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葬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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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贝壳

刊于《怪谭》(Weird Tales)

1944年1月

仇春卉 译

他想出门疯跑一通,见到篱笆就跳过去,沿着小巷一路踢易拉罐,还要对着所有窗口高声叫喊,把大伙儿都叫出来玩。太阳已经升起,外面天色明亮,他却被困在这里,愁眉苦脸的,被一身睡衣睡裤束缚得满身大汗。他极度厌恶这一切。

约翰尼·毕舍在床上坐直了,鼻子不停地抽动。他嗅到了橙汁、咳嗽药水和妈妈的香水味——后者最近在房间里已经渐渐嗅不到了——这些味道悬浮在一束阳光之中。这束阳光从窗外直射下来,把他的脚趾都照热了。被子的下半部分全是补丁,十足是马戏团的彩旗,红的、绿的、紫的、蓝的,这些喧闹纷扰的颜色简直要灌进他的双眼。约翰尼坐立不安。

“我想出去。”他轻声抱怨道,“该死的!该死的!”

一只苍蝇发出嗡嗡的声响,一次又一次地撞在窗户玻璃上,它的透明翅膀拍出一个个干巴巴的断音。

约翰尼看着苍蝇,很理解它渴望出去的心情。

他咳了几声,然后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糟老头子的咳嗽,而是来自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下星期的这个时候,这个小孩又可以出去疯,又可以去果园偷苹果,或者用纸团扔老师的脑袋了。

房间外面那条新打磨过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有人一路小跑,然后房门打开了,原来是妈妈。“小伙子,”她说,“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

“我已经感觉好多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医生说还有两天呢。”

“两天!”这一瞬间,约翰尼的世界里只剩下错愕,“我非要病那么久不可吗?”

妈妈笑道:“这个嘛,其实不是病,而是——反正得躺在床上。”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左脸颊。“还要喝点儿橙汁吗?”

“里面放不放药?”

“药?”

“我知道你的把戏,你把药混进我的橙汁里,以为我尝不出来。其实我吃出药味了。”

“这次不放药。”

“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噢,这个?”妈妈递过来一个亮晶晶的圆形的东西。约翰尼拿在手里,觉得它硬硬的,闪闪发亮,挺好看的。“赫尔医生刚才来过,把这个留给你,他说你会玩得很开心的。”

约翰尼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他用两只小手摸着那个东西光滑的表面。“我怎么会玩得开心呢?我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的微笑比阳光更明媚。“约翰尼,这是一个从海里捞出来的贝壳,是赫尔医生去年游太平洋的时候在岸边捡的。”

“好啊,我就玩一下呗。这是哪一种贝壳?”

“噢,这我就不知道了。有某种海洋生物在里面生活过吧,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约翰尼的两条眉毛都拱起来了。“在里面生活?拿它当家?”

“是的。”

“呃——真的吗?”

她把约翰尼手里的贝壳转了个个儿。“如果你不信我,就自己听一下吧,小伙子。把这一端,这里,顶住耳朵。”

“这样吗?”他把贝壳用力地压在粉红色的耳朵上,“现在呢?我要做什么?”

妈妈笑道:“现在,只要你很安静很安静,然后仔细地听,你就会听到一些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

约翰尼听着,他的耳朵微微地张开,等待着,就像一朵盛开的小花。

一个巨浪涌上石滩,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大海!”约翰尼·毕舍喊道,“啊!妈妈!是海洋!海浪!是大海啊!”

一个接一个大浪拍在远方那片嶙峋的石滩上。约翰尼紧闭双眼,半点光线也不放进眼里,一张小脸上绽放着灿烂的微笑。巨浪接连不断的拍击声还在他那双警觉的粉红色耳朵里面回荡。

“是的,约翰尼。”妈妈说,“是大海。”

傍晚时分,约翰尼靠在枕头上,一边爱不释手地玩着贝壳,一边望着床右侧的大窗,脸上露出微笑。透过大窗,约翰尼把马路对面的那块空地看得一清二楚。小孩子们在那片空地上吵吵闹闹,就像一群愤怒的甲虫。每个孩子都在抱怨:“嘿,是我先把你打死的!喂,是我先杀你的!啊,你耍赖!如果不让我做队长我就不玩了!”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慵懒,似乎正随着太阳的浪潮而漂浮。阳光就像闪烁摇曳的大洋,金黄的海水卷起波涛,不断地拍打着夏天。缓慢,怠惰,温暖,慵懒。金色的浪潮把这个世界冲得头重脚轻,让所有事情都慢下来。时钟变慢了,连马路上的电车也变慢了,缓缓地行驶在温暖的金属轨道上。约翰尼感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电影,放映机越转越慢,音量也逐渐变小,世间万物都变得柔软,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可是他想出去玩都想疯了。他一直看着那些小孩爬树篱、打垒球、溜旱冰,一切都在暖洋洋的慵懒之中进行。他觉得脑袋越来越沉重,眼皮就像垂直推拉的窗框,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贝壳靠在他耳朵旁,他按住贝壳,把整只耳朵都盖住了。

拍击着,敲打着,大浪粉碎在海岸上。波浪后退了,在黄色的沙滩上留下了啤酒沫似的泡沫。泡沫像梦一般破碎、消失,随即被下一波浪花与泡沫取代。褐色的沙蟹在咸水中疾行躲避,却被浪花拉扯,不住地翻跟斗。沙滩被清凉翠绿的海水连续拍打,已是一片冰冷。贝壳中的海浪声在约翰尼的脑海里唤出这些景象,海风轻抚着他细小的身躯。突然,炎热的下午不再炎热,也不再压抑。时钟走快了,电车发出的哐当哐当声也变快了。那片看不见的美丽沙滩传来的浪潮轰鸣敲打着约翰尼所处的这个缓慢迟滞的夏季,世界因此突然变得清新爽快。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个贝壳尤显珍贵。每当下午显得冗长烦闷,约翰尼只需要把贝壳按在耳郭和耳垂上,就能立即躲到远方那个海风拂面的半岛上度假。

时钟敲响了四点半,明亮的走廊里传来妈妈清晰的脚步声,该吃药了。

妈妈递过来一只银汤匙,药就在汤匙里。这药的味道就像——很不幸——药。约翰尼做了一个特别苦涩的鬼脸。药味被冰冻牛奶冲淡之后,他抬头看着妈妈白皙秀美的温柔面容,说道:“我们能不能找一天去海边呢?嗯?”

“我觉得应该可以的。看看国庆节怎样吧,如果你爸爸能够安排两个星期的假期,我们就开车去海边,只要两天就到了,然后我们在那儿玩一个星期再回来。”

约翰尼重新躺好,眼光略带狡黠。“我还没真正见过大海,只在电影里见过。我敢打赌,它闻起来、看起来跟我们的狐狸湖肯定不一样。它大多了,也比湖好玩多了。天哪,我这就想去!”

“我们很快就会去的,你们小孩子就是没耐心。”

“我忍不住嘛。”

妈妈坐在床边,牵起他的手,说了一番让他似懂非懂的话:“如果我要写一本关于儿童哲学的书,我会把标题定为‘缺乏耐心’。你们对生活中的所有东西都没有耐心,想要什么就非马上得到不可。明天是那么遥远,昨天又无足轻重。你知道吗,你们就是一群未来的欧玛尔·海亚姆[1]。可是等你们长大就会明白,等待、计划、耐心,这些都是成熟的表现。成熟就是长大成人的意思。”

“我不想耐心,我不想躺床上,我只想去海边。”

“上星期你想要的是一只棒球手套,也是马上就要得到。你说,‘求你啦,求你啦,哎呀妈妈,这棒球手套太有型了,商店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妈妈真是个奇怪的人。她继续说道:“我记得小时候见到一个玩具娃娃,我告诉我妈妈,这是特价的最后一个了,再不买恐怕就卖光了。实际上当时还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玩具娃娃,我只是等不及了,因为我也没有耐心。”

约翰尼在床上动了一下,睁大双眼,眼中闪着蓝光。“可是,妈妈,我不想等了。如果我等得太久,我就长大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这句话让妈妈陷入沉默。她呆坐着,双手握紧,过了一会儿,眼睛也湿润了。可能她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话吧。妈妈闭上眼睛,然后睁开,说道:“有时候——我觉得小孩子比我们更了解生命,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对的。可是我不敢告诉你,因为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呢,妈妈?”

“文明社会的规矩。享受生活吧,趁你还年轻。好好享受吧,约翰尼。”妈妈的语气很坚定,约翰尼却觉得有些滑稽。

约翰尼把贝壳放在耳边。“妈妈,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想马上就去沙滩上,一边向海水跑过去,一边捂着鼻子大喊:‘跑最后的是死猴子!’”说完约翰尼哈哈大笑。

楼下电话铃响了,妈妈下去接电话。

约翰尼静静地躺着、听着。

还有两天。约翰尼侧头靠着贝壳,叹了一口气。还有整整两天啊!房间很暗,天上的星星被圈在大窗户的玻璃围栏里,一阵风吹动了树枝,楼下传来旱冰鞋旋转刮着水泥人行道的声音。

约翰尼闭上眼睛。一楼传来银器在餐桌上碰撞的声音,爸爸妈妈正在吃晚餐。他还听到爸爸低沉的笑声。

贝壳中的海滩依然传来一阵阵浪涛声。可是,这时候突然出现了别的声音。

“涛涛海面,浪花升腾;蓝蓝海面,浪花嬉戏;炎炎夏日,海鸥乘风;急急俯冲,威猛迅疾……”

“啊?”约翰尼听得浑身僵硬,只能眨了眨眼睛。

那声音轻柔且遥远。

“海天一色,浪涛映日;嗨哟哼哟,我的勇士……”

听起来就像有一百个人伴随着桨架的嘎吱声一起合唱。

“划船下海咯……”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单独响起来,轻柔婉转,却在海风和浪涛声中脱颖而出。

“绵绵大海,柔若无骨;浪浪相击,汹涌互扑;皑皑盐田,浮光飞舞;纤纤一径,不日可熟……”

约翰尼把贝壳从耳边拿开,定睛看着它。

“你想来大海吗?我的伙伴,你想来大海吗?来吧,牵我的手,我的伙伴,请牵我的手,我的伙伴,和我一起走吧。”

约翰尼的手颤抖着把贝壳放回耳边。他呼吸急促,一颗小心脏怦怦乱跳,快要蹦出胸膛了。

在那片遥远的海滩,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你见过吗?一个美丽闪亮的海螺壳,形状就像一个螺旋形珍珠耳环。它的形状上大下小,末端似乎什么也没有。可是,小伙伴,它的末端就是海边悬崖入水的地方,海边悬崖就从这里跳进蓝色的水中!”

约翰尼的手指紧紧按着贝壳上的螺旋图案。没错,这个图案一圈一圈又一圈,越绕越小,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

约翰尼抿着嘴唇。妈妈说什么来着?儿童,然后是——哲学——呵呵,好厉害的字眼啊!儿童的哲学!缺乏耐心,缺乏耐心!就是,就是,他就是缺乏耐心!怎么着吧?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捏成一个白色的小拳头,敲打在絮了棉的床单上。

“约翰尼!”

约翰尼一把将贝壳从耳边拿开,迅速把它藏到床单下面。爸爸刚刚上了楼梯,正沿着走廊走过来。

“还好吧,儿子?”

“爸爸。”

爸爸妈妈很快就睡熟了。这时候早已过了午夜,约翰尼把那个珍贵的贝壳从床单下面掏出来,举到耳边。

是的,涛声依旧。乘着一股咸咸的海风飘然而至的还有远处桨架的嘎吱声、主帆被风鼓起的噼啪声,还有水手吆喝的号子声。

他捧起贝壳,贴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妈妈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她转进约翰尼的房间:“早上好,儿子。睡醒了吗?”

床是空的,房间里只剩下阳光和沉默。阳光躺在床上,就像一个浑身发亮的病人,枕头上是这个病人的金光灿烂的脑袋。那床色彩斑斓像马戏团旗帜的被子已经掀起来。床上皱皱巴巴的,就像一位老人苍白的脸。

床上是空的。

妈妈看着空床,双眉紧锁,恨恨地跺着脚跟,发出清脆的声响。“该死的小捣蛋鬼!”她不知道对谁吼,“我敢打包票他是溜出去和邻居那帮小流氓玩了!等我抓你回来,我……”她哑然失笑,“我还是爱你这个小捣蛋鬼爱得要死。小孩真是——没耐心啊。”

她走到床边,开始拂拭床单,整理被子。突然,她的手指关节磕到了床单下面什么东西。她伸手到下面一掏,拿出来一看,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笑了,原来是那个贝壳。

她把贝壳抓在手里,一时兴起,将它拿到耳边。顿时,她的双目圆睁,连下巴也快掉下来了。

房间里的一切突然开始旋转,五彩的被子和玻璃窗顿时幻化作一圈明亮摇摆的旋转木马。

贝壳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在一道遥远的海岸,巨浪拍击,发出惊雷般的响声。在远处的一片沙滩上,海浪留下清凉的泡沫。

然后是一双小脚快速跑过沙滩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一个高高的童音叫道:“喂!你们快来呀!跑最后的是死猴子!”

接下来,她听见这个小男孩跳进水里,在海浪中欢腾……

注释:

[1]欧玛尔·海亚姆(Omar Khayyam,1048—1131),波斯诗人、学者,其诗作鼓吹及时行乐。——本书所有注释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