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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词人顾太清的稿本戏曲《桃园记》

2005年冬,编印《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丛刊》第一辑所需的资料均已汇齐,出版许可也已到手,出版社早已在催促,同行们则谓翘首已久,不断问我出版的时间。

按计划,每一种文献均须加解题。金文京先生忙得一塌糊涂,桥本先生则原本就说好不承担具体的解题撰写。只有我自己是“作茧自缚”,无可逃遁。第一辑拟收最先得到出版许可的国立图书馆的藏曲,凡四十五种。我得为这些书籍作解题。虽然每篇只需三四千字,但受限于条件,大是不易。有些文献我本人也只是看到了扫描本,时间又紧,来不及细读全书,遑论详勘版本。兼以参考资料甚少,中山大学图书馆的日文学术藏书屈指可数,而每家藏书单位与每本书又都必须说个道道来,个中苦楚只有自己明白。

教学之余,挤着时间,到2006年正月,终于完成提要,得六七万字。研读间,也颇有收获,故怡然自得,可作钻故纸之余的调剂。试举一例,与诸君分享。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有一种清末钞本戏曲《桃园记传奇》,一册,毛订,甚不起眼,署云槎外史撰。向不知此人是谁。我既然要撰解题,也不能条条都是“未详”“无考”。网上检索,居然查得云槎外史的大名——原来是满族天才女词人顾太清的号。此人与纳兰性德齐名,人赞满族词人,谓“男有容若,女有太清”。此剧实为太清所撰之孤本戏曲。

东洋文化研究所藏“云槎外史”填词《桃园记》

再细检内容,考诸其他篇什,其间故事曲折,妙不可言。

这位女士是鄂尔泰族之后人,嫁帝族皇孙多罗贝勒奕绘为侧室,也就是乾隆爷的“五阿哥”永琪的孙媳妇。她与奕绘相恋多时,因为祖父蒙文字狱冤案,其以“罪人之后”的身份,难以入嫁王府,最后冒称王府二等侍卫顾文星之女,才瞒过宗人府而成其眷属。时年已二十六岁。所以这位原名叫做西林春的女士,从此以顾春号太清而名闻于世。她入嫁荣王府的传奇故事,比之“还珠格格”也不多让。荣王府则可作大观园之荣国府看待。

更有可说者,据说这位顾才女与大诗人龚定庵(自珍)曾有“暧昧之情”,因而激怒王爷,遣人追杀,定庵仓皇离京,一年后仍不免于毒手云云。真实故事与小说家言相杂,令人莫辨真假。

至于其“暧昧”之事,民初冒广生得之于其外祖,又据定庵诗章有“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认定这缟衣人即太清,所以作诗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遂成著名的“丁香花”公案。清史专家孟森力辩其非是,又有著名才女苏雪林为之辩护。然而才人与才女因唱和而相慕,亦是人之常情,故而至今聚讼纷纭,犹无定说。

我从太清、奕绘的作品中,考见太清嫁给奕绘之前,曾有婚史。可能“文君新寡”的身份,是其难以得到王府祝福的原因。而她中年时再度丧夫,夫死三月,即被婆婆赶出府门,当钗赁屋别住。多年后,奕绘之嫡长子去世,无后,太清一脉子孙终于成为唯一的继承人,重入府门,且延续到今天。看来,这一故事,不必多加虚构,就足可以写成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连续剧了。

太清的稿本词集为内藤湖南所得,转辗归武田医药财团的杏雨书屋,多年前已公布于世。太清的两部戏曲,一经长泽规矩也之手,颠沛而至东京;一名《梅花引》,今流落于河南省图书馆,尘封已久,无人知其作者。我尝先后多次发函、致电给河南省图书馆馆长,欲将两剧一起影印,希望馆方能玉成其事,他日出版后,馆方且不妨作为礼品。可惜终无下文。好在我已经见过原文,颇可借以考订太清早年经历。故尝撰成一文,于一学术会议上披露,大家均觉得大是有趣,后为李伊白女史要去,刊于《文学遗产》2006年第6期上。

想想太清此两剧,经百余年风雨,而今仍得完好保存于天壤间,为吾人所发掘,亦已足庆幸。

此事续有后文。本人尚有一任务,乃是清代蒙古车王府藏曲本之整理与研究,历时十八年,终得完工(题《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总20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 。这车王全名车登巴咱尔,是漠北外蒙古部落的王爷,以往戏曲研究界不甚了解其身世。而我考得此人原是顾太清的女婿,生长于北京,通汉、满语,长年作道光帝御前侍卫,也常以蒙古扎萨克亲王身份陪皇帝看戏。十八岁时娶奕绘之长女。能诗,亦能画,尝画大漠风光、仕女图扇面,由太清为之题词。所以,车王之喜爱词曲,大约也与岳母、岳父之擅长诗词、戏曲有关吧。

车王府旧藏钞本戏曲,如今主要藏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与首都图书馆的善本库里。首图尝影印其所藏为《清蒙古车王府藏曲本》,初印十五部,每部九万美金;近又出缩编本,赚得盘满钵满。但首图的倪馆长晓建博士恐怕也只知道人所共知的这些钞本,而不知道他的善本库里,其实还混杂着另外数千册来自车王府的刻本、钞本小说、弹词及戏曲。这是我2006年时寻访到的线索。我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的学术议上,递交三万余字的长文《车王府藏曲本考》,稍稍涉及此事。只是确切的结论,还须到首图的库底去翻寻之后才能得出。

我将考得太清婚史一事,言于中山图书馆前副馆长王贵忱先生。王老最喜定庵诗,被称作是收集龚定庵著作版本最多之一人。他又为我提供一清人诗章,咏定庵与太清之事。诗后附语曰:“定庵曾为某邸西席,觊觎主人才姬,一时颇滋物议。得汉玉印事,见诗集中,多寓意之词。可约略指之。”看来定庵与太清的故事,并不简单。其详情,见于笔者所撰《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一文(《中山大学学报》 ,2009年2期) ,兹不赘述。

人们常说世界很小,只要拐过六十个弯,全世界的人都是相识的老友。我于《桃园记》《梅花引》而考知太清早年的一段身世,又从太清而知定庵佚事,而知蒙古车王与满蒙联姻之故事,从他们之交往、生活,延至帝王、内廷,下至文人,织成一张网,从中可见晚清词曲活动相关的某些重要现象。

所以,窃以为,谓鼓捣古籍文献,实是其乐无穷。如有不信,观此故事,便知端的。

2008年初稿,2015年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