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桑梓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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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四月初,大焉便将战书送到了东洛。崇宁宫一接书,立召润州节度使丁明焕回都城黄武。当日朝堂上,洛王公治贤先问丁明焕:“焉贼贪心,欲再犯我润州,将军有何对策?”
丁明焕道:“祝子钦已率六万水师拦驻白鸢江上,焉贼若敢来,卫鸯当日旧事,必重现于孙牧野身上!”
公治贤问:“若白鸢江守不住,又该如何?”
丁明焕道:“焉贼若进入润州,臣以为,野战为上。”
兵部尚书郑重立刻出列道:“此乃下下策!”
丁明焕便道:“愿闻郑尚书的上上策。”
郑重道:“我占高墙深池之地利,该固守坚城,迫使焉贼强攻,如何弃城去野,与焉贼对战?”
丁明焕道:“我主野战,其因有三:润州本为中焉领土,城中百姓向背难测,一旦焉贼屯于城下,洛军首要御城外之敌,次要防城内之变,首尾难顾,此其一;润州境内河溪纵横,野战即为水战,是洛军之长、焉贼之短,此其二;焉贼主帅孙牧野为北人,善攻关叩城,却不善驭舟驾船,此其三;综此三述,臣向陛下立誓:孙小贼纵然侥幸过了白鸢江,也绝过不了沙麓河!”
公治贤再问郑重:“郑尚书以为如何?”
郑重道:“臣依然以为,守城为上。焉贼渡江深入,粮草难继,必求速战速决。攻城少则数月,多则经年,最为焉贼所忌。我军囤粮固城,便可以逸击劳,丁将军偏要开门迎战,正中焉贼下怀。当日祝子钦与孙牧野对战于皖州扶风城外,大败而退,丁将军自问:两军布阵交战,你比祝将军如何?”
丁明焕道:“祝子钦在地上打,我在河上打,不一样!”
公治贤左右为难,便问群臣:“众卿以为,是郑尚书有理,还是丁将军有理?”
群臣顿时炸开了锅,一半赞成郑重,一半声援丁明焕,纷纷不定。公治贤瞟了一眼林渊泓,见他袖双手、垂眼帘,遂问:“林相公是何意见?”
林渊泓转而问丁明焕:“丁将军有信心阻焉军于河上?”
丁明焕回道:“只要扼守沙麓河桑梓津,管教焉贼有来无回。”
郑重问:“若守不住白鸢江,又怎守住小小一条沙麓河?”
丁明焕道:“江战河战是两回事,郑尚书也是行伍出身,怎么不明白?”
郑重气得咬牙。
林渊泓思忖半晌,道:“臣以为,当用丁将军之计。”
公治贤便道:“好,那就依丁将军。润州现有兵马多少?”
丁明焕道:“五郡共有三万骑兵、五万步兵。”
公治贤道:“朕再调拨两万骑兵、两万步兵给你,千万守住!润州若再失守,东洛本土危矣!”
丁明焕慨然领命道:“敢不报效圣主言从计纳之恩!”
郑重从鼻腔中重重出了一通气,再不言语。
丁明焕离开黄武,回到润州,巡视各地的布防,五月十六接到焉军抵达白鸢江西岸的消息,当即率四万兵马往桑梓津赶,一路向五郡发令,声言:“各郡调拨一万精兵,十日之内到沙麓河桑梓津集结,逾时立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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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七,焉军击败祝子钦,踏上了润州的土地。孙牧野一边往润州境内第一座重城——泽阳进发,一边下令分兵:命云麾将军殷虚领三万兵绕过泽阳,东去沙麓河,抢占桑梓津;自家领四万兵攻打泽阳城。
殷虚接到命令,皱眉看了半晌,叫传令兵问话:“要不要先合力打泽阳,再同去桑梓津?”传令兵去了一天回来,道:“孙将军说一刻别停,快去。”殷虚便去了。
走了五日,殷虚到了桑梓津西岸,只见东岸洛旗连片,铁壁固垒,知道来迟了,便下令就地扎营,和洛军隔岸相望。又过十日,传令兵再传讯:“孙将军攻下了泽阳城,即日往桑梓津来。”
是时殷虚正坐在河边树荫下修胡须,道:“叫他休急,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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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宽二十丈、水深三丈的沙麓河是白鸢江支流,往上水势险恶,往下屏山夹河,唯此五十里桑梓津,是东渡的唯一地点。十日后孙牧野也到了东岸,只见白日晃晃,大河滔滔,岸边散落着一些残箭破矢,原来两军虽未直接交锋,却隔着河水互射了许多天,因河风猛烈,长箭晃晃悠悠飘至对岸,杀伤之力大减,徒斗气示威而已。
殷虚正负手看士兵们造舟编筏,见孙牧野来了,悠悠问:“是不是发现打泽阳挺容易的?”
孙牧野不说话。
殷虚抬起下巴往东边一指:“重兵在这儿候着呢!”
孙牧野问:“打过没有?”
殷虚道:“你去试试。”
孙牧野看了看对岸严阵以待的洛军,一时未吭声,后道:“要有舟才过得去。”
殷虚道:“这不正造呢?”
孙牧野问:“造了多少条?”
殷虚道:“一百来条。洛贼坚壁清野,把附近的树木和竹子都砍得差不多了。”
孙牧野道:“所以我让你们早些来。”
殷虚道:“我们还没过白鸢江,人家就在这里候着了,怪我咯?”
孙牧野问:“对岸有多少兵马?”
殷虚道:“九万。”
孙牧野道:“至少要四万人过去打。”
殷虚道:“那至少得五百条舟。”
孙牧野道:“五日之内,再造四百条出来。”
殷虚道:“上哪儿找木材去?!”
孙牧野道:“烧火的柴,搭帐篷的木,杀了牛剥牛皮,牛杀光了杀羊,总不能困死在润州第一条线!”他转身上马,向传令兵道,“传令七军:沿河三十里,分七处扎营。”
焉军的动向,对岸的洛军清晰可见。丁明焕本将主力集中于殷虚对面,现在焉军七军七将一字排开,实不知焉军将从何处发起主攻,遂也将九万兵力分散,把对岸一军一部都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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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照的时候,河风渐渐凉爽了,焉兵们因为白鸢江和泽阳城两战两捷,心头畅快,削木头和编草绳的劲头都足得很,唐珝也在高高兴兴随几个亲兵扎皮筏。一整张牛皮缝紧后,只在右后腿留了个孔,要人往里吹气,吹胀后,才能浮在水面上。杨小满知道吹气费力,便使唤道:“苗车儿,你来吹。”
苗车儿正在绑木筏,听见唤他,便跑过来,对着孔吭哧吭哧地吹,吹了四五十口,一张大脸涨得通红,杨小满道:“好了,当心吹昏头。”又道,“唐珝,你来接着吹。”
唐珝道:“好!”接过牛皮,却见孔上沾了苗车儿吹出的水汽,便有些犹豫,杨小满催道:“快吹!”
唐珝勉强要凑上去,离孔三寸时,又闻见一股生剥牛皮的腥臭,不禁又顿住,苗车儿问:“你怎么了?”
唐珝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远处许多人叫:“开饭了!”他忙拿绳子绑紧了皮孔:“我一会儿再吹。”
一个亲兵拎过来一桶汤,先舀了一碗给唐珝,道:“唐三郎,你先吃。”
唐珝一面说“谢谢”,一面接过碗,见那汤水半绿半黄,分不清是什么食材,上面浮着一层草木灰,碗沿有半个乌泥指印,另一半是已在汤里泡化了。
那兵见他不喝,便道:“是不是看这些天吃的比前些日子差了?战事越往后,吃得越粗糙,你别介意。”
唐珝捧着碗小声道:“不是。”
士兵们都围着分汤,谁也不知唐珝泛起了另一层心思——这破碗盛的污汤,正是他在大理寺狱中吃过的食物。霉气从碗里冒出来,唐珝恍惚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昏黑的牢房,腐臭的气息,沉重的镣铐;三天五天吃不到一粒米,他饿得瘫在地上,心中暗自希望有人送食物来,可当狱卒在外喊“唐珝,叫一声阿爹,我给你肉吃”的时候,他却咬着牙怒回:“滚!”于是又要挨两三天的饿。等到狱丞来视察牢房,怕出人命,才急急给他一碗稀菜汤。碗从窗口斜递进来时已洒了一半,唐珝捧着半碗汤水狼吞虎咽,吃完碗里的,又去寻滴在门上的、流在地上的,食物在他的喉中往上翻,他拼命咽回去,对自己说:“活下去!”
可他如今再不愿那样活着了。
士兵们吃了一碗又去添,苗车儿路过唐珝身边时问:“你怎么不吃?”
唐珝将碗递给苗车儿,道:“你吃吧,我不饿。”
苗车儿接了过来。黯然失落的唐珝离了众兵,悄悄往自己的军帐去,却全然不知他的一切行为,都被不远处的孙牧野看在了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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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的中午,殷虚派人来报:“三百木舟、一百竹筏和一百牛皮筏子都备齐了。”又道,“牛已杀光,若是不够,还有八百只羊。”孙牧野道:“先留着。”那人得令去了。
下午时分,孙牧野召集军中将领议事。涅火军现有四位将军:后将军孙牧野,云麾将军殷虚,归德将军吴九龄,忠武将军王虎。孙牧野先道:“斥候已经探明,对岸有洛贼九万,主将是丁明焕。我军现有兵马七万五千。依三位将军看,这仗该如何打?”
一时无人答话。孙牧野问殷虚:“殷将军可有破敌之策?”
殷虚道:“没有。”
孙牧野又问吴九龄:“吴将军怎么看?”
吴九龄摇头道:“不好打。”
孙牧野再问王虎:“王将军呢?”
王虎抱拳道:“但听后将军调遣。”
孙牧野沉默片刻,后道:“三位将军不说,孙牧野就说了:明日卯时一刻,强渡桑梓津。请殷虚将军为先锋。”
殷虚软绵绵地坐在椅子里,幸亏有手肘撑住头,不然早陷了下去,他含糊说了一句话,可手掌恰好盖住了鼻子和嘴,谁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孙牧野问:“你说什么?”
殷虚把手掌移开,简洁道:“我不去。”
孙牧野问:“为什么?”
殷虚懒拖拖道:“水战可不比陆战。陆战咱们有马,迎头遇到箭雨,躲得开;那船在河里,进退都慢,到了河中央,就是个靶子,谁当先锋谁送死,我不去。”
孙牧野道:“殷字营是右虞候军,你不当先锋谁当?”
殷虚道:“那就换一部来做右虞候军,我们殿后。”
孙牧野直视殷虚,殷虚面不改色,左手撑头,右手五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得嗒嗒响。
当是时,亲兵乔恩宝、唐珝、苗车儿、杨小满皆守在孙牧野左右,见孙牧野被驳难,乔恩宝第一个按捺不住,厉声道:“殷将军公然违抗军令,触了军法!”
殷虚整个人猛地精神了,说话声也变得又高又清晰:“那就请孙将军把我按军法斩了!”
殷虚有他的底气。他本是宁州军出身,当年西项连下燕、朔、云三州,挟并吞八荒之势来到云宁边境,是时,宁州军已大半溃不成军,只剩殷字营二百士兵坚守孤丘,如一只狡狐陷于群狼之围,三千项军强攻七日,竟不能克。而后卫鸯领兵来救,殷字营突破重围,与卫鸯军会师,卫鸯见殷字营将士血战之后,神不慌,意不乱,冠正而甲齐,大奇之,战事结束后,便亲自去找宁州节度使要人,把殷字营划到了涅火军。殷虚在卫鸯麾下常任先锋,冲坚毁锐,攻无不克,一支花髯戟在列国诸军中打出了名头,卫鸯曾赞:“舞戟之术,四海首称殷虚”,当卫鸯离世,殷虚便是涅火军上下认定的第一将。
孙牧野心中明白,殷虚是涅火军旧将,而自己是中途进来的外人,若斩殷虚,殷字营必反,涅火军必反,他只能妥协,于是转向吴九龄道:“请吴将军做先锋,立跳荡功。”
吴九龄看了半天帐篷顶,好像此刻才回过神来,道:“这可好笑了,殷字营的命是命,吴字营的命不是命?”
孙牧野道:“谁的命都是命,可战场拼杀,总要有人做先锋,若是惜命,何必参军?”
吴九龄问:“那你怎么不去?”
杨小满顿时怒道:“孙将军是涅火军主帅,怎能当先锋?”
吴九龄冷笑道:“昔年先帝为主帅,从来身先士卒,躬冒矢石,孙将军这主帅当得容易多了。”
殷虚又用手掌捂住了嘴,瓮声道:“孙将军战北凉、收皖州时,也是冲锋在前,现在不知怎的,架子大起来了。”
帐中的气氛好似一根拉紧了的弦,唐珝觉得要有一场冲突骤起,心跳得咚咚的,可孙牧野平静得很,过了片刻,他起身道:“行,我去。”
吴九龄道:“军中无戏言!”
孙牧野转头向乔恩宝道:“召集八千亲兵帐外集合。”
乔恩宝昂然道:“是!”按刀出了中军帐。
殷虚问:“八千?你只有这点人?”
孙牧野的八千亲兵,是随他攻过北凉的亲兵,如今看来,也是他能调动的全部兵力。他不明白殷虚是疑问还是讥讽,索性不答话,只道:“我与诸位来到此地,是为国家收复故土,孙牧野的八千亲兵,也是大焉的子弟,明日之战,若我们力有不及,援还不援,各位将军看着办。”说罢,带起一阵风往帐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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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尖锐的号角声响彻大河河面,把两岸的大军都惊动了。一刻工夫,洛军列好了阵形:木车、大石、黄土堆成一堵半人高的墙,横在东岸边,墙后依次排着一千投石兵、三千强弩兵、五千弓箭兵、八千长矛兵、两万重甲步兵,单等焉军渡河来攻。
孙字营八千精兵也集结完毕了。这八千人多半是北方来的骑兵,这回只能弃马上船。五百条舟筏能载一万五千兵,孙字营只填满了二百七十条。一舟三十名士兵,一人掌舵,十人划桨,余下的个个手持铁弩,身背弓箭,腰佩横刀,又在舟上放了长矛,供登岸抢滩时用。不多时,孙牧野身穿重甲、手提坚盾从中军帐里走出来,他一边用刀鞘把盾敲得铛铛响,确认这厚度经得住强弩射击,一边检视自己的兵,见一个小战士头上只绑了抹额,便问:“头盔呢?”
那战士道:“头盔挡目光。”
孙牧野道:“戴上。”
那战士道:“我躲得开箭矢!我不是新兵。”孙牧野摘下自己的头盔,不由分说往他头上按下,又问众战士:“弓弩刀盾,备齐了没有?”
战士们道:“备齐了!”
孙牧野提着横刀向后一指,身后不远处,重重层层全是别营兵马在围观,他厉声道:“别部的兄弟们在看孙牧野的兵如何做表率!今日若在众目睽睽下丢了人,涅火军中军,别部来做;涅火军主帅,别人来当!”
众战士激愤满怀,皆道:“我为中军,绝不谦让!”
孙牧野道:“拿下桑梓津,孙牧野在中军帐才坐得硬气,孙字营才当得起六军拱卫!请诸君随我奋战,勿胆怯,勿退后,勿投降!”
众战士皆以矛击盾,连声道:“攻!攻!攻!”
不远处,殷虚斜靠在帐门柱上看热闹,嘴里嚼着一截杨柳枝洁牙,笑向亲兵道:“少年人,易激动。”
孙牧野大步往舟上去,刚一抬脚,又想起一事,回头向身后的唐珝道:“你回帐去。”
唐珝在攻白鸢江时留守岸边,攻泽阳城时被调去守军资,这回满心以为能亲历战争,正紧张得全身微抖,闻言一愣,忙道:“我也是你的亲兵!”
孙牧野道:“回去。”
一身戎装的唐珝因为被轻视而愤怒,他不回话也不走,气呼呼地和孙牧野对视。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把他架回去。”
乔恩宝和几个亲兵便去拉唐珝,唐珝猛地将他们甩开,自己退着走,怒道:“你瞧不起我就直说!”
孙牧野没空理唐珝了,他踏上舟头,岸边五十鼓手擂起牛皮大鼓,为八千士兵壮行,与此同时,对岸的鼓声也咚咚传了过来,洛军齐骂道:“焉贼!过来送死!”
孙字营二百七十条小舟如一张舟网在河面铺开,破开百道水痕向东岸而去,厚盾把小舟罩得如铁龟甲一般,战士们在甲下沉默地上弩、搭箭,行至河中,掌舵兵叫道:“矢石来了!”
仿佛天裂了一般,成千累万的顽石从天而降,百钧落石之力,击在舟头、舟尾、舟身,小舟顿时左摇右晃,失了重心;遭了二轮石攻之后,盾甲一面一面陆续碎开,铁矢和长箭乘隙而入,射向了盾甲下的战士,刹那间负伤无数。箭石在上,急流在下,群舟一时不得寸进,纷纷杂杂的落石声中,焉军号角一声紧接一声高高扬起,是在号令各舟奋力向前,舟中战士互相勉励道:“用力划!冲!冲!”众桨手同声呼和,齐心摇桨,一刻之后,百只轻舟越过了河心。离东岸十丈之时,号角声猛然一转,迫急而尖厉,是在下令还击,士兵们听令,举起铁弩长弓,顶着矢石站上舟头,上千张弦同时松弛,桑木重箭穿刺而去,与洛箭在空中交错之后,往岸上的洛军阵中扎去。
洛军首领正是丁明焕。他策马去高处一看,见渡河来的不过两百小舟,估算不到万人,那焉军大部还在岸边袖手观望,遂喝道:“来犯焉贼不过五六千人,怎么势头反叫他们压了过去?投石兵,把石头尽数往焉贼头上砸;弓弩兵,我为何不见空中有箭?”
洛兵又将大石放上投石车,将长箭安上弓弦,旗兵一挥旗,石箭齐发,遮天蔽日,焉军的进攻之势又被压住了。未参战的焉兵都在岸上看,只见那二百小舟如二百只瓜,在河上载浮载沉,每一轮矢石下来,便有几只瓜破了,战士们失了遮挡,负伤者越来越多。转瞬间,河面铺满了半尺厚的断箭,如同一张乌木被,把河床盖得严严实实,众焉兵看得胆寒,心中暗自猜道:“这阵势,换成我们,过不过得去?”殷虚也道:“这群懵童子,该回来了。”
困于河上的群舟却毫无后退的意愿,渐渐有三三两两的残舟突破箭网石阵的封锁,向东岸挺进,当先一舟的盾甲全碎了,三十余焉兵全无防护,一面张弓与漫天石雨对抗,一面向前急冲,西岸焉兵皆振呼道:“冲过去!”东岸洛兵也发现了这舟,齐声叫道:“投石兵!砸了这舟!”
洛兵推来投石车,将二百斤重的圆石放了上去,待那小舟刚刚起势,圆石冲射而出,与无数铁矢一道攻去,恰恰砸在小舟正中,河水激起二丈高的浪,舟身断裂了,三十焉兵一同落入河中,西岸焉兵顿时鸦雀无声,殷虚问:“谁在那舟上?”有眼尖的回他:“像是乔恩宝。”
乔恩宝与同伴一道落了水,沉重的铠甲裹着他们往河底坠,乔恩宝不会水,胡乱挣扎了两下,急坠了一丈余,他心知这回恐难逃一死,忍不住想呼喊,而下一瞬,孙牧野一个猛子扎下来,寻到了他。一支长箭追索而至,恰好扎入孙牧野的肩胛骨,乔恩宝忙推他,道:“去!”孙牧野不听,抱着乔恩宝奋力往上拖,还有许多焉兵也入水来救同伴,紧随而来的是多如牛虻的箭与矢,河水渐渐漂红,乔恩宝大叫:“去夺滩!别管我们!快去!”孙牧野咬着牙拖着他冒出水面,往一截浮木那里游。
孙牧野是主帅,他一入水,顿时惊动了河上各舟,纷纷告急道:“救孙将军!救孙将军!”百十条舟一齐往这边聚集,那呼喊声却也传到了洛军阵中,丁明焕闻之大喜,叫道:“孙牧野在河里!剿杀!”洛军大为振奋,三百投石车、三千张弩、五千张弓同时发动了猛攻。焉军二百小舟原本分散在河面,此刻却密麻麻围成一团,洛军正好聚万力于一点,攻势如狂风抡卷,暴雨滂注,打得水中焉兵冒不出头,水上小舟一条条翻仰,乔恩宝见身边战友溺死重伤无数,对敌军几无还手之力,不免愤然道:“这样输,不甘心!”话音未落,东岸上鼓声再起,又有焉军下了河,领头的是忠武将军王虎。王字营精锐尽出,三百舟筏破浪赶到,把孙字营的将士一个个救了上来。寻到河里的孙牧野,王虎伸手拉他上了竹筏,道:“撤,改日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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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焉军营地不远处燃起了百堆烈火,焚烧牺牲的战士遗体。孙牧野坐在火场边饮酒,把一堆刻了姓名的木牌一个个翻看。殷虚走过来,孙牧野头也不抬,殷虚便找话道:“洛贼真豪爽,一天射完了十年的箭。”
孙牧野自顾自饮。
殷虚问:“牺牲了多少?”
孙牧野道:“一百二十四。”他抬眼看殷虚,“他们本不该死,至少不该今日死。”
殷虚干咳了一声,道:“我瞧今日的局势,蛮力是冲不上去的,冲上去也不好打,得想别的法子。”
孙牧野闷了半晌,道:“我有法子。”
殷虚道:“哦?”
孙牧野道:“我在河上想到法子了。”
殷虚道:“说来听听。”
孙牧野还没开口,却见杨小满急匆匆跑来,老远便叫:“孙将军!”
孙牧野问:“什么事?”
杨小满道:“打起来了!”
孙牧野起身再问:“说清楚,谁打起来了?”
杨小满道:“乔恩宝和唐珝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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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珝被架回军帐之后,孤零零在帐中躺了一天。晚饭时,苗车儿来问:“唐珝,你要不要吃饭?”唐珝道:“不吃。”苗车儿去了。过一会儿,杨小满也进来问:“唐珝,你这样躺着不无聊?”唐珝道:“习惯了。”杨小满道:“走,咱们看斩逃兵去。”
唐珝问:“斩逃兵?”
杨小满道:“今天有人怯战逃回来,被抓住绑了,军正判了他死刑,一会儿就行刑。”
唐珝道:“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杨小满道:“看个热闹。”
唐珝道:“要去你去,我不去。”于是杨小满也去了。
唐珝翻一个身准备睡了,忽而听见有人一阵小跑,掀帐进来,他只当是同住的伙伴,也不回身,谁知那人再无声响,似乎站在帐中一动不动,只是喘气声急,唐珝忍不住翻身一瞧,却是个不认识的小兵,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吃了一惊,忙坐起来问:“你是谁?”
那小兵道:“唐三郎,救救我!”
唐珝道:“你怎么了?”
那小兵道:“今日渡河,我……我逃回来了,现在他们要杀我!”
唐珝道:“你为何要做逃兵?”
小兵道:“我不能死!我是家中独子,爹娘半生只得我一个,我死了,谁为他们养老?”
唐珝迟疑道:“可你犯了军法,我哪里救得了?”
小兵道:“你是唐家三郎,你哥哥是帝师,是开元府尹,你去向孙将军求情,他们一定饶我!”
唐珝犹豫了,那小兵叩首在地,道:“爹娘尚在,不敢先死!”
唐珝还没说话,又听帐外一阵喧哗,许多人追近了,那小兵急道:“三郎,救我!”
唐珝道:“好,你到我身后来。”
那小兵忙跑到唐珝身后躲着,唐珝的心跳也快了,眼见帐布上人影幢幢,随后帐门被掀开,五六个兵走了进来。
带头的正是乔恩宝,见到那小兵,笑道:“我说你能逃到哪里去。”他无视唐珝,直接绕过去抓人,“走,生死就是一刀。”
唐珝一下抓住乔恩宝的手臂,道:“你别杀他!”
乔恩宝问:“怎么了?”
唐珝道:“他不是故意做逃兵,是因为他家里还有父母。”
乔恩宝道:“这就奇了怪了,谁家里没有父母?”
唐珝道:“他是独子,他死了,父母怎么办?”
乔恩宝道:“今天你为了父母逃命,明天他为了儿女逃命,索性大家都不打了,高高兴兴回家团圆,行不行?”
唐珝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恩宝道:“那你什么意思?这个逃兵饶了,下回别人跟着逃,千人万人都做逃兵,仗还打不打?”
唐珝妥协道:“就这一回。”
乔恩宝道:“军正下了判书的!”
唐珝道:“我已经答应要保护他了。”
乔恩宝道:“那你可要食言了。”说完又去拖那小兵,唐珝一下闪到小兵身前挡着,推了乔恩宝一把,道:“我说到做到!”
乔恩宝也气道:“唐珝!这里不是开元城,姓唐的说了不算,你明不明白?”
唐珝道:“和我姓什么没关系!”
两个兵又来拉他,道:“唐三郎,军法在上,你别捣乱。”
唐珝硬护着小兵不让,道:“我一会儿去和孙将军把实情说明白,你们等一等。”
乔恩宝的眼珠一转,道:“好,你现在去说,他在营地西北边一里远,我们在这儿等着。”
唐珝道:“好!”向小兵道,“你随我去。”
乔恩宝道:“别带逃兵去。”
唐珝问:“怎么?”
乔恩宝道:“殷娘子也在那里。昨日他们在中军帐里怎么让孙将军难堪,你也亲眼看见了,如今孙字营出了逃兵,当着殷娘子,孙将军脸上过得去?你单独去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
那小兵忙道:“唐三郎,你带我去!”
乔恩宝骂道:“孬种,你就躲着吧!孙字营丢不起这脸!”
唐珝道:“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许动他。”
乔恩宝道:“放心,我们等孙将军的回复。”
唐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么多兄弟都听见的。”
乔恩宝拍他肩膀道:“你信不过我?”
唐珝道:“信得过。”
乔恩宝道:“那你快去。”
唐珝便向那小兵道:“我去请孙将军放你,你安心等着。”立马出了帐,一路小跑往西北去,跑出百来步,忽听得身后“哟嗬”声沸起,回头一看,自己帐前围了许多士兵,他心中大叫不好,又转身跑回来,从人群中挤进去一看,那小兵已身首分离,血流一地。唐珝怒不可遏,冲过去一拳打在正擦刀的乔恩宝脸上,道:“卑鄙小人!”
乔恩宝道:“我执行军法,怎么卑鄙了?”
唐珝道:“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
乔恩宝笑道:“那是哄小孩子的权宜之计,谁当真了?”
唐珝悲愤异常,抽出横刀向乔恩宝一劈,道:“偿命来!”
周围士兵叫道:“唐珝,军中持械私斗,也是死罪!”
乔恩宝险些被砍中,也动了肝火,他把刀丢在地上,一边脱上衫一边道:“来来来!咱们不斗,就练练筋骨!”
唐珝道:“好!”也扔了刀,赤了上身,把抹额一紧,冲过来扳住乔恩宝的肩就要摔,乔恩宝道:“好小子!动真格的!”说完弯下腰,反抱住唐珝的腰一举,倒把唐珝摔在地上,唐珝爬将起来,依样俯身去抓乔恩宝的腰,乔恩宝也压低身子防御,两个人绕着圈斗起相扑来。唐珝寻不到乔恩宝的破绽,便伸双手去推乔恩宝的肩,乔恩宝就势拉住唐珝的手,一扯一顺,唐珝扑倒了,众士兵都起哄道:“唐三郎输了!”乔恩宝坐在唐珝身上,作势挥拳,道:“小子,认输吗?”唐珝猛然伸手,把乔恩宝的脖子死死勒住,再一翻身把乔恩宝反压,一拳捣在他的脸上。围观的士兵多数与乔恩宝熟,与唐珝生,见乔恩宝吃亏,立刻来拉唐珝,劝道:“唐三郎,算了算了。”唐珝被拉起来,乔恩宝一起身便踢他肚子,唐珝又拿膝盖顶乔恩宝的心口,相扑成了斗殴,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到后来两人顶牛僵持,你扳住我的肩,我箍住你的臂,谁也胜不了谁,忽然乔恩宝发觉围观士兵都安静下来,也不叫好喝彩了,他拿眼睛一瞟,瞟见了站在人群外的孙牧野,赶忙松手,向后让了一步,唐珝的力气一下子遇空,险些踉跄扑倒,还不罢休,向着乔恩宝的鼻子又一拳,这一回,乔恩宝不躲不让,哎哟一声,鼻血流了出来,唐珝方才停住了。
乔恩宝一边擦鼻血一边叫:“孙将军!”
唐珝一愣,顺着乔恩宝喊的方向看,这才发现了孙牧野。
孙牧野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乔恩宝道:“四华子今天做了逃兵,被军正判了死刑,唐珝拦着不让行刑。”
孙牧野问唐珝:“你怎么拦着?”
唐珝道:“他是家里独子,他怕父母无人赡养才逃的。乔恩宝说了暂不行刑,等我回明你了再说,可我一转身,他就把人杀了!”
孙牧野道:“你来回我,我也要依军正的判罚行事。”
唐珝道:“这不一样!”
孙牧野问:“怎么不一样?”
唐珝心急不会措辞,只道:“就是不一样!”
孙牧野再问:“打架是谁先动的手?”
士兵们齐声道:“是唐珝!”
孙牧野道:“关两人的禁闭。唐珝两天,乔恩宝一天。”
唐珝道:“乔恩宝言而无信,要不要罚?”
孙牧野问:“军法有这一条没有?”
众士兵都笑回:“没有!”
孙牧野道:“没有就不罚。”说完转身就走,唐珝在后不服气道:“他是你亲兵,你就护着他!”孙牧野充耳不闻,几步走远了。
唐珝和乔恩宝被分别关进了两个马厩。夜深以后,乔恩宝气消了,隔着一堵草料和唐珝打招呼,道:“唐三郎,莫生气了。”
唐珝装没听见。
乔恩宝道:“以后咱们说一是一,再不骗你了。”
唐珝道:“我再不会信你!”
乔恩宝道:“刚刚孙将军叫人来说,我们关一两个时辰就出去。”
唐珝问:“真的?”
乔恩宝笑道:“说了再不信呢?”
唐珝又上了一回当,决心再不和乔恩宝说一句话。乔恩宝甚是无聊,又在那边变着法儿逗唐珝聊天,唐珝不理他,数着眼前飞来飞去的苍蝇蚊子,怎么也睡不着。到下半夜,忽然营地中号角声大作,两人忙站起来看,只见将士们纷纷从帐中跑出来,不到半刻,都在空地集合了,骑兵们听完主将说话,都跑来马厩牵马,乔恩宝问一个兵:“是有敌情吗?”那兵道:“要和右厢军换营地了。”唐珝忙问:“那我们呢?”那兵道:“孙将军说不到时候不放你们出来。”不多时,又有许多步兵来拆马厩,把仅剩的几根木头一起抬走了,留下唐珝和乔恩宝守着乱糟糟的草堆不知所措。
9
虽然白天大胜,丁明焕却无心睡眠,还在中军帐里看兵书,到了下半夜,他隐隐听见对岸人喊马嘶,又有士兵进帐来报:“丁将军,焉贼正在调动兵马。”
丁明焕出帐去看,只见焉军竖起中军大旗,骑兵、步兵都往南去,他忙道:“我们也南去!别被甩脱了!”
丁明焕早将九万兵力也分成七军,一对一盯紧焉军,西岸怎么动,东岸也怎么动,严防焉军寻到空子悄悄登岸,他自己主盯焉军中军,绝不许孙牧野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焉军看见了对岸的洛军,却不恼火,隔着河招呼道:“我们和右厢军换营,你们呢?”洛军回应道:“巧得很,我们也是!”于是两军夹河同进,走了十多里,那边孙牧野扎营,这边丁明焕也扎营,洛军的中军帐刚刚搭好,却听见那边又在吵,焉军主动叫道:“我们又要和左厢军换营,你们去不去?”洛军道:“顺路顺路!”
焉军中军向北驰去,时而和右虞候军擦身而过,时而和左厢军并驾齐驱,七军都调动起来了,北的去南,南的来北,没一刻停歇,丁明焕跟着孙牧野跑上跑下,扎了四回营,换了五回方向,累到大半夜,他忽然醒悟过来:“任孙牧野耍什么花招,没有船就过不来,我只跟紧他们的船不就行了?”于是问:“焉船都在哪里?”稍后,士兵来回:“分在三处停泊,各自相去十里。”丁明焕问:“一处有多少只?”回:“不到两百只。”丁明焕知道焉军的底,总共就五百来只船,现在都在这三个地方,遂也将全军分成三部,固守三处,任焉军怎么转移,他都岿然不动了。
焉军的调动直到天明才止。适时东方朝阳升起,丁明焕又来到河边,把桑梓津从南到北五十里巡视了一遍,只见焉军的布防和昨日并无二致,还是七军七处连营,右虞候军、右厢两军、中军、左厢两军、左虞候军次第排开,他心中怪道:“焉贼折腾整整一夜,到底图什么?”
丁明焕疑虑重重,北上出桑梓津二十里,便见河窄流急,河中礁石遍布,舟不能行,筏不能过,他还想往上去,卫兵道:“越往上越凶险,焉贼无论如何过不来。”丁明焕听了,便勒转马头往回走,南下出桑梓津二十里,只见两岸直山如刀,猿猴也难立足,人马绝上不去,丁明焕又找手下将领问话,将领们都道:“人马都是跟紧的,没看出他们有什么打算。”丁明焕的心放下了。黄昏时回到中军,卫兵端来一碗鱼汤稀饭,他端起碗喝,喝到一半,一根鱼刺卡住喉咙,咳也咳不掉,叫也叫不出,卫兵忙端来醋水,灌了两碗,才勉强将鱼刺咽了下去。
丁明焕只觉一颗心悬着不到底,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剩下的汤饭再也吃不下去,干坐半天,忽听帐外士兵在问:“还有哪部兵没吃饭?”
有人应:“都吃了。”
士兵又问:“战马的夜草都拉来了没有?”
帐中的丁明焕周身一凛,霍然起身,道:“快去数数焉军还有多少战马!”
卫兵一愣,道:“什么?”
丁明焕道:“传令各军,去数对岸焉军的战马!”
命令下发到各军,都派人去一五一十地数,把对岸散放的、圈住的战马都数了一遍,先后报上来:焉军右虞候军三千、右厢两军两千、中军两千七、左厢两军一千二、左虞候军一千,共计九千九百匹。
丁明焕的脊背在发冷,问部下:“前日探子来报,焉军有多少骑兵?”
部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人道:“两万两千。”
丁明焕把碗啪地摔在地上,道:“那还有一万两千一百匹战马去了哪里?”
几个部下不能答。
丁明焕火速往帐外冲,口中大叫:“全军十足戒备!”一出帐,便听见营地四方都在喊:“焉贼来犯!焉贼来犯!列阵迎敌!”
大河对岸,焉军左、中、右三军同时吹响了号角,五百木舟、竹筏和牛皮筏在大河上齐头并进,直向东岸开来。洛军早将九万精兵分作三军,此时也迅速往河滩上集结,转眼布好了阵形,单等焉军上岸。坐镇中军的丁明焕策马巡阵,高呼道:“成败在此一役!莫惜矢石!把焉贼打到河底去!”
今日的焉舟比昨日众,也比昨日疏,五百舟把战线铺了三十里,进鼓声也绵延了三十里,浪头驮着轻舟,一如万马奔腾,烈烈轰轰,声势浩大。洛军的矢石不知该瞄准何处,便漫无目的往河上乱撒,十射而九空,三轮箭射完之后,洛兵上弦之速,渐渐慢于焉舟冲驰之速,便有焉舟如灵活的游鱼逃脱稀松的箭网,往东岸逼近。先是一舟两舟,再是十舟百舟,最后四百五十焉舟结成舟阵,破了洛军箭石的防御,一万余焉兵抢上了滩。
河滩上,拦着一排长墙,以木车和石土堆砌而成,墙后守着洛军长矛兵,伸出千支长矛,往焉兵身上刺。重甲焉兵上前,一边以长矛反击,一边以刀斧劈砍,要把守墙攻破。丁明焕纵马巡视第一圈,尚见两边打得有来有回,巡视第二圈,便见长墙断了几个口子,焉兵陆陆续续冲进来,与洛兵捉对厮杀,再巡视第三圈,便见有个口子拉了十来丈宽,近百名焉兵如入无人之境,又闯又杀,当先一个戟将,容貌俊秀,一身金铠熠熠生光,手中丈二花髯戟刺如赤链蛇舌,扫如金钱豹尾,戟风所至,洛军如波开浪裂,丁明焕忙问:“那边是哪个贼子?”
洛兵回道:“用戟,是殷虚!”
丁明焕拍马上前,叫道:“取孙牧野首级,赏金二千斤;取殷虚首级,赏金一千斤!”
殷虚应道:“丁明焕!你不记得被殷虚打哭的时候了?”
丁明焕高声问:“殷虚,孙牧野在哪里?”
殷虚道:“你只认得孙牧野,不认得殷虚?”
丁明焕笑道:“怎么不认得?焚香婢生养的私儿!”
殷虚怒发冲冠,戟风变厉,道:“一定打到你终生不忘!”殷字营一万精兵此时已聚首于一处,不到一刻,便把长达六里的洛中军防线扯了个粉碎。
不多时,焉舟两次往返,又送来三万兵,殷虚部、吴九龄部、王虎部已尽数登岸,分别缠斗洛军中军、右军和左军。丁明焕却不慌不忙,数着焉军三四万人都过了河,便道:“收网了!”把令旗一招,叫待命的重甲骑兵全部投入战场。在中军,约一万洛骑组成方阵,倚仗包了铁甲的战马,一步步推过来,殷字营全是步兵,见有铁蹄杀来,便一声令下,渐次退出残墙,聚于河滩之上,丁明焕眼看计谋成功,喜得挥手道:“把焉贼全赶下河!”话音未落,忽闻军阵之北传来冲锋的号角,忙问:“哪来的声音?”
北边的右军阵隐约乱了,多人在呼:“孙牧野!孙牧野在攻右军!”丁明焕大惊,当即道:“骑兵!随我去救北边!”殷虚应道:“你敢去!”把戟一招,殷字营立刻聚成锥形阵,向洛骑兵反推过去,洛军若回身去阻击孙牧野,必被殷虚追袭后背,丁明焕只好道:“先斩殷虚!速战速决!”
殷虚道:“斩首多少金?”
丁明焕道:“三千斤!”
殷虚赞道:“本该强过孙牧野!”
丁明焕亲自入阵强攻,要急速打垮了殷虚,才有余力去战孙牧野,可殷字营勇悍难敌,洛骑冲突不出,两边战得难解难分,只一炷香的工夫,北边又起了烟尘,丁明焕问:“怎么回事?”
洛兵们一个个往那边看,又一个个把话传过来,道:“孙牧野攻来了!”丁明焕策马去高处,果见北边尽头,一片焉军骑兵踏入了洛军右军,轰隆隆如天兵战车,把一路所遇之阻碾得粉碎,洛军军旗倒伏,战马溃逃,丁明焕急怒攻心,大声喝问:“他们怎么过河的?!”
10
孙牧野清楚,两岸相隔只有二十丈,自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对岸的监视,他不能在洛军的睽睽注目之下分兵,他的计策,便是趁夜半天黑,频繁调兵,乱中求变。从左虞候军到左厢军,从右虞候军到右厢军,每与一军合营、错营、分营之时,他都悄悄把精锐骑兵分出来,撤出营地。十多次转营之后,中军六千骑兵、右虞候军三千骑兵、右军一千骑兵、左虞候军两千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远离了河岸,再北上桑梓津,在津北二十五里处停了下来。白天丁明焕也曾北出桑梓津,却只停留在二十里远的地方——他若再往前走五里,便能看见对岸乌压压的一万两千匹战马和一万两千名轻骑兵。
焉军已没有木材、竹子做舟筏,却还剩八百只食用的羊。焉兵杀羊取皮,做成了六只长宽各五丈的羊皮筏子,以铁杆、铁索、草绳把六只筏子捆成一体,一头绑在西岸,选五十名善泳死士,牵引另一头游过河,绑在东岸,半天之内,沙麓河上横起了一道浮桥。骑兵们牵着马过了河,等到开战之际,也向洛军发起了攻击。洛军九万兵马若合在一处,这一万轻骑兵也难敌,偏偏丁明焕将大军分作三处,一处只有三万人,是以孙牧野全然不惧。当是时,洛军右军正在河边与吴字营陷战,孙牧野率一万焉骑自北而来,阴袭左翼,猝不及防的洛军战阵一冲即溃,孙牧野与吴九龄部会师,再与殷虚部同攻洛中军。丁明焕眼看大势已去,遂长叹一声,南下与左军合流,一起向东撤去。焉军以战损四千的代价,夺下了桑梓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