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谋东宫晋王纳贿 定燕山罗艺兴兵
诗曰:
四皓招来羽翼成,雄心岂肯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宁论燃萁一体生。
宇文述道:“大王,那第一件,皇后虽不大深喜东宫,然还在两便,必须大王做个苦肉计,动皇后之怜,激皇后之怒,以坚其心,此其一也。第二件,须要一位亲信大臣,言语足以取信于上,平日间进些谗言,临期一力撺掇,这便是内外夹攻,万无一失了。第三件,废斥东宫是件大事,若没罪恶,怎好废斥,须是买他一个亲信,要他首发。无事认有事,小事认大事,有了此见证,使他分辨不得,那时不怕不废。内有皇后作主,中有大臣取信,外有首人作证,何愁此事不稳?必须万全方可。”晋王道:“我自有备,只要足下为我谋之,他日功成,富贵共享。”正是:
巧计欲移云掩日,深谋致令腊回春。
当下晋王不惜赀财,从朝中宰执起,下至僚属,俱各有厚赠馈送,宫中宦官姬侍,皆重赏赐。在朝各官,只有唐公虽为旧属,却不受晋王礼物。时有大理寺卿杨约,乃越公之弟,却与宇文述是厚交好友。一日偶来拜望,宇文述延至内坐,但见:
商彝、周鼎、秦环、汉玉。彝上朱砂连翡翠,鼎中烟内结青云。琼脂玉碾就双扣连环,玻璃盏镶嵌玛瑙珍珠。玉鸳鸯玩夜光珠,珊瑚树伴金如意。正是:
漫道王宫多富贵,安排妙策动人心。
杨约见奇珍异宝辉煌射目,不转睛观看道:“小弟家中金珠颇有,此类甚少,常从家兄处见来,觉兄所有更胜。”宇文述道:“弟乃武夫,如何有这些古玩?此皆晋王有求于兄处,故托弟送上。”杨约道:“晋王之物,弟如何敢领?”宇文述道:“弟有一论,还有一场大富贵送与令兄,可容纳否?”杨约道:“请教。”宇文述道:“兄知东宫所不欲于令兄久矣。他日得登大位,则岂有与令兄专权乎?况权高招谮,今之屈首于贤昆玉之下者,安知他日不危及贤昆玉乎?今幸东宫失德,晋王溺爱于宫中,主上久有废立之心,若贤昆玉有赞成之功,能援立之,则晋王当铭于肺腑,这才算永远悠久的富贵。兄以为何如?”杨约点头道:“兄言固是,但废立是件大事,容回舍慢慢与兄图之。”二人痛饮至夜而散。
到次日,杨约心中想道:“得了晋王许多古玩,须为他转回吾兄之心方好。”故意每值杨素回府相见之际,假作愁容。一日杨素问道:“每日汝愁容可掬,却是为何?”杨约道:“前日东宫护卫苏孝慈道:‘兄长过傲太子,太子道:‘必须杀此老贼。’老贼非兄而何?愁兄白首恐遭危耳。”杨素道:“太子无奈何我。”杨约道:“不然。太子乃将来人主,若有不测,身命所关,岂可不作深虑?”杨素道:“据你意思,还是谢位避他,还是改心顺他?”杨约道:“谢位失势,顺他不能释怨,只有废得他更立一人,不惟免祸,还有大功。”杨素抚掌道:“不料你有奇谋,出我意外!”杨约道:“这事若行,宜速不宜迟,若太子一旦用事,祸无日矣。”杨素点头会意。
于是杨素在隋主面前,把晋王好东宫歹,一齐搬将出来。隋主十分听信。起初,杨素还忌皇后,后来皇后反要他相帮。内外谗言,使个东宫太子如坐针毡,十分难过。那宇文述却又打听得东宫有个幸臣,唤作姬威,与段达相厚。宇文述便多将金宝托段达买嘱姬威,要伺太子动静。又密对段达道:“若见姬威,且许他日后晋王自立,富贵共之。千乞留心。”那段达受托而去。自此积毁成山。晋王又每日与张衡谋划,将玩好之物,百般献进后宫,孝顺皇后,欲使母子离心,按下不表。
且说靠山王杨林,统兵五万,直抵冀州。那罗艺,字廉庵。父名允刚,乃北齐驾下勋爵,因功高望重,封在燕山,世袭燕公。因罗允刚中年早丧,那罗艺少年就袭了燕公之职。他为人刚勇异常,一生耿介,淡薄清廉。能使一杆滚银枪,沙漠驰名。夫人秦氏,乃亲军护卫秦旭之孙女,结发二十载,并无所出。其时罗艺闻杨林兵破马鸣关,秦旭父子尽忠死节,夫人闻得这个消息,一哭几绝。后闻杨坚篡位,灭了周主。罗艺得了此报,心中大喜,正好复仇,遂起强兵十万,战将千员,俱系训练精锐,即日起身,进犯河北冀州等处。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忽报隋主着杨林领兵五万前来,罗艺一闻此报,派兵镇守冀州,自却领兵迎敌。
且说杨林,先锋乃是四太保张开,七太保纪曾。二人正行,忽报罗艺兵马挡住去路。张开闻报,吩咐扎下营寨,次日开兵。来日,那张开、纪曾全身披挂,立于旗门之下。只见对阵上,二根素罗旗迎风飘荡,闪出一位英雄,坐在马上,面如满月,海下一部美髯。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金盔镶珠嵌宝,身穿银甲雪片飞飘。勒甲绦上排八宝,白罗袍暗绣神鳌。烂银枪神愁鬼泣,银花锏打将英雄。五明马如龙似虎,统貔貅燕郡名标。
张开一见,知是罗艺,举手中丈八蛇矛,当心便刺。罗艺挺枪劈面来迎。不数合,张开看来招架不住,怎当罗爷这杆枪神出鬼没,只望左腋下,不离心窠腹上,一枪紧一枪。战到情浓,罗艺逼开蛇矛,扯起银花锏,道声:“我的儿,照爷爷的家伙罢!”耍的一锏,打中后心。张开叫声:“不好!”吐血伏鞍而走。纪曾大怒,仗着开山斧厉声高叫:“呔!罗艺休得无礼,太保爷爷抓你驴头下来!”举斧盖顶劈来。罗艺回马便走,纪曾随后追赶,罗艺看得真切,将坐骑一磕,那马忽失前蹄,纪曾取斧照顶砍下,罗艺举枪一晃,向纪曾咽喉耍的一枪,挑于马下。这便是罗家回马杀手独门枪。罗艺挥兵过来,冲杀有数里之遥。杨林大兵已到,闻得罗艺锏打张开,枪挑纪曾,好不骁勇,领兵冲杀过来了。杨林大怒,催兵前进,到了九龙山扎下营寨。次日摆齐队伍,亲出营前。那边罗艺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见对阵白旗招展,闪出一位英雄,怎生结束:
头戴烂银冠,上插冲天金翅;身披素锦袍,时新巧绣飞龙。外着鱼鳞镔铁甲,紧系蓝田碧玉带;手执虎头枪,暗插囚龙棒。
坐下抓蹄白虎马。按天宫计都星,大隋首将,横行天下,靠山王位,四海驰名。
罗艺见杨林白面黄眉,髭须三绺,勒马横枪,立于旗门之下,遂叫道:“杨林,俺闻你名称大将,曾保隋帝南征北讨,以成天下,尚且贪心不足灭北齐。恨不踏平营寨,灭你邦家,吾之愿也!”杨林道:“罗将军,汝之所论,理固当然。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今天时在隋,故一战而定北,再战而平陈,四海咸平,边疆敬服。将军虽有旧仇宿怨,亦只好待时而动。陈、齐一灭,天下归宿,料不能再兴齐室。看将军拥甲兵十万,虎视一方,何不归我大隋?老夫到长安,自当保奏将军永镇燕山,自有蟒袍挂体,玉带垂腰,不知将军意下若何?”罗艺闻言,心中想了一想,叫道:“杨林!且休饶舌,惑俺三军。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俺何惧之有?你今巧言抵饰,要俺顺隋,也罢,必须依俺三件,俺就降隋;如若不依,俺誓死不降。”杨林道:“将军,哪三件?乞道其详。”正是:
永镇燕山寰宇宙,虎踞北地显威风。
当下罗艺据鞍说道:“第一件,我虽降隋,但俺部下有十万精兵须听俺自调度,永镇燕山。这可使得么?”杨林道:“这件且便依你。”“第二件,俺罗艺名虽降隋,却不上朝见驾,听调不听宣。这可使得么?”杨林道:“且依你。”“第三件,凡有诛戮,不行文书,生杀自专。这使得么?”杨林笑道:“将军,此三件乃易事,都在老夫身上。”遂吩咐三军退下十里之路。罗艺见杨林退兵,自把鞭梢一展,大小三军也退十里。罗艺邀杨林去燕山府,杨林道:“将军如不放心,老夫同将军到府,动表奏闻圣上,候旨下,却再长行。”罗艺大喜,同杨林并辔而行。不一日,已至燕山府。大开四门,迎接杨林入城,竟至帅府。罗艺大排筵宴,犒赏三军。杨林忙修表章,差官星夜至长安上表章。这边罗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日请杨林观兵,以候圣旨。非止一日,忽报隋主差夏国公赍表,已离城二十里了。罗艺闻报,吩咐三军摆齐队伍,出城迎接。不一时,夏国公窦建德入城。罗艺忙摆香案,窦建德开读诏书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据靠山王所奏,燕公罗艺,廉明刚勇,腹隐忠良,实乃干城之将,堪为冀北屏藩。兹尔,罗艺加封为靖边侯,统本部强兵百万,虎踞冀北,使沙漠丧胆,屈突寒心;听调不宣,生杀自专,永为镇主,世袭斯职,无负朕意。钦哉!谢恩!
大隋开皇二年 月 日敕
罗艺接过圣旨,命香案供着。即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厚待天使。送杨林赤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彩缎千端,明珠一匣。又送窦建德黄白金银各一千两,彩缎百端。以下三军,俱各重赐。次日,罗艺摆酒长亭,与杨林饯别,亲送十里而别。正是:
丈夫踪迹类如此,应作风云变豹斑。
却说杨林收服罗艺,就同窦建德出巡冀州、大同,只要有强人贼盗生发之处,即便提兵征灭。忽报登州海寇作乱,上岸抢掳子女金帛,杀人放火,十分急迫。杨林闻报,对窦建德道:“汝且先回复旨,老夫亲往登州便宜行事。”于是带领大小儿郎,竟往登州而来。正是:
凛凛威风镇六州,南征北讨显奇谋;
观兵海寇抚夷乱,从此经纶辅帝猷。
杨林兵到登州,那边海寇闻知杨林兵到,不敢交战,各各呼哨而散,杨林却扑个空。但见人烟稀少,半为瓦砾之场;屋宇零星,难作皇华之地。那杨林十分叹息,就屯兵城内,令军士帮民修造屋宇,动表奏闻。自却镇守登州,亲行临督,整治府库,作筑城垣,不一年,把登州修得十分齐整坚固,按下不表。
单讲晋王日日图谋东宫之事,凡朝中宰执僚属,皆有厚赠;就是宫中姬侍宦官,皆有赏赐。在朝各官,只有李渊不受礼物,道:“臣虽旧属,但人臣不敢私交。”这晋王见李渊不受礼物,心中好生不喜道:“我的内外已成,不怕你怎的。若我如愿,必杀此老贼,方消我恨。”不想一废一兴,自有定数。那杨素得了晋王厚礼,素知文帝惧内,最听妇人之言,每每乘内宴之时,在皇后面前称扬晋王贤孝,挑拨独孤皇后。妇人心地偏窄,见识浅露,常在文帝面前冷言冷语,外面又加杨素赞成废立之事,弄得他父子们百般猜忌。况文帝素性多疑,常常遣精勇卫尉,打听太子消息,宫门不时差禁军把守。
到开皇三年十月,有东宫幸臣姬威出首太子,道:“东宫叫师姥卜吉凶,道圣上忌在十八年,此期速矣。又于厩中养马千匹。”只这两件,把个太子生扭做悖逆的罪子。大凡失于遗爱的,内有母亲救解,外有大臣谏诤,有这两件,就好挽回若干。杨林去镇山东登州,一发无人解救了。文帝得这个首章,大怒,亲御武殿,身着戎服,排立勇士,敕召太子。太子跪在殿下。宣读诏书,废东宫太子为庶人,立晋王为东宫,宇文述为护卫。东宫旧臣唐令臣、邹文胜等,皆被杨素诳奏,斩首市朝。朝中侧目,无敢言者。大夫袁旻奏道:“父子乃天性至亲,今主公反听谗言,有伤天性。今依臣奏,将杨素、姬威以诬罪太子之事反坐,伏乞主公将杨素等俱皆斩首,则朝野肃清,臣等幸甚。”又有文林郎杨孝政进章谏诤,略曰:
臣文林郎杨孝政,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切念东宫贤孝素著,有何师巫之事?况深居内宫,所养之马何在?有何实据?乞圣上将出首之奸徒杨素等,同着法司审明果否,废立不迟,不可误听谗言,有伤天性。此奏。
当下,杨孝政言道:“只宜训诲,不当废黜。”文帝不准所奏,将袁、杨二臣并皆拿下,再无敢言者。只有不怕事的李渊上疏道:“太子失德,既经废黜,但不可废天下之重任。况几件事情俱无实据,又无对证,还宜悯恤。”文帝虽不全听,却给五品俸禄终养太子于内苑。太子不甘,常常扒在树上申冤叫屈,皆被杨素蒙蔽,言是疯颠之疾,文帝置之不理。还有太子的亲弟名秀王,因见晋王与杨素诬陷太子,心中常常不平,要与他申冤理白。不期又被张衡用计,埋两木人在华山之上,身藏杨坚、杨谅名讳,反缚钉心,诬奏是秀王故魇圣主,也将来废了。似此非礼,满朝俱各不服。适有贝州刺史裴肃上本道:“二庶人得罪内庭,宁无革心?伏愿君父天心之容,封小国观其所为,若能迁善,永作藩篱,亦圣上之宏恩也。”这裴肃,乃李渊亲故。太子见本,大怒大恼,即召宇文述、张衡计议道:“这明明是李渊那厮,为斩丽华之故,恐我怀恨,怕我为君,故行阻挠。必须杀此老贼,你我方得安稳。”张衡道:“这却不难。主上素性猜疑,常梦洪水淹没都城,心中不悦。前日成公李浑之子,名唤洪儿,圣上疑他名应图谶,叫他自尽,全家自行杀害。只要散布流言,说渊洪从水,却是一体,未有不动疑者。只如此谣言,恐难免杀身之祸。”正是:
奸谋阴自蜮,暗里欲飞灾。
世乱忠良厄,无端履祸芽。
自此张衡暗布谣言,道:“李子结实而得天下,杨主虚花而没根基。”又道:
日月照龙舟,淮黄水逆流。
扫尽杨花落,天子季无头。
初时乡村乱说,后来街市喧喧,巡城官禁约不住,渐渐传入禁中。晋王故意奏道:“里巷妖言,大是不祥,乞行禁止。”文帝听了,甚是不悦。连李渊也担着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文帝只疑在李浑身上,又值中郎将裴仁基上表道:“李浑之子名唤洪儿,暗合图谶,阴谋不轨。”正是:
妖言暗播害忠良,李浑无辜却受殃。
这本一上,不知文帝怎么批发,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