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二
美佐子拿起电话,足足说了半个小时,这才说服对方明天去须磨。她一脸的愁容,到了两点半过后,才罕见地与丈夫一起结伴出了门。
星期天,他们俩偶尔会带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斯波弘上街,那是为了打消他的恐惧心理。近来,那孩子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父母之间正酝酿着什么事端,像今天这样夫妇俩一起出门已经记不清隔了多少个月了。阿弘从学校放学回家,听说父母携手上街去了,准会感到十分高兴的,甚至会忘记自己被留在家里的寂寞。——然而,斯波要却难以判断这样做对孩子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嘴上叫着“孩子、孩子”的,其实,一过十岁,孩子的心思就变得格外灵敏,与大人相比并无多少差别。美佐子说:“外人不大注意,可阿弘是有所察觉的,他很敏感。”对此,斯波要常常是付之一笑地说:“对于这种事,孩子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样的孩子特聪敏,那只能说做父母的太傻。”所以,他早已决定,到了关键时刻,就像对待大人一样,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孩子。——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不好,要说不好,应该是无法在现代社会中通行的被传统旧道德束缚的观念。今后的孩子们不必为父母的离异感到羞耻,不论父母的关系如何变化,你永远是他俩的孩子。只要愿意,你随时可以到父亲家或母亲家去。——他打算这样理性地告诉孩子,他认为,孩子是能听懂自己这一席话的。倘若认为他还是个孩子,就随意编造谎言胡乱敷衍一番,那就是等同于欺骗大人一样的罪恶。只是考虑到尚有万一不分手的可能性,或者即便决定离异,却还未能决定的时候,尽量不要让孩子过分操心,反正离异之事随时都能决定的。夫妻俩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以至于拖至今日仍无定论。最终,为了让孩子放心,看到他喜形于色的笑脸,夫妻俩合伙上演了一出家庭和睦的假戏。然而,孩子似乎看穿了两人演的这场假戏,并不认可,表面上做出兴高采烈的模样,内心却也体察到父母的苦心,也许反过来会努力设法让父母亲感到放心。斯波要觉得,这种时刻,孩子天生具有的本能会发挥出相当深刻敏锐的洞察力,因此,一家三口一起外出散步,其实是便于隐匿父亲、母亲、孩子各自为战的心情,脸上露出装模作样的微笑。他对这种状态感到不寒而栗。一家三口在相互欺骗,夫妇间的合谋现在变成了家长和孩子间的合谋,而且三人又一起在欺骗社会。——为什么非得让孩子也学成这样?这使得斯波要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感到孩子可怜无辜。
诚然,他缺少新道德先驱者们那样的勇气,不敢把自己的夫妻关系公之于众。正因为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多少有点自视甚高且问心无愧,斯波要到关键时刻或许还会进行反抗,却也不想勉为其难地把自己置于于己不利的位置。虽然与父亲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可毕竟自己还有一点资产,名义上还是公司的一个董事,好歹还能算有闲阶级的一员,所以只想尽量在社会的一个角落里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地低调度日,也不会给祖宗的脸上抹黑。即使自己并不害怕亲戚们干涉,如果不去庇护比自己更容易遭受误解的妻子,那么最终这夫妻关系就无法维系下去。比方说,要是如实地把近来妻子的行为告知住在京都的岳父,那么,岳父再通情达理,碍着世间的情面,也不可能原谅女儿的蛮横无理。要真是那样的话,哪怕美佐子提出与斯波要离婚,她能否如愿以偿地嫁到阿曾家去还是个疑问。尽管她口口声声地说“什么父亲,什么亲戚的压力,我都不怕。我已经做好了与所有人断绝关系的准备”,可事情真会是那样的吗?要是事前就有她的不良传言,只要阿曾那边有家长和兄弟,那么可以想象他们一定会出来干扰。不仅如此,他还必须考虑到母亲会对孩子的将来产生的影响。考虑到如此这般的种种情况,为了将来离婚后大家都能幸福地生活,就必须很好地取得周边人们的理解,因此平时小心翼翼地不让大家有所察觉。为此,夫妇俩的交际范围有所缩小,尽量不让外人窥度家里的私事。然而,为了公开的应酬,有时不得不装扮成和睦的夫妇,这种时刻,双方的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
细想起来,美佐子打刚才起就一直不愿出门,原因之一恐怕就是讨厌这种装扮。她表面上性格柔弱,可是内里却意志刚强,什么旧习惯老传统,什么人情面子,比起斯波要来,她更勇于进行挑战。虽然为了丈夫和孩子,她尽量谨言慎行,但是像今天这样,她认为没有必要主动到人前去演戏,肯定心中带着不悦。对她而言,这种自欺欺人的表演,不仅使自己感到不快,还会影响到阿曾的感情。虽说阿曾要面对现实,但是当听到她与丈夫一起去道顿堀看戏,恐怕心里是不会高兴的。除非不得已,阿曾一定不希望他们夫妇俩一同进进出出的。究竟是丈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还是他虽有察觉,却不认为需要顾及?因为丈夫没有明确的表示,所以美佐子感到焦虑。到了今天,丈夫为何还要取悦岳父?她的父亲如果可以永远是他的丈人那还好说,但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叫他“父亲”了,这种时候还要陪他去看戏,又有何意义呢?现在硬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今后一旦水落石出,岂不更加会激怒老人?
夫妇俩怀着各不相同的心境坐上了从丰中开往梅田的阪急电车。三月末,正是垂枝大叶早樱开始绽放的时候,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气温还带有些许凉意。斯波要身上的春季薄外套的袖口处露出了八丈岛黑绸制作的和服短外褂,在车窗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海滩的细沙闪闪发亮。他穿和服,即便在大冷天也不穿衬衫,这样更显得仪容整洁。他把双手插进怀里,感觉到和服汗衫与身体之间鼓起的清凉的春风。因为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时段,车厢里乘客稀少,各自舒畅地坐在座位上,崭新的车顶棚刷着白色的油漆,空气清新通透,并排而坐的乘客们的面容个个健康明朗。美佐子故意选择与丈夫面对面的座席就坐,将鼻子以下的部位深深地埋在毛皮围巾里,拿出一本缩印版的《水沫集》[4]阅读。她握着刚买下的马口铁似的翘起的白色布料书脊,从天蓝色绢织手套的细网状网眼中,不时露出那精心磨过的发亮的指甲。
在电车里,美佐子选取丈夫对面的座位几乎成了他俩外出时的习惯。如果与孩子一起外出,他俩就分别坐在孩子的左右两面,若孩子不在身边,基本上就是一个人等另一个落座后,选择对面的座位入座。若是两人并排而坐,隔着衣服能互相感知对方的体温,未免感到不适,如今甚至还会觉得不够道德。即便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个车厢里,对方那张脸仍嫌碍眼,美佐子总是事先准备好某种读物,坐下后就立刻在自己脸前竖起一道屏障。两人到达梅田的终点站下车,各自取出回数劵[5]出站,仿佛说好了似的一前一后相隔两三步距离来到站前广场上,丈夫率先,妻子随后默默地钻进出租车厢,这才像一对夫妻一样并肩而坐。倘若有人要从封闭的四扇车窗里窥视他俩,那么,两人的额头、鼻子、下颏就像贴花一般的重合,两人均目不斜视,直直地盯着前方,随着车子摇晃着前行。
“究竟上演什么戏啊?”
“昨晚的电话里说是小春治兵卫[6]的,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两人被长时间的沉默各挤出一句话来,眼睛却依然看着正前方,映入眼帘的只有对方泛白的鼻尖。
美佐子不知道弁天座剧场在什么地方,在戎桥下了车后只好默默地跟着丈夫走。丈夫看来已经在电话里打探清楚,走到道顿堀的一家剧院茶馆,再由茶馆的女招待领去戏院。美佐子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父亲,又必须在他跟前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心情便格外沉重起来,眼前浮现出在池座里占着座位,一边由比女儿还要年轻的阿久作陪喝酒,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的老人的形象。父亲已经够烦人的了,可是阿久却更令人讨厌。她是京都人,大方文静,无论关照她什么,总是连连答应,唯唯诺诺,酷似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东京出生的美佐子自然与她格格不入,尤其是她陪在父亲身旁的时候,美佐子觉得父亲不再像个父亲,倒像个卑鄙下流的老爷子,叫人见了恶心至极。
一走进剧场木门,落伍于时代的粗杆三味线低沉的音响扑面而来,美佐子像是对这余韵表示反抗似的说:“我只看一幕就回家。”
被茶馆的女招待送来小戏院,这种经历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当斯波要脱下木屐,穿着布袜的脚底踩到冰凉溜滑的走道地板上时,昔日母亲的面影瞬间浮上心头。那时只有五六岁,母亲将他抱在膝盖上坐人力车从藏前去木椀町,穿上福草屐,母亲牵住他的手,从茶馆走到歌舞伎座的走廊上,正是这样的感觉,当时小孩子的布袜底踩着的也是这么冰凉的走廊地板。一走进老式小剧场的木门,就觉得寒气袭人。他至今记得,阴冷的风从他漂亮的衣服下摆和袖口一下子钻了进来,恰似薄荷那样沁入肌体。那种寒冷就像观赏梅花时节的天气,虽然朔风砭骨,却也晴朗清爽。母亲催促说:“已经开场了。”他于是兴冲冲地往前跑去。
可是,今天的剧场内比走廊上显得更冷,夫妇俩沿着花道前行时,不禁觉得手脚都僵硬起来。环视场内,剧场空间不小,却只有四成观众上座,场内流动的空气与大街上流动的朔风无异,连舞台上活动的人偶也缩着脖子,一副孤寂可怜的模样,却与演员们低沉的声调和三弦琴的音色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和谐。舞台正面的池座大约三分之二的座位都空着,观众都集中在靠近舞台正前方的位置。两人远远地看到了老人的秃顶脑袋和阿久油亮的圆发髻。阿久看到两人从远处走下来,便小声问道:“你们到啦?”同时把占着座位的泥金画漆器食品提盒一格格小心地摞起,挪到自己的膝盖跟前。
阿久为美佐子腾出老人右边的座席,自己谦恭地坐在他身后,对他耳语:“他们来了。”
老人稍一回头,只是“哦”了一声,又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
岳父穿着石拓片印染的棉绸和服短外褂,像是古时候的“十德”和服,又肥又厚,说不上确切的颜色,总之属于绿色系,就像人偶身上穿的服装那样既华丽又素雅,奄美大岛产高级双面异色花纹的夹衣里露出黄八丈绸的内衣,左手臂从宽袖口里伸出,手肘支在池座的分隔木上,又把手臂绕到后背上,自然地露出后颈项,于是,驼背就显得更加浑圆。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行为姿势,他喜欢这种老爷子的风格,常常把“老年人就得像老年人的样子”这句话挂在嘴边,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细想起来,他今天所穿的这件和服外褂的色调大概正和他“人过五十再穿艳丽服装反而显老”的信条相符,他是打算要作具体实践吧。岳父总是口口声声地自称“老人老人”的,可是,斯波要并不觉得他已到老年人的岁数,就算他二十五岁结婚,与已经过世的老伴生下长女美佐子,说不定今年还不到五十五六岁。而且,据美佐子的观察,其父亲的性欲尚未发生变态,这也从反面证实了这一点。因此,斯波要不时会对妻子说道:“你爸爸爱摆老年人的谱,其实那是他的一种嗜好。”
“太太,您的脚不疼吗?请伸直到这边来……”
性情温和的阿久在狭窄的方形池座里勤快地劳作,又是倒茶,又是送点心,还不时地向美佐子搭话,但不论她说什么,美佐子一概不予理睬,连头都不回一下。这时,老人的右手伸向后面,去取烟盘角上放着的酒杯。阿久见杯中的酒快没有了,赶紧轻轻地斟上。老人最近提出“喝酒必用漆杯”,于是购入了绘有《东海道五十三驿站》泥金画的朱漆酒杯三个一套,现在用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就像宫廷贵族家侍女外出赏花一样显摆,老人把这些东西都放进泥金磨画漆器食盒的抽屉里,而且他喝的酒和下酒菜均须从京都运来。茶馆对这样的顾客感到为难,阿久也一定会倍加辛苦。
“您也来一杯吧?”
说着,阿久重新从食盒抽屉里取出一个酒杯给斯波要。
“谢谢。我白天不喝酒……不过,脱了外套觉得有点儿冷,那就稍微喝一点吧。”
不知阿久头上是否抹了生发油,当她的鬓发微微触碰到斯波要脸颊的时候,一缕类似丁香味的馨香飘来。凝视着自己杯中斟满的透明液体底部的金色的富士山彩绘,富士山下画有广重[7]风格的工笔画街区景致,旁边标有“沼津”二字。
“用这样的酒杯喝酒,太上品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是嘛。”
阿久一笑,就露出一颗发黑的虫牙,那是京都女人可爱的标志之一。她的两颗门牙根部就像染过铁浆似的墨黑,右边的犬齿上长有一颗龅牙,尖尖的几乎要顶到上唇。有人说她那口牙齿显得天真,不过,平心而论,她的嘴形长得绝对算不上漂亮。美佐子对此评价说“觉得肮脏野蛮”未免刻薄,但是阿久不想去治疗不卫生的牙齿确实体现了一个愚昧无知女性的悲哀。
“这些酒菜都是在家里做好后拿来的吗?”
斯波要拿起阿久夹到小碟子里的鸡蛋紫菜卷饭团,问道。
“是的。”
“提着这么沉重的多层套盒过来,够累的吧?戏散场后还要再拎回去吗?”
“是的。您岳父说剧场的饭味道太差,没法吃……”
美佐子回头瞟了他俩一眼,马上又扭头望着舞台。
打刚才起,斯波要就觉得美佐子不时要伸直腿,布袜的脚尖部分触碰到自己的膝盖又赶紧往回缩的情况,在狭窄的池座中,夫妇俩悄悄地不为人知地避免接触,不禁令他暗自苦笑。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他从妻子身后问道:
“怎么样,有意思吗?”
“平时你们尽看些有意思的,偶尔看一次人偶戏也行吧。”
“我刚才一直盯着那位义太夫[8]演员的扮相看,觉得挺有意思。”
岳父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哎嗨”地咳了一声。他的眼睛并不离开舞台,手从膝盖下摸出一个猴形的描金皮革烟袋,但是没有拿到烟管,所以手在周边不停地摸索。阿久见状,立刻帮他从坐垫下找出烟管,点上火后送到他手掌上,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也从自己的腰间取出红色琥珀荷包形烟丝袋,将白色的小手指甲伸进了带有搭扣的盖子处。
原来如此,人偶净琉璃是要小老婆陪在身边边喝酒边观赏的。——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后,斯波要独自这样思忖着,茫然地以微醺的眼睛瞅着舞台上“河庄”那场戏的场面。刚才喝了比一般酒盅大一点的一杯酒,酒劲上头,多少有点儿晕乎乎的,觉得舞台离自己颇远,人偶的脸型和衣裳的花纹都看得相当费劲。他始终凝神注视着坐在舞台右侧的小春。那位治兵卫脸相具有能乐面具的意味,因为是站立着的人偶,长长的躯干下面的双脚晃晃荡荡的,看不惯的人觉得不可接受,反倒是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小春形象显得最美。她身穿一件颇不合身的肥大的和服夹衣,虽然是坐姿,但是夹衣的窝边还是垂到膝盖跟前,显得不甚自然,不过,斯波要还是很快地忘记了不自然,并适应了她。
老人把眼前的人偶与达克[9]的人偶操纵法做过比较,他认为西式做法是把人偶吊在空中,腰部不固定,虽然手脚也能活动,但是缺少活人那种栩栩如生的弹性和韧性,没有衣服里面有血有肉的真实感。而日本的文乐人偶呢,演出操纵者的手直接伸进人偶的身体,人的血肉之躯就可以在衣裳里活生生地活动。这是因为演出者巧妙地利用了日本和服的特点。西方人就是想要模仿,穿西服的人偶也难以做到。因此,文乐的技艺是独具特色,如此思考缜密的用心一定是别有洞天,难以企及的。然而,站立进行剧烈动作表演时,看上去显得笨手笨脚,形象不佳,这是因为下半身荡在空中,无法防止,尚未完全克服达克操纵法的弊端。总结老人的观点,他认为文乐人偶还是坐着表演有看头,呼吸时肩头细微的颤动,柔美的故作娇态,四肢的轻微动作,都那么生动逼真,令人叹为观止。
斯波要拿着演出说明书,要寻找饰演小春的人偶操纵者。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一行被称作名人的文五郎[10]。一见真人,果然和颜悦色,气质高雅,一副名人的气度。他总是带着沉静的微笑,用疼爱自己孩子一般慈爱的目光看着手中怀抱着的人偶的头发,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境界之中。他的模样不禁令人对这位老艺人的艺术生涯产生敬仰羡慕之情。斯波要突然想起在《彼得·潘》电影中见到的妖精,小春正是化作人类模样的小妖精,滞留在身穿无袖短外衣的文五郎的手腕上。
“我不懂净琉璃,就觉得小春的形象棒!”
斯波要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阿久肯定是听到了,不过没有人搭腔。为了看清舞台上的表演,斯波要不停地眨着眼睛。随着刚才的几分醉意渐渐消退,小春的容颜越发轮廓鲜明起来。她的左手插入怀里,右手罩在火盆上烤火,下颏埋在衣领之中,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这种一动不动的姿势从刚才起已经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斯波要定睛看去,这人偶好像没有操纵者,小春已不再是抱在文五郎怀里的小妖精,而是稳稳当当地端坐在榻榻米上。她与演员扮演的形象感觉大不相同,梅幸[11]和福助[12]的表演再怎么惟妙惟肖,却难免给人以“这就是梅幸”“这就是福助”之类的感觉,而小春则是纯粹的小春,不是别人。虽然比起演员来有缺少表情的缺点,不过细想起来,过去妓馆区里女人可不像现在舞台上演戏的演员那么明显地喜怒哀乐形于颜色,生活在江户元禄时代的小春,应该就是一个“人偶似的女人”吧。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反正来观赏净琉璃的人心目中的小春并不是梅幸和福助,而是眼前这人偶的形象。古人理想之中的美女,应该是个性深藏不露、举止谨慎谦卑的人,这类人偶的造型真可谓恰到好处,再赋予其别的特长反倒会影响她的美好形象。或许古人会觉得小春、梅川、三胜和阿俊[13]全是一个长相,也就是说,只有眼前的人偶小春才是日本传统中“永恒女性”的容貌……
约莫十年之前,斯波要在御灵的文乐座剧场看过一次人偶戏,那时索然无味,只留下枯燥无聊的记忆。今天打一开始就别无期待,只是为尽人情才来看的,不料不知不觉之中竟被舞台上的演出吸引过去,自己都甚感意外。他不能不感觉到这十年间自己变老了,照此发展下去,说不定京都老丈人的茶人情趣很快会在自己身上出现。再过十年,自己一定会步其后尘,娶上一个像阿久一样的妾,腰间挂上个描金皮革烟袋,拎着泥金磨画漆器食盒前来看戏……不,或许根本要不了十年,自己年轻时代就显得老成,会比别人老得更快。——他比较着脸颊松弛下坠阿久的侧脸和舞台上小春的脸型,觉得阿久那张老是睡不醒似的忧郁的脸与小春有点儿相似,同时还产生了两种互为矛盾的心绪:人进入老境未必悲哀,老人自有老年人的乐趣;另一种则是想到自己要进入晚年正是自己已经变老的先兆,所谓夫妻想要离异,也是为了让美佐子重新获得自由,再得青春。此刻,哪怕是与妻子赌一口气,也不能让自己就此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