间做的,吃了再走吧。那么多,我们吃不完的。”
“你们特地上门,做得不好,怕不合口味。”
阿久犹如在大人身边久待的孩子一样,对于与己无关的他们三人的交谈听过不做理会。她不好意思地把歪斜的多层食盒盖子重新盖好,将装有镶嵌式各种花色菜肴的方形容器遮蔽起来。老人对饮食比较挑剔,煮一块高野豆腐都有复杂的讲究,为了调教这位年轻的小老婆,他费心传教烹调技巧,如今,只有阿久烧出的菜才符合他的口味,所以,今天他想让女儿女婿也务必品尝一下。
“去松竹已经太晚了,明天再去吧。”斯波要所说的“松竹”中,明显带有“须磨”的含义。
“好吧,那就再看一幕,品尝一下阿久精心制作的佳肴再回去。”
夫妇俩难以合拍的心绪在观看第二幕《治兵卫之内场》时变得更加奇妙了。虽然上演的是人偶剧,说的是充满夸张怪诞的色彩的净琉璃故事,但是治兵卫与妻子阿珊的夫妻关系与他们夫妻俩又是何其相似,会使他们不禁相视苦笑。斯波要听到“老婆是心如恶鬼还是心如蛇蝎”的台词时,深感这是委婉而又贴切地对夫妇间缺少房事的表达,不由得觉得心中一阵疼痛。他隐隐约约地记得《天网岛情死》并非巢林子[14]的原作,而是半二[15]或别的什么人改编而成的,但是这一句台词肯定是原作就有的。老人对净琉璃的文章大加褒扬,说“如今的小说真是望尘莫及”,所特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一想到这一点,马上又浮现出一种担心:这幕戏结束后,老人是否会谈论起这句台词?会不会操着老一套的腔调说:“老婆是心如恶鬼还是心如蛇蝎,你们看古人说得多好!”以博取大家的同感。想象到那种场合,斯波要觉得有点待不住了,还不如采纳妻子的主意,早早退场为好。
然而,他又会常常遗忘心中的不快,被舞台上表演的瞬间吸引过去。上一幕戏只有小春一人吸引他,这一幕不论是治兵卫还是阿珊都表演出色。双层舞台的红褐色门框的房间里,治兵卫头枕规尺,把双脚伸入被炉,专心致志地倾听阿珊的叨叨。——任何年轻男子都会眷恋黄昏时分花街柳巷的灯光——虽然演员的台词中没有黄昏的描写,但斯波要觉得这场面一定在黄昏时分,格子窗外的大街上昏暗的天色里有蝙蝠在飞舞——他在心中描绘出大阪的商业街的情景。身穿通风双面异色织法和碎花纹绉绸衣物的阿珊的容貌,比起小春来忧郁有余,艳美不足,给人以一种男人厌烦的正经的商家女的感觉。此外,或许是看惯了的缘故,在舞台上大肆胡闹的太兵卫和善六双脚悬空扑腾的动作也没上一场那样扎眼,不可思议地渐渐觉得自然起来。而且,这么多人的咒骂、叫喊、争吵、嘲讽,还有太兵卫式的嚎啕大哭,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小春这个中心,异乎寻常地拔高了这个女人的美丽。他终于明白了,根据表达形式的不同,净琉璃中的喧哗吵闹并不一定是低档庸俗,反而会增加其悲剧的色彩。……
斯波要之所以不喜欢净琉璃,是因为演员的道白过于猥琐,令人讨厌。通过演员表现的大阪人的厚颜无耻、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使东京出生的他和妻子十分不屑。总体上说,东京人比较腼腆谦恭,不像大阪人那样随性:在电车和火车中毫无顾忌地与陌生人打招呼,甚至直接打听别人手上东西的价格,询问购货的商店。东京人对他们这种习性不以为然,认为是不懂礼仪、缺少教养的表现。相比较而言,说得好听些,东京人具有比较健全的常识,不过,或许因为过于圆熟,过分拘泥于虚荣和面子,结果反而瞻前顾后,难免消极退避。总之,净琉璃的道白能将东京人最厌恶的冒失无礼演绎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不必表现多么激烈的情感,也不用做出那种歪脸咧嘴、仰面翻身、胡乱挣扎的丑态。要是非那样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么东京人宁可不做表达,落得爽快潇洒。妻子美佐子近来为了排遣内心不为人知的忧愁,开始学起了长歌,不知是否因为斯波要常常听到她所弹的曲调,清脆的弹拨音听上去却感觉亲切。据老丈人说,为唱歌伴奏的三弦师必须由大家担当,否则拨子在蛇皮上咔嚓咔嚓地作响会影响琴弦声。如此说来,京都和大阪一带的近畿地区不论是净琉璃还是当地歌谣,都不像东京地区那样激烈地弹拨,虽然弹出的乐曲音色圆润有余韵,但是,美佐子和斯波要却不苟同,夫妻俩认为,日本弹拨乐表现手法本来就单调,以轻快为主调的江户流派听上去并不喧闹刺耳,不会惹人讨厌。有关乐曲,他们夫妇俩倒是趣味相投,与老人对峙。
老人经常把“现在的年轻人呀”挂在嘴边,说是崇洋媚外的年轻人什么都像达克的人偶戏那样,腰板不稳,浅薄浮躁。不过,这老人话语中多少有点夸张的成分。说实在的,以前有一段时间,他自己也曾拼命赶时髦,崇拜西方到令人作呕的程度。要是有人说日本的乐器单调,他就会一跃而起开始他擅长的滔滔不绝的议论。于是乎,斯波要也怕麻烦,适可而止地退却下来,但是对于自己被他视为浅薄浮躁是极为不服的。他以为,现在日本人的趣味大都还是德川幕府时代的老情趣,自己追求的时髦其实是对那些旧趣味的讨厌和反感。虽然心里明白这一点,却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说服岳父。依据自己脑中既模糊又贫乏的知识,或许只能告诉老人德川时代的文明格调不高,由于是町人创造的文化,什么时候都难以摆脱商业习气。在东京商业地区长大的斯波要,并不讨厌工商聚集区域的氛围,有时甚至还会感到亲切和怀念,可是,正因为如此,作为那种区域的子弟,多受到商业气息的耳濡目染,也会感受到自己的卑俗。于是,他以逆反的心情追崇远离商业气息的宗教性的、理想性的东西。只要是美的东西、可爱的东西、感人的东西,必定会具有某种光辉的精神,给人以崇高的感动。——只有面对如此高雅的事物,自己才会有顶礼膜拜的心情,或者有腾空而起时那样的兴奋,否则是不可能感到心满意足的。这还不仅仅是对艺术,对于异性也一样,在这一点上,他可以说是一位女性的崇拜者。诚然,无论是艺术还是女性,他都还没有体验过兴奋,只是朦朦胧胧地怀有那样的理想,对那些无形之物抱有一种憧憬。而触及西方的小说、音乐、电影,他觉得多少能使自己的向往得到些许满足。因为西方自古就有崇拜女性的精神,西方的男人把自己恋爱的女人看作希腊的女神,将她们想象成圣母。斯波要认为,西方人的这种心情与各种习惯广泛结合,一并反映在艺术之中,而缺少这种精神的日本人的人情风俗就显得难以言喻的浅薄和贫乏。以佛教为背景的中古时代的文化以及能乐艺术多少还能够让人感受到古典的庄严和优雅,到了德川时代,随着佛教影响的渐行渐远,艺术格调变得一味地低下起来。虽然井原西鹤、近松门左卫门笔下的人物都写得温柔可爱,伏在男人的膝盖上哀婉地哭泣,然而,她们绝不是能让男子屈膝仰视的女人。所以,比起歌舞伎来,斯波要更喜欢看洛杉矶制作的好莱坞美国电影。不断创造新的女性美,一心向女性示好的美国绘画世界尽管有俗恶的一面,却也接近他的理想。斯波要觉得:在整体上令人讨嫌的日本演艺中,只有东京的戏剧、音乐还能够体现出江户人的机灵潇洒的风尚,而净琉璃则始终固执于死皮赖脸的德川时代的趣味,最终令人难以接近。
可是,今天不知何故,他一开始就对舞台上的演出看得聚精会神,并未产生任何的反感,自然而然地被吸进了净琉璃的世界,连那单调沉闷的三弦音色也前所未有地沁入了自己的心田。他静静地品味着,发现自己以往讨厌的市民社会的男女痴情中,也并不是没有可以满足自己平时憧憬的东西。垂挂着布帘的门口、漆成红色的门槛——隔扇门设置在舞台左侧的一成不变的舞台设计令人产生对于阴暗忧郁的工商聚居区的厌恶感,不过,也正是在这种阴暗忧郁的氛围中,潜藏着寺庙大院里正殿才有的深邃,放射出佛龛里古老佛像背后黯淡的光环。可是,这与美国电影中的明亮的光辉不同,只是掩埋在千百年来传统尘埃中的一种清净、颤巍的幽光,一不留神,就会看漏……
“来,怎么样?要是已经饿了,就请用吧。做得并不好……”
这一场落幕的时候,阿久把食盒里的食物分给大家吃。斯波要的眼前还跳动着小春和阿珊的形象,岳父的议论即将转到“女人心如恶鬼还是蛇蝎”的话题,所以吃东西时也有点儿心神不宁。
“可是,吃完就走,实在太不好意思……”美佐子说。
“这就要回去吗?真是的。”阿久说。
“原本我还想再看一会儿的,她说想去看看松竹座,既然这样,我就……”斯波要说。
“那么,太太……”阿久还想着挽回,边说边轮流看着老人和美佐子。
这时,报幕员已经在讲解下一幕的内容,夫妻俩乘机离席,阿久将他们送到走廊上。
“也没能尽上什么孝道。”来到道顿堀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美佐子舒了口气,见丈夫并不作答,只顾往戎桥方向走,便叫住他。
“唉,不是朝那边走的。”
“是嘛。”斯波要转身去追赶匆匆朝日本桥方向走去的美佐子,说道,“我想到那一边可以拦到车。”
“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
“咋办呢?……”
妻子从和服衣袖里取出手套,边走边戴上手套。
“想去的话你就去吧。这时间看来还来得及。……”斯波要说。
“如果从这儿走,是否从梅田坐火车去快一点呢?”
“要快,最好坐阪急电车到上筒井,然后打车过去——不过,要是这样,我们就得在这儿分手了。”
“你上哪儿去?”
“我顺着心斋桥大街溜达回家。”
“那么……你先到家,能否帮我打个电话,让他十一点来接我一下?”
“嗯。”
斯波要为妻子叫了一辆新福特牌出租车,目送着车窗玻璃中的妻子的侧脸,再次消失在道顿堀大街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