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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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盛进碗里的乡愁,是熬一勺鱼粉汤的佐料

1

从高铁站出来是晚上八点,阿博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去火车站吧。

他叹了口气:“你真的就这点出息。”

我哈哈大笑:“每个从外地回来的郴州人也就这点出息。”

阿博是我发小,我们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校,每次我回家乡都是他来接我。

郴州人一旦说去火车站无非就两件事,要么坐火车,要么吃鱼粉。晚上九点到火车站旁边的鱼粉巷子,吓了一跳,每家鱼粉店都坐满了人,还有乘客拖着行李箱站在店门口,也许他和我一样是想用一碗鱼粉解开长久的乡愁,又也许他和我不同,吃碗鱼粉蓄一身力量,就要乘火车去外地打拼。

时值国庆节,回家的人也多,看着人头攒动的鱼粉店,我心里又兴奋又自豪。

巷子里这几家鱼粉店门面都小,没有装修,几张简易的餐桌,一排塑料凳,熟悉的、不熟悉的食客挤在一起,每人一碗红彤彤、热腾腾的鱼粉,仿佛连人生也鼎沸起来。

两位食客吃完起身,我和阿博立刻走过去坐下。阿博直接把他们吃完的碗端到后厨,顺便点单。老刘鱼粉已经开了三十七年,老板、老板娘认识绝大多数食客,算账有时都是食客自己来,省了老板很多事。没一会儿,阿博就端着两碗红得鲜艳欲滴的鱼粉出来了,刚把碗放到桌上,就发现熟人,轻轻地“咦”了一声,径直走到另外一桌打起招呼。

我也见怪不怪,老牌鱼粉店是最容易遇见熟人的。郴州不是大城市,所以在这里可以听见很多相遇的故事,见到很多失联的人。

我都快吃完了,阿博才回来,我好奇地问了一句:“谁能让你连鱼粉都懒得嗍了?”

他兴奋地问我:“你记得凤姐吗?”

凤姐?真是一个好多年都没提起过的名字,但我很快就把名字与记忆对上了号。凤姐!刚刚是凤姐?!我立刻扭头去看,人已经走了。我埋怨阿博:“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起码可以去打个招呼啊,看看她还认不认识我。”

阿博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那不是凤姐,那是凤姐的儿子阿才,有印象吗?那个体育生,高中时不是还一起聊过天打过篮球吗?后来凤姐一直想把他搞到我们高中读书,但是没搞成。阿才去了广东打工,凤姐的鱼粉店也关了。”

“那你有没有问为什么当年凤姐的鱼粉店突然说关就关了?”

虽然离凤姐的鱼粉店关门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这期间也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但高三那一整年每次经过凤姐的鱼粉店门面,我们都会猜想:那天早上到底是谁把凤姐店里所有的碗都给砸了?凤姐那么凶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又会因为谁把生意那么好的店给关了?

传说倒是很多,但没有一个是确凿的。

很多人你不提,也许就会忘记。

但凤姐,无论你何时提起,一定会有很多人坐下来,好奇当年那个传奇的女人去哪儿了。

“你别急嘛,我慢慢跟你说。我留了阿才的电话,约了下次一起吃夜宵。”

2

凌晨三点半起床,凤姐就开始忙碌。

她一边洗葱切蒜,一边烧一大锅水。

把磨好的四斤辣椒粉从柜子里拿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细度,又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辛辣劲让凤姐突然想打喷嚏,忍住后整个人便清醒了过来。

铁锅里放入茶油,烧至滚烫,凤姐将铁锅移至另一个没开火的炉灶上,等着温度稍微降降,然后习惯性地走到旁边揭开大锅的盖子,看水温是否有变化。盖上盖子,顺手拎起四斤辣椒粉走回铁锅旁,觉得茶油降到了七八分热,便把辣椒粉一股脑儿地倒进去,开始爆炒,放盐,放一丁点胡椒,还有一些凤姐自己想加入的作料。

油太热了,怕煳;太冷了,怕香味出不来。

一会儿工夫,凤姐的脸就通红冒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被空气中的辣味给辣的。那边大锅的水已经咕噜噜作响,凤姐有条不紊地把早已切块的一共十八斤的鲢鱼倒了进去,然后放老姜片、十几瓣被拍碎的大蒜瓣、一大把干的五指朝天椒,再盖上锅盖。

凤姐有二十分钟时间可以用来调制葱花蛋的蛋液。

待到二十分钟左右,鲢鱼的香气从大锅里散发出来,便把炒好的辣椒油一股脑儿地倒进大锅里,加上几勺酱油、一点提味的豆油,继续煮到沸锅。

凤姐开始在铁锅里煎葱花蛋饼。猛火煎炸,三十秒一张,层层叠起,煎到一百多张,六点十五分左右会迎来早晨的第一位客人,凤姐便打开大排档雨棚的灯开始接客。

我总是七点十分左右到凤姐的鱼粉店。

棚子里十张圆桌几乎坐满了学生,我很流程式地走到炉灶边跟凤姐要一碗大份切粉,从洗碗阿姨洗好的筷子里抽出两根,放到煮粉的大锅里烫十几秒,看见哪个座位空了,就走过去把书包放在凳子上,把上一位客人吃完的碗放到洗碗阿姨身边。阿姨和凤姐看见都会很大声地说句“谢谢咯”,一方面是感谢,另一方面是提醒其他客人吃完也可以送过来,不然收碗都忙不过来了。

学校附近有很多鱼粉店,但凤姐的鱼粉最好吃。鱼汤入味,又辣又鲜,榨菜、酸豆角、酸萝卜丁都是无限量供应,尤其在冬天,因为太冷了,学生们不仅会吃完粉,连辣汤都咕噜咕噜喝完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喝完全身冒汗,能扛一整天冻。关键是凤姐家的鱼汤喝完不口渴,小时候我不懂这个,长大了和同学聊起来才知道,凤姐家从来不用味精提味。

凤姐的鱼粉店就在我高中校门口的早餐一条街上。我读初中时,凤姐就在这里开店,和大家都很熟。犹记第一天去高中报到,我一个人吃着粉,听见凤姐跟很多和我一样的同龄人打招呼:“你们又考到这个高中了啊?真好,真好,那以后凤姐又可以看到你们了。”

凤姐人好,如果有男同学因为钱不够只能点小碗,凤姐虽然也只会给小碗盛汤,但粉会放大份的。我以前还纳闷,反正都这样,为啥不给个大碗盛汤,大大方方,然后被阿博敲了一下头:“早上那么忙,人家凤姐和伙计都是看碗的大小收钱,记得还好,万一记错了,收了大碗的钱多尴尬。”

也是哦。

“所以你这个人吧,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行动到了就足够了。”

后来我以凤姐为主人公写了一篇好人好事的文章,用了这句话,还被语文老师表扬。阿博说:“这句话不是我告诉你的吗?”我说:“我就光记得这句话很厉害了。对不起啊,不过你自己说的,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你的行为已经帮助到我了就够了,不是吗?”

别的鱼粉店的生意都是普普通通的,唯独凤姐家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有学生没有座位,宁愿站着端碗吃。凤姐怕他们烫手,又买了很多塑料凳和小板凳,让他们坐在小板凳上吃。无聊的高中生们,如我和阿博,就会窃窃私语:“你看,短短五分钟,就收了十多碗的钱。这样算下来,早上营业两个小时,起码能卖三百碗,中午和晚上各卖一百碗,五十碗也行,一天总共可以卖四百碗,平均一块二一碗,去掉乱七八糟的房租和水电人工配料,一碗起码可以挣三毛钱,那一天就能挣一百二十块,一个月就能挣三千多呢!”

1996年,我父母每月工资才一千多块,凤姐能挣那么多,令人羡慕。以至于有一天班会课上,主题是“我的梦想”,阿博就说他的梦想是像凤姐一样开一家鱼粉店,卖好吃的鱼粉,看着一批又一批学生长大毕业。

班主任问:“你开鱼粉店到底是为了卖好吃的鱼粉,还是为了挣钱?”

阿博不太会撒谎,条件反射式地回答:“主要是为了挣钱。”

班主任说:“你下去吧。今天在你之前发言的同学的梦想都不难实现,因为他们的梦想只是某个职业,而你的梦想是挣钱,这个是最难实现的。”

阿博:“啊不,是鱼粉。”

班主任:“是赚钱的鱼粉?”

阿博:“对,赚钱的鱼粉。”

班主任:“你还是下去吧。”

从此,卖鱼粉很挣钱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真相。我甚至跟我爸说:“爸,你看你每天和凤姐一样起早贪黑,你给病人看病、做手术,也没什么休息时间。她周六、周日都比较轻松,你还要加班,但工资比凤姐少很多啊,还不如学学她卖鱼粉。”我忘记我爸什么反应了,但如果我是医生,我的儿子这么跟我说,我肯定想揍他(当然,也有可能我爸当时揍了我,把我揍到失忆了)。

一个周六,我爸妈加班,给我留了几块钱买午饭,我想了想,拿着饭盒去了凤姐那儿,打算买碗鱼粉回家吃。她不在,我就让看店的阿姨做了一碗。刚打包好,凤姐就回来了。我从来没见过凤姐那样,穿着一身大红呢子衣,头发也吹了个造型,一看就是隔壁胖姐发廊的作品,还化了淡妆,涂了口红。我一下愣住。凤姐说:“怎么了,见到鬼了吗?”

“没没没,你原来那么好看啊!”

凤姐大笑:“行了,行了,下个星期凤姐给你的粉多加葱花蛋。”

阿姨问凤姐:“怎么样,今天很争脸吧?”

凤姐很得意地点点头。我从她俩的对话中才知道,凤姐去参加了前夫的婚礼。她本来不想去,但怕儿子会被后妈欺负,所以也就不避嫌,大大方方地参加了,还送上祝福,包了个大的红包。

“你还包了两千块给那个人渣?”阿姨一脸的不可思议。

“只是希望那个后妈对我儿子好一点。”

“你自己一年到头攒不下一分钱,全用来还债了,你真是……你说你的钱都是被自己败光的啊。”阿姨很气愤。

“挣钱就是为了争口气,不然挣钱有什么意义。再说了,这些年你也陪着我,债也还了一半多,快了,快了。”

到这时,我才把大家对凤姐各种各样议论的事情给拼凑了起来。凤姐的前公公是我们县城大市场的老板,为了扩张市场就让凤姐和他的儿子,也就是凤姐的前夫借十万块给他。凤姐前夫的人脉都是他爸的,所以这十万块都是凤姐一个人打着借条从亲戚朋友那边借的。没想到借了钱之后不到一个月,前公公突然跑了,留下所有债务,连前夫和前婆婆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那是20世纪80年代,人均月工资一百来块,十万块是可以压死人的。

更要命的是,除了凤姐出面借的十万块,前公公还欠了很多钱,债主找不到他,便每天派人蹲在凤姐家门口,让他们还钱。凤姐跟前夫商量,是不是两人重新努把力,把钱还了,不然日子就完了。前夫说:“这一个月挣几百块的,猴年马月能还完,就让他们报案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父债子还的道理?”

凤姐一听就哭了:“难道你不打算还了吗?那十万块都是我挨家挨户借的。”

凤姐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却不知道为什么连续几年过年爸爸妈妈都垂头丧气的,为什么见不到爷爷,奶奶每次过年就哭,还有为什么家门口那么多凶神恶煞的陌生叔叔。

终于,凤姐想清楚了,跟前夫商量:“我们离婚吧,你带孩子,我背十万的债。”

前夫立刻同意了。

凤姐和前夫离婚后,一个人到了郴州市区,在湘南十五中旁边租了家小门面,做起了鱼粉生意。凤姐是郴州栖凤渡镇人,做鱼粉是家传手艺,本以为嫁给了前夫可以享福,没想到人生如此多舛。很多单身汉看凤姐好看,都来打主意。我亲眼见过。一天放学,凤姐的门面前来了救护车,一个喝醉酒的人被抬上担架。问了才知道,是一个一直追求凤姐的鳏夫,被拒绝了多次还来骚扰,借着酒劲光天化日之下去摸凤姐,被凤姐直接从锅里舀了勺滚烫的辣鱼汤泼在脸上,又烫又辣,当场酒醒喊起了救命。

警察来了,问清事情原委,也有街坊做证,就让凤姐赔了医药费,没有追究刑事责任。但那一次之后,再没人敢打凤姐的主意。那段时间,我再吃凤姐的鱼粉时,总是有点害怕。

我见过凤姐的儿子几次,比我们低一年,在县城读初三,一般是周五下午来待两天,周日回去。她儿子长得高高帅帅的,五官随凤姐,清澈又分明。每次有人夸他帅,凤姐就很开心地回应:“他啊,打篮球特别厉害,是体育特长生。我希望他高中能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来十五中读书呢。”儿子怕生,来凤姐这儿总是躲在厨房帮忙做事。有时遇到十五中的老师来吃粉,凤姐赶紧叫儿子出来见老师,如果是其他老师就出来问个好,遇见体育老师,还会让他表演一段运球。

儿子很尴尬,气场和凤姐简直是电池的两极。

其实,有时体育老师也尴尬,我们看的人也尴尬,但对凤姐来说,似乎也没有更多合适的机会和场合来表达,只能硬着头皮推荐自己的儿子。儿子沉着脸做了几个姿势,体育老师说还不错。凤姐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儿子就会把球往地上一砸走人。如果你看凤姐对哪个体育老师特别热情,又是大份鱼粉,又是加蛋,又说不要钱不要客气,准是儿子又让大家尴尬了。

高二的一天早上,我照常去凤姐的粉店,发现卷闸门关着没营业,门口砸了一大堆碗。那几天,关于凤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什么其他债主也找上门了逼她还钱,什么当时被她泼鱼汤的鳏夫把店面砸了。我们都觉得凤姐可怜,那么好的人,那么勤劳的人,命运偏偏将她从正轨上推挤下来。

那一周,凤姐的店都没开门,我在旁边店吃鱼粉,总觉得不够辣、不够鲜,鱼肉不够入味,刺太多,喝完汤会口渴。不知道凤姐的鱼粉是真好吃,还是我习惯了那个味道。那之后,我每天都期盼凤姐的店开门,可惜一直关着。直到有一天换了招牌,变成了小卖部。大家都去问凤姐去哪儿了,新老板说不知道,他不认识凤姐。

关于凤姐和鱼粉的记忆,就停在了高二。

再后来,鱼粉店多了起来,也鲜有人再提起凤姐,我有时会突然想到,但也只是在想:她的债还完了吗?她的儿子后来去哪儿了?

3

郴州人从生下来到吃第一碗鱼粉,都是命运的安排。

我关于鱼粉的记忆是凤姐给的。所以,每当有人问起我最喜欢吃的鱼粉是哪一家,我都会说是凤姐的,但她早就不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只能跟着朋友一家一家去吃。这家更辣,那家更咸,遇到口味很像的,我就会跑到后厨看一眼,没准是她呢?

读中学时,我并不觉得鱼粉能在郴州人的生活中占据多厉害的位置,想吃就能吃,街边到处都是栖凤渡鱼粉店,口味都不会太差。鲜鱼汤,辣得爽,要区别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就看你吃完粉之后是否把那碗红彤彤的汤灌进肚子里,外地人是断断不敢的,他们会觉得这么做的郴州人疯了。

再之后,我去外地读大学,每次回郴州,和朋友约的第一个地方一定是鱼粉店。大家心照不宣——只有立刻吃上一碗正宗带劲的热辣鱼粉,才能瞬间接上郴州的地气。而鱼粉的名声也越来越大,陆续上了很多电视节目,拍了很多纪录片,成了郴州的骄傲。在外地打拼的郴州人如果相遇,聊天一定是从鱼粉开始的。

“你吃过金国的鱼粉吗?汤巨鲜,油色红润不厚。”

“老邓的也好,口味偏辣一点,配菜绝了。”

“大树下去过吗?就是老三中后面的巷子里,一棵很大的树底下。对,那条路的路名很好听叫桔井路。”

“南街的老杨,我每年大年三十都会去吃,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关门……”

聊着聊着,你会发现一定有人眼里开始透着晶莹,如果眼里没有泪光,那一定是变成唾沫咽了下去。

以前郴州人要向外地人介绍郴州,一定是先从中国女排训练基地说起,从五连冠说起。现在大多数都会说:“你一定要先去吃一碗鱼粉啊!”小时候不懂,并不觉得鱼粉有什么讲究,就像一些外地人看到鱼粉的照片是一样的感觉——不就是辣椒粉兑汤,汤里放几块鱼完事。

长大了,懂了,真正的栖凤渡鱼粉是有讲究的。

栖凤渡镇种的早稻,脱了壳之后,用石磨磨成米浆,又黏又厚,然后放在特制铁板上摊皮,将水汽蒸干,变成一张张米浆皮,再放到竹竿上晒至两分干,叠上几层,用刀切成丝,继续晒干,就是正宗栖凤渡干切粉。还有一种是不晒干的浆皮,现切现做,叫湿切粉。如果吃的人没什么讲究,还有一种榨粉,是机器做出来的圆粉,很多湖南米粉都是圆粉。

做鱼粉的鱼最好是选用栖凤渡镇的西河鲢鱼,辣椒粉是当地产的五指辣,豆油、茶油缺一不可。各家有各家微妙的做法,那便是令人魂牵梦绕的口感,表面都是一层红辣的鱼汤,底下包裹的则是各自看不见的巧思。

帝国大酒店的罗记鱼粉带着一点胡椒味。

火车站的金国鱼粉和老刘鱼粉紧挨着,前者开了二十五年,后者开了三十七年,他们看着郴州火车站来来往往的旅客,小店面回荡着几十年来的火车汽笛声。

金国鱼粉偏鲜,甜。

老刘鱼粉,各种味道都重,辣椒辣,豆油浓郁,油重,吃完的人满头是汗,是老郴州人的心头好。

老邓鱼粉也是主打鲜甜,近期重新装修后感觉很新,干净许多。对有些人来说,干净重要;对有些人来说,还是以前热闹。

大树下鱼粉,配菜比其他家都丰富,酸豆角、酸萝卜、辣椒、大蒜丝、海带排骨汤……虽然都是免费配菜,但每一样拿出来都很入味、很能打,配上鱼粉能加很多分。

佳兴鱼粉和其他当地鱼粉不同,没有红油,是真正的鲜鱼汤鱼粉,也能满足很多不能吃辣的食客。

杨婆鱼粉也有很多人喜欢,具体好在哪里我说不上来,大家支支吾吾地争了半天,结论是各方面都不错,没什么令人讨厌的。

南街老杨鱼粉,是郴州街上最早开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鱼粉店,任何时候,只要有人想吃鱼粉,选他家准能吃到,即便是大年三十都通宵营业,一群人挤在两个狭长门店里,街边也是长桌,来人往那儿一坐,配上一瓶解辣的豆奶,其乐无穷。虽然现在鱼粉店开得越来越多,口味也越来越丰富,对南街老杨有一定冲击,但因为它是第一家让郴州本地人、外地回来的郴州人有归宿感的店,所以凌晨依然有很多人。

好吃的鱼粉店很多,打开美食点评网站,眼花缭乱的榜单,无论你选哪一家都不会失误。

我对阿博说:“如果当年凤姐不关店,一直经营,现在她该有多好啊,债早就能还清了,而且作为她最早的顾客,我们也会很有面子啊。”

4

阿博和阿才见面,我也在。

他和以前没什么变化,看见我第一眼就说:“哎呀,我就说我认识你,我以前在一个相亲节目上看到你,我就跟我老婆说这个人我认识。”

“那个,不是相亲节目,是一个求职节目……都是一个台的,你可能搞错了。”我很尴尬。

“啊,对对对,一个求职节目。你看我,搞错了,读书不好的人,脑子也不好使。”

“凤姐还好吗?”

“我妈?几年前就不在了。”

“啊?”我和阿博突然惊呆了,一想到凤姐那么利索、那么泼辣的样子,就没有办法接受她已经离去的事实。

“我挺对不起她,这些年一直让她失望。”阿才倒了一杯酒,“谢谢你们还记得她。”

阿才说起了高三那年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

阿才在县城一直跟他爸和后妈住,后妈生了一个小孩,所以也没什么人管他。凤姐这才一直想把阿才弄到我们高中读书,一是我们学校好,阿才或许真的能成才;二是可以让阿才不用再看后妈脸色,凤姐很心疼阿才每次见陌生人都习惯性低头的样子。她逢人就问学校特招生的资格,有一天学校一个体育老师说自己有门路,觉得阿才体育很好,可以弄成特招生,但找人运作大概需要八千块。虽然八千块在当时是很大的数字,凤姐还有一身债,但她觉得自己人生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给阿才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因为自己和他爸离婚,已经让阿才的童年失去了太多。

凤姐找中间人聊了好几次,请了很多次客,也带着阿才跟中间人见过面。没想到见完之后,阿才对凤姐说自己并不想读高中,他想跟着表哥去广东打工,卖BP机,一个月也能挣好几千块。

凤姐和阿才吵了起来,凤姐哭了,阿才走了。

也就是那个周末,中间人说要带朋友来店里吃晚饭喝酒,凤姐炒了一桌菜。等人都走了,中间人死活不走,拉着凤姐上店面的二层阁楼,两个人正在推搡,阿才从暗处冲了出来,一啤酒瓶敲在中间人的脑袋上。阿才这时才对凤姐说了实话,他上次就看出中间人对妈妈有意思,也知道妈妈不想得罪对方,所以才不想读高中,但妈妈似乎为了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下,他就算想读也不行了。

“我让我妈和我一起逃走,她不愿意,要去自首,说是她敲的啤酒瓶。她不怕,还打算继续把鱼粉店开下去。我一气之下就把所有东西砸了。那时我很自私,以为她和我爸离婚是因为不爱我,我不知道她是为了还那十万块的债。我以为她离开我,在那么远的地方开店是因为不爱我,我只想让她在我身边生活,让我有一个真正的妈妈。我每次来看她,她也没时间陪我。我不想让她那么辛苦,后来知道为了让我转校,她也在存钱,可我不喜欢读书,也不想考大学,更不希望她被那样的人渣占便宜。当我把所有的事情跟我妈说完之后,我俩都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和妈妈说那么多话。我妈把那个中间人送到医院,然后把我送上火车,自己去了派出所。”

“所以凤姐是为了帮你……”

“嗯。派出所调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查出了那个中间人其实是个地痞骗子,所以也没有为难妈妈。但鱼粉店是开不下去了,妈妈把后续事情处理完也去了广东,和我一起生活。

“我妈有几个遗憾,走之前一直说。一个是没有看到你们毕业,不知道你们后来都去哪儿了。我妈常会提起你,那个小矮个儿,总是会帮她收碗的那个。哦,对,我妈也在电视上看到你了,说这个人很像小时候吃她鱼粉的那个小孩。

“她也很遗憾,没能让我读上高中。如果我也能读十五中,也许我的人生会变得不太一样。”

“如果凤姐还在开鱼粉店,那一定是郴州街上最厉害的吧。”

我、阿博、阿才眼里都有泪光。

“要不,阿才,你再开一个粉店,就叫凤姐鱼粉吧?”阿博提议。

阿才抓了抓后脑勺:“那手艺我学不来,年轻时没耐心学,后来妈妈身体不好,有了高血压,也折腾不了了。”他突然笑了笑,又说:“不过我现在在十五中旁边开了个洗车行。你们没事可以来洗车,像照顾我妈生意那样。”

“那要优惠一点,以前我们没钱时凤姐可是都会送的。”

“没问题,打折免费都可以,你们看着办。”阿才说这些话的时候,突然让我想起了凤姐。

凤姐问那个只能买小碗鱼粉的男同学:“你是因为没钱吃,还是因为不想吃那么多?如果钱不够,你就自己下粉,这个碗你别换就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男同学很尴尬又很害羞地说谢谢。

凤姐说:“别谢啦,我儿子和你一样大,都是大高个儿,现在不长身体,错过了就没机会咯。”

我和阿博去了阿才的洗车行,说是在十五中附近,其实蛮偏的,但生意很好。

阿才从老家招了几个勤快的小兄弟,都不需要司机把车开进洗车间,到了直接把钥匙给小兄弟就行。等候区虽然简陋,但饮料随便喝,还能给手机充电,旁边货柜里放了很多新奇玩意儿,车上的玩偶、好看的钥匙扣、车载纸巾盒、折叠塑料箱,甚至还有男女通用的应急小便器……虽然怪,但都是自己可能真的缺的玩意儿。我坐了十几分钟,阿才便卖出四五件东西,然后来招呼我:“你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自己拿,不要钱,我保证肯定有你缺的。”

我哈哈大笑,顺便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行了,家里那么多债呢,我还拿,心里过不去。”阿才大手一挥:“啊,我在广东卖BP机和大哥大时就还完了,不然我妈哪能放心走掉,她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洗车行楼上,我买了两套房。来,那我给你拿一个香薰吧,特别好,德国来的,不是香精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