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河
泰晤士河的蓄水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众多山脉所包围着。科茨沃尔德山(the Cotswold Hills)位于最西边;在北边,科茨沃尔德山脉朝着埃奇丘陵(Edge Hill)席卷而去,然后这道山墙穿过中部高原(Central Tableland),直抵向东面伸展开来的东盎格鲁峰(The East Anglian Heights)。在河的南面,构成蓄水区边缘的山脉沿着一直伸展到肯特海岸的莫尔伯勒丘陵(Marlborough Downs)和北部丘陵(North Downs),蜿蜒向前。蓄水区的海拔很少超过海平面200英尺(61米)以上;除了在构成奇尔特恩山脉(Chilterns)的白垩山脊那里,河水可以用“汩汩潺流”来描述。千百年来泰晤士河在这一白垩地带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但奇尔特恩山仍然是远古地壳变动的一个象征。
实际上,泰晤士河的地质情况极端复杂——至少对那些不是专业从事地理学的人来说——并且与地球的远古历史有很大关系。在戈灵峡谷(Goring Gap)——泰晤士河在这里强行穿过了作为奇尔特恩山一部分的白垩山脊——以上,地形包括柔软的粘土山谷和由砂岩和石灰岩形成的山脊;在戈灵峡谷以下,泰晤士河流过由白垩土、沙子、碎石和粘土组成的“伦敦盆地”。在西边,科茨沃尔德的石灰岩被一个人称“牛津粘土河谷”(the Oxford Clay Vale)的地方所取代,然后由奇尔特恩山和伯克郡低地(Berkshire Downs)的白垩土所接管;随后,在奇尔特恩山南边是粘土,粘土之后依次又是砂岩、沙子和碎石。
当然由于古代大洋的奔流与地球的骚动,总有一些地区性的变化与不同。譬如在一些地方出现了含砾岩和鹅卵石的粘土层,就是被冰川时期一种名为“冰渍漂移”(glacial drift)的运动带到这里来的。泰晤士河自身在流动过程中也形成了各种砾石层和肥土层。粘土与石头的不同层面代表了一种持续了上亿年的模式与过程,一种对人类来说长到无法体会的“长寿”的代表。它们是大地女神盖亚(Gaia)头发上的飘带。就像上帝对约伯(Job)的发问:“当我立起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告诉我,如果你了解这一切的话。”十七世纪晚期,博内特主教(Bishop Burnet)[95]写了一本名叫《地球神圣理论》(A Sacred Theory of the Earth)的书;有关泰晤士河也可以写这样一本书。
人们称为“伦敦盆地”(London Basin)的地区为这种地质的多变提供了一个样本。这里的地质由上面覆盖着砾石和粘土的白垩土组成,但垩土的厚度因地而异。在兰贝斯(Lambeth),白垩土层位于地面250英尺(76米)以下,而在河的更下游的罗瑟海兹,白垩土层位于地面46英尺(14米)以下。撒克逊语称“白垩”为“chilt”,奇尔特恩山就是以此命名的。白垩土层以上是由斑驳的粘土和具有渗透性的沙子组成的层面,然后是6000多万年前形成的“伦敦粘土”层,其上是砾石和砖土层。
这些古老的石头仍在河的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格林尼治和格林海兹(Greenhithe)、伍利奇(Woolwich)和格雷夫森德,这些城镇都建在白垩土露头的地方。就在泰晤士河绕了个大弯转向南方、查韦尔河(Cherwell)即将流入的地方,有一条古老的砂砾地带,那就是牛津的所在。石头是当下生活的根基,砖土则打造了伦敦民居的质地。从一间农舍所使用的鲜艳耀眼的科茨沃尔德山石到一间谷仓或鸽舍的燧石墙和垩土灰泥,人们通常都会注意到泰晤士河沿岸城镇和乡村的建筑,好像与周围环境都很般配。在这些建筑中,石头都是当地特色的一部分。
河边曾有过神秘的“沙丘洞穴”现象。巨大的、互相连通的地下隧道聚集在泰晤士河两岸,看起来就像是一些巨大的、有着细长脖子的花瓶;它们包括一个垂直的天井,下方是一个铃铛状的密室,并且与其他形状相似的密室连在一起。人们对这些构造有很多不同的解释,譬如古老的观测台、谷窖、墓穴或是躲避侵略者的避难所等。然而它们最有可能是撒克逊人为开采垩土而建造的,不过并没有清楚的证据。
在海平面下降的时候还形成了阶地现象。当海水下降时,泰晤士河流经此前的泛滥平原时会形成一道深深的割痕,使得先前的平原就好像是新形成的泛滥平原上的一个平台。譬如,伯恩希尔(Boyn Hill)梯地位于目前水面100英尺(30米)以上的地方,是在37.5万年前形成的;然后是塔普洛(Taplow)梯地,比之低50英尺(15米)。离现在最近的一个梯地就被直接简单地称作“泛滥平原”(Flood Plain)梯地了。还有其他一些叫着不同名字、等级与变化不同的梯地。泰晤士河上游由洪水冲积所形成的平原相对较新,形成时间不早于公元前2000年。就梯地本身而言,可能位于伦敦的更加显眼,因为在那里,它们必须被人类的聪明才智所征服。从伦敦地铁堤岸站(Embankment)到位于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地铁站附近的斯特拉德大街之间的陡峭攀升,是亿万年前所发生的一次断裂的结果。在位于特拉法尔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北面的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那里,也能看到泰晤士河中等位置的梯地和较高位置的梯地之间的抬升。我们脚下所踩的,是史前之地。
那些相信空间是有灵魂的人,必须考虑到这些地质层面的变化。毫无疑问人类的知觉是受生活在粘土上——而不是垩土上——这一事实所改变和影响,即使这一变化的本质我们目前还不能理解。可以想象一下科茨沃尔德的鱼卵石与克利夫顿汉普登(Clifton Hampden)的砂砾岩是否在人们心中唤起了不同的感受。伍利奇那含着化石的粘土与布莱克希斯(Blackheath)那含沙的鹅卵石相比,感觉有什么不同?住在河口的人,走在下面是沉睡了亿万年的远古森林的土地上,感觉会有什么不同吗?白马河谷(Vale of the White Horse)地表以下的大片沼泽,是否也对当地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泰晤士河谷(Thames Valley)最早的居住者们,相信石头有自身的力量。大不列颠那些伟大的纪念碑的建造者们,很在意是否采用了恰当的石头来完成自己的工作。从不同地方采来的石头有着各自不同的力量,在人们心中所唤起的联想也不同。远古部落的人可能与我们周围的自然世界更能发生共鸣,能够感受到泰晤士河谷的二十一世纪居民所忽视或拒绝体会的事物。
譬如说,人们相信泰晤士河北部地区的居民曾经与南部地区的居民有很大差异。这可能很大部分是因为所属部落与行政区域的不同以及缺少交流的缘故;但是地形和地理,以及地球本身,可能也起了一定的作用。确实,北部居民与南部居民的差异曾经一度更为明显。二十一世纪早期,泰晤士河地区的一位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威廉姆斯(Alfred Williams)[96],花了大半生的时间收集沿岸居民的歌谣与习俗。在《泰晤士河上游民歌集》(Folk Songs of the Upper Thames,1923)中,他注意到,泰晤士河南部最开始的两个郡,威尔特郡和白金汉郡,居民“更纵情享乐和爱冲动,更真诚、坚强、强壮、直率和精力充沛,音乐性稍弱”;位于泰晤士河北部的格洛斯特郡和牛津郡的居民,“举止更绅士、随和及温和,但也更软弱,更容易屈服,与其他地方的人相比,不那么坚强强壮”。北方人比南方人更精致,艺术感更强,但他们没有同样的“精神上的韧性与独立性”。
其他人也注意到类似的倾向。十九世纪时,北方郡县的基本娱乐是莫里斯舞,而南方郡县的基本娱乐是摔跤和击剑。在泰晤士河南部各郡县中,没有任何有关莫里斯舞的记载。北方的石头是圆润的科兹沃尔德石,南方的石头是坚硬的燧石和砖头。这种不同好像也表现在人种身上,因为位于泰晤士河北部的盎格鲁人和南方的撒克逊人在性格和脾气上也能看到同样的差异。这些可能与法律的起源也有着某种程度的联系,分别位于泰晤士河两岸的丹麦人和撒克逊人,法律有很大不同,导致人们的举止行为也不同。
毫无疑问的是,直到相对晚近的时期,在一些地区还可以看到这些不同。十九世纪中期,奇尔特恩山附近地区的居民与邻近地区的居民相比,被认为“更无教养”。当时该地区被人们认为是“狂野之地”,当地人给这里取了“地狱坑”“绞架地”这样一些凶恶的、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名字。在一本有关泰晤士河历史的书中——詹姆斯·索恩(James Thorne)的《河畔漫笔》(Rambles by Rivers, 1847)——作者声称,“这种粗野并没有越过泰晤士河”。伯克郡居民是同样具有半个世纪后阿尔弗雷德·威廉姆斯所注意到的那种“思想活力”的文明人。
最明显也最具有特性的差异是在伦敦,泰晤士河对这座城市的分割,一度在这里形成了人们举止行为与个性非常不同的两个区域。十九世纪时,查尔斯·麦基(Charles Mackay)[97]在《泰晤士河及其支流》(The Thames and Its Tributaries, 1840)中对此进行了非常有说服力的表达。对河南岸的居民,他断言道:“人类文明的进步对他们毫无影响……1000年过去了,对他们所产生的影响就是将草棚变成了茅屋,然后他们就停止前进了。”他记载道,在河北岸“铁路和其他设施被建了起来”,而另一侧的居民“毫无进步”。这也许可以用地质原因来进行解释,现在南岸的沼泽和泥塘大部分被文明一丝不苟的进程所取代了。但这实际上并不是一次地质学“事故”,它确实与环境的“天性”及帮助打造了这一环境的河流有关。有趣的是,公元九世纪时,国王阿尔弗雷德(King Alfred)[98]曾宣称,在其登基时,“泰晤士河南岸”只有为数不多的——如果还有的话——几位学者。泰晤士河港湾地区的两岸居民,直到今天对彼此还是所知甚少。
人们使用的语言也有很多不同。泰晤士河以南的居民将水毛茛称作“睡莲”(water lily),而北方人则叫它“rait”。牛眼菊[99]在威尔特郡被称作“狗雏菊”(dog daisy)和“马雏菊”(horse daisy)[100],而在河北一侧的牛津郡,它被称作“月亮雏菊”[101](moon daisy)。河永远都是一个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