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幸福
街上行人衣着单薄，只有白发老人还捂得严严实实。
唐晓雯穿着秋衣秋裤，套上衬衣和花裤衩，穿上冬日的厚袜子，踩着软和的平底鞋，准备出发。出门时，夏丽红不忘带上厚实的羊毛披肩。
母女俩手牵手，一个直不起身，一个腿脚不利索，一起上街买菜，那画面又稀奇又好笑。
“妈，路人都在看我们呢，我们俩就是这街上最靓的仔。”
“你把身子挺直，别老弓腰推背，伤口已经长好，别怕崩开。”
“时机尚未成熟，过段时日我会站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出小区大门，唐晓雯便开始兴奋地东张西望，这是她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参加社会活动，一切都很新奇。忽然，她瞅见前方一对更加奇特的母女正过马路。两人和她们一样手牵手，但是女孩走路的样子与正常人截然不同，摇头晃脑，两条腿甩来甩去，精神和身体都已非常人。
她激动地拉扯母亲的衣袖，像别人看她母女二人的稀奇劲儿一样，凑近耳根子说：“妈，妈，你快看，右手一点钟方向那对母女。”
夏丽红随眼望去，正好看见母女二人的背影，随及一辆卡车经过，两人消失在人群中。
“妈，你看见没？”
“看见了。”
“那女孩只有十几岁吧？”
“不知道。”
“她走路方式好奇特，是神经系统有问题吧？”
“应该是。”
“你说她还在上学吗？”
“应该没有吧？不知道。”
“她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是小时候发烧烧坏脑子吗？”
唐晓雯好奇的像是一本书，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她第一次在医院外的人世间见到比自己更凄惨的人。原本还在为身体哀怜，突然看见这一幕，内心深处的自怜和无奈似乎得到救赎。
“原来我不是最不幸的人。”唐晓雯挽紧母亲的手臂说，“和她相比，至少我还能正常走路正常吃喝，看上去至少还是个正常人，而她，看上去已经不同常人，当她第一次走在大街上时，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指点点，像我刚才那样，被人用与众不同的目光盯着看。妈，她好可怜。”
“嗯。”
“虽然我也挺可怜，但她都能这般行走，我也一定能恢复如前。”
像是身处比惨的世界，当发现自己并不是最惨的人时，突然燃起生存的斗志。
夏丽红看着女儿初露生气的脸庞，眼神带笑说：“那是当然，一定能越来越好！”
“啊，绿灯了，走，过街买菜去！”
菜市场里好生热闹，和唐晓雯记忆中一样，一个月没来，恍如隔世。虽然从前也甚少来此。踏进人群，一股人间烟气萦绕全身。
“妈，我好开心呀，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么多人！”
“多留点心，注意安全，这儿人多，小心别被撞。”
话音刚落，一个小女孩像炮弹般飞速冲来，和唐晓雯的肚子只差分毫擦身而过，夏丽红惊吓之余猛地伸出手臂挡住腹部。唐晓雯霎那间懵住，脑海仍停留在刚才的混沌中，一片模糊。
“这谁家小孩，怎么到处乱跑！撞着人怎么办？”
“好险…妈，好身手！”她翘起大拇指，喉咙顿感干涩。
夏丽红一脸凝重，若不是刚才反应迅速，女儿现在不知在何地。她深吸一口气，醒醒脑，提着十二分精神紧紧牵着女儿买菜，只要见到路人行进一米之内，便立刻伸手护住女儿，神情似百万级专业保镖。
唐晓雯的心思全被五颜六色的蔬菜吸引，止不住吞口水。不到半小时，菜蓝已经满满当当，但她舍不得离开，闹市之中无形的烟火气令她流连忘返。
经过花店时，黄灿灿的向日葵吸引了夏丽红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问：“老板，这花怎么卖？”
“八块钱一朵。”
“前几天不是六块吗？”
“这花你自己瞧瞧，又大又新鲜，和前几天的不一样，这品种八块钱算便宜卖！”
“再便宜点，我们经常来这儿买，都是老顾客。”
“你买多少朵？”
“两朵。”
“就两朵还讲什么价。”
“我们过几日还会再来，从今往后这花都在你这儿买，你还不能便宜点？”
老板一听，有些犹豫，撇撇嘴东瞅西望，瞄了一眼在里屋打理的老板娘，压低声音说：“好好好，别跟人说啊，看在老顾客份上，六块钱一朵。”
“谢谢叔叔！祝您生意兴隆！六六大顺！”唐晓雯立马嘴巴抹蜜道谢。她这嘴要是甜起来，蜜蜂都受不了，手捧两朵大大的向日葵，笑容尤其灿烂，心满意足启程回家。
菜篮子里红色番茄、黄色南瓜、绿色青笋、白色萝卜，好说歹说得有十多斤东西，夏丽红一瘸一拐，一手拖着菜篮一手保护女儿，唐晓雯想搭把手，但奈何仍不能提重物，抱着两朵向日葵倚着母亲前行。
红绿灯路口，迎面遇到一对老夫妻，白发苍苍，老奶奶推着半瘫的老爷爷正去买菜。老爷爷说话颤抖吐词不清，老奶奶笑着点头是道，时不时整理老爷爷身上的被单。
夏丽红想起手上的披肩，问：“你冷不冷？要不把披肩披上？”
“妈，我不冷，走一圈还挺热和。”
但夏丽红仍然将披肩裹在女儿身上，说：“路口风大，还是披上吧。”
“谢谢老妈。妈，那对老人家真幸福。”
当唐晓雯脱口而出“幸福”二字时，她忽然意识到所谓幸福不过是苦中作乐负重前行而已，人生在世，意外、生病在所难免，虽然没有健全的身体，但活着便是幸福。
双腿瘫痪但有一人老来相伴便是幸福，痴痴颠颠但有一人视若珍宝便是幸福，而对于她而言，幸福更无处不在——每天的茶米油盐是幸福，爸妈笑容是幸福，第二天照常升起的太阳是幸福。这个三十出头的少女，思考着人生的来来往往，思考着此刻尚且拥有的财富，无比珍惜。
母女俩缓缓走至家楼下，夏丽红举起手机给女儿拍了两张照片。孩子第一次出门如此精神，值得纪念。照片里，唐晓雯高举手中的向日葵，虽然弯腰驼背，但全身充满蒸蒸日上的朝气。
“妈，明天我们继续逛菜市！”
“你想去就去，但千万别累着。”
“不累，越逛越舒服。”
从这天起，逛菜市成为母女俩的日常生活，隔三差五便会顺道买两朵向日葵回家，不知是因为家里风水变好，还是向日葵的品种不同，花期越来越长，越发硬朗。
唐诚见女儿越来越能走，将看病提上日程。既然能走路，那人生的路也该好好思量思量。
“晓雯，出院这么久是不是该复查了？”
唐晓雯心里咯噔一下，听到“医院”两字她浑身不自在，时间湮没在幸福的小日子中，不知不觉两周已过。她装作漫不经心回答：“嗯，应该是。”
“我后天休息，要不我们后天去医院？”
“爸，我不想去。”
“啧，你这说的什么话？身体恢复得好不好、伤口长得如何、会不会留疤，还有腰疼，总得问问医生吧？而且我认为最好尽快把那东西切掉，这样才能放心，万一什么时候...”
“唐诚！嘴巴里吃了狗屎吗！给我闭嘴！”夏丽红瞬间冒火，见不得老公胡说八道。
“爸，我好不容易能出门走走，沾沾人气，我不想这么快又去医院。去医院挂哪个科？外科？内科？”
“当然是外科！手术切除是最好的方式！”
“爸，我不想去！”
唐晓雯一怒之下扭头看电视，不愿面对父亲严肃的脸庞。医院于她是地狱，仿佛一脚踏进去便会跌入悬崖。那里面有人能医治自己吗？有人愿意医治自己吗？她寻思，没有，至少在住院的二十多日里，她并没有遇见。哦，不对，有一个人她确实迫切地想见一见。
“爸，要去也行，我们先去见见主刀医生，如何？”
“那小伙子那么年轻，找他干嘛？你这个病最好找老医生，他们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说不定有办法。”
“爸，主刀医生是唯一亲眼见过我体内病变的人，我想当面找他问清楚详情，说不定对以后的治疗有帮助。”
唐诚一听，豁然开朗。
“行，我现在就去挂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