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来二往
清晨六点，病房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咚咚”声，家属纷纷开始收拾租来的床铺。
夏丽红昏昏沉沉，睁不开眼。
熬了一宿的夏子君，身体发寒，虽然已近立夏，但她仍不禁打个寒颤。
“子君，待会儿我去买早饭，你想吃什么？馒头还是稀饭？鸡蛋要吗？”夏丽红问。
“二姨，我不吃，别给我买。”
“这怎么行？早饭必须得吃，熬夜还不吃更伤身体。”
“不用，我没胃口，只想睡觉。”
“哦，那，那你睡吧，不用等我回来。”
“没事，我看着姐姐，您去买吧。”
“快睡，现在是早上，人多不怕事。”
夏子君扛不住疲倦，缩进折叠床上，倒头入睡。
此时，天已亮。
唐晓雯睁开眼，望见窗外白色的天空。
呼，还活着。幸好还是这里。
昨晚奇怪的画面令人心生畏惧，若一觉醒来身在别处，怎么办？
夏丽红端来一盆热水，用热毛巾给女儿敷脸。
“妈，好舒服。”
“那再来一次，温度合适吗？”
“嗯，像在做SPA。”
当毛巾掀开后，唐晓雯发现嘴边多出两个纸杯，一个有水一个没水。
“妈，这是用来干嘛？”
“漱口。”
“不用吧，又不用见人，而且我连头都抬不起来，怎么漱？”唐晓雯直接拒绝。
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挺想干干净净。
“怎么不能漱？你用吸管喝水，然后吐在空杯子里。既然从那儿出来，就干干净净地过日子，像个人样。”
“哦。我就是想让你休息休息。”唐晓雯嘀咕道。
老妈的话说得在理，既然有机会活下去，那就活得漂漂亮亮。成天没个人样，万一老天爷把做人的机会又收回去怎么办？
她侧着头吸入一大口水，“咕噜咕噜”几次，然后对着空杯子小心翼翼撅起嘴。
谁知一张嘴水便顺着脸颊溢出，流到母亲手上。
“啊，妈，对不起。”她一脸内疚。
夏丽红顾不上洗手，说：“再来一口。”
一场洗漱结束，夏丽红满手都是女儿的漱口水，但她并不嫌弃，而是思量着明早换个更好的方式。
整理好衣裳，扎着一束小辫儿，她叮嘱道：“我去买早饭，很快回来，要不你继续睡会儿？”
“放心，我没事。你去吧，走慢点啊。”
出了门，夏丽红径直走向楼道。
她从不等电梯，电梯费时，走楼梯能节约不少时间。
此时，食堂已经热闹非凡，房顶升起热气腾腾的白烟。
包子、馒头、窝窝头，白米粥、青菜粥、南瓜粥，煎饼、发糕、油条，应有尽有，还配有各色小菜。
夏丽红走进去没多晃悠，买了一个白面馒头和鸡蛋便匆匆往回赶。
见到母亲买的早餐，唐晓雯很生气，嘟着嘴问：“只买了这些？”
“啊。”
“太少啦，连个小菜都没有。鸡蛋配馒头怎么吃？”
夏丽红呵呵一笑：“我觉得挺好，又能吃饱又有营养，柜子里还有牛奶，够啦。”
“哼，就没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吗？”
“你又不能吃，考虑什么？”
“我是不能吃，但我想看呀。馒头加小菜那是绝配，光啃馒头多没意思，再来个花卷、稀饭啥的，这才叫早餐！”
“我哪吃得下那么多？”
“早餐要吃得像女王一样，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啦，明天我就是女王。你别忘了，饭卡是甜妈的，我可不好意思乱刷。”
“到时候我转账给她，该吃吃该买买，别不好意思。”
唐晓雯担心母亲营养不良，万一把身体熬坏。
夏丽红担心女儿独自待着，万一出事。
一个愿意给钱给时间，一个不愿花钱花时间，谁也不让谁。
夏丽红一口馒头一口牛奶，很满足。
她撕下一小块，放到唐晓雯嘴边，捉弄道：“想吃吗？这面劲道，越嚼越香。”
“哼，我又不能吃。”
“出院的时候让你爸买一口袋，放冰箱冷冻，慢慢吃。”
“哼，再好吃的东西，医院的我可不要。夏子君呢？不吃早饭吗？”
夏丽红回头看向折叠床，夏子君已经熟睡。
“她说不吃，千万别叫她。现在已经睡着了。”
“哦。”
唐晓雯也望着折叠床，眼神似乎在说：谢谢，我亲爱的妹妹。
十一点半，夏丽蓉出现，笑眯眯地提溜着一塑料袋，满脸的皱纹都连在一起，和满头白发相映生辉。
“姐，你来啦。”夏丽红起身迎接。
“嘿嘿，今天我带了好东西来。”
“什么好东西？来，先放下。”夏丽红用湿巾擦擦板凳，腾出“桌面”。
夏丽蓉得意地回道：“乌鱼汤！今天一大早我就去菜市场买乌鱼。你不知道，都说乌鱼汤养伤口，我专门给晓雯买的。”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解开口袋，小心翼翼打开保温桶。满满一桶鱼汤，又白又暖，香气扑鼻。
“待会儿让晓雯多喝点。”
“原来乌鱼汤还能养伤口呀？我只知道这是下奶的。但是晓雯现在还不能进食，待会儿让子君多喝些，昨晚辛苦她了。”
“有啥辛苦，她上班经常熬夜，年轻人就得多熬熬。”
“瞧你说的。姐，我现在去买饭，你帮我看一会儿。”
“要不我去你留下？”
“不用，我熟悉路，想吃什么菜？”
“随便，买你喜欢吃的。”
“那我买两个菜，加上这鱼汤应该够。”
夏丽红拿上外套迅速离开。
“大姨，您坐，别老站着，坐下休息。”
“没事，我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你想不想上厕所？要不我帮你？”
“不用不用，您先休息一会儿。”
“要不我把床摇高点？”
“不用，我就这样躺着。”
一来二往，几个回合后，夏丽蓉这才坐下。
这两人几乎从不单独相处。空气里弥漫着尴尬。
该说些什么呢？
正当唐晓雯不知所措时，夏丽蓉开启话匣子，声情并茂地谈起炖乌鱼的经验。
果然，自己舒服了，别人也会跟着舒服。
不久，夏丽红买回午饭，叫醒夏子君，三个人围着凳子开始吃饭。
地方虽简陋，但其乐融融的样子，令人会心一笑。
这样真好。
夏子君用最快速度填饱肚子，迅速窝进被窝。
夏丽蓉坐在凳子上，靠着床边。
夏丽红坐在床尾，靠着夏丽蓉。
两姐妹相互依偎。
姐姐拿出手机，给妹妹讲述唱歌的经历。她的声音绵远悠长，像一首安眠曲。妹妹朦朦胧胧靠着姐姐，安然进入梦乡。姐姐浑然不知，垂下眼皮，继续娓娓道来。
看着这情景，唐晓雯噗嗤一笑。
“大姨，您也睡吧。”
“啊？我不困，你好好休息，困了就睡。我给你们讲故事。”
眼前这位老人家，慈眉善目，明明眼皮子都快撑不住却仍然嘴硬，甚是可爱。
她还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夏丽蓉吗？
唐晓雯一阵感慨。
时间果然能改变一个人，当年大姨那么咄咄逼人趾高气昂，现在竟能变得如此温和。
如今她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婆婆。
第二晚，夏子君换上加绒卫衣，“抗战到底”。
她双手环抱，骨子里仍阵阵凉意。
“真不敢相信这是五月。”
“嗯，的确，我也觉得冷。”
“这跟我们加班还真不一样，加班的时候完全没感觉，睡一觉就好。但在这里就是冷，寒冷的冷。”
“要不，你把绒毯披上？咳，咳。”
“来，快喝水。绒毯就算了，披上那个不方便，万一太温暖睡着怎么办？你快睡吧，我接着追剧。”
连续熬两个晚上，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阿嚏！”换班时，夏子君打了一个喷嚏。
“感冒了？”夏丽红一脸担忧。
“没有，我这么强壮，睡一觉就好。”夏子君穿着厚厚的衣服盖上两层被子，沾床入睡。
中午，夏丽蓉依旧提着乌鱼汤来。
“怎么样？今天能吃吗？”
“医生说能喝汤！姐，快坐下歇歇。”
“能喝就好！看看我这汤熬得多好！”夏丽蓉欢喜地打开保温杯，奶白色的鱼汤冒出阵阵香气，挑逗着唐晓雯的味蕾。
“哟，这汤熬得好！瞧这白的！”夏丽红积极捧场，“里面还有白萝卜！”
“可不是嘛！我去买鱼，卖鱼的老人家说萝卜炖乌鱼好，恢复快！”
说起这，夏丽蓉的眼睛都快笑成两颗大豆芽，豆芽尾巴好长好长。
端着白白的鱼汤，唐晓雯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喝一口鱼汤，真鲜美。
这天午饭，夏子君并没有起床。
“我想再睡会儿，你们吃，别管我。”被子里传来含糊不清的一句。
夏丽蓉一听，没好气地骂道：“就知道睡觉！在家也是这样，懒人一个。”
见她故作凶残，夏丽红和唐晓雯相视一笑。她这刀子嘴豆腐心，几十年都这样。
下午，护士突然出现，准备将唐晓雯转入11床。
难道是情况好转，不用住在这里了？唐晓雯暗自欣喜。她现在住的是消化科的监护室，满屋子全是重症患者。
突如其来的转床，令一群人不知所措。
夏丽红飞快地转动脑子。
“牛奶、衣服、纸巾、苹果...姐，帮我放床上。”
“还有洗脸盆、毛巾呢。”
“对对，床头柜里还有东西，零食、水壶、豆腐乳，都放床上！”
老姐妹俩一前一后把柜子里的物品全堆在唐晓雯床上，夏子君则慢慢悠悠收拾折叠床。
几分钟后，载着满满当当的物资，唐晓雯进入新的房间。
“妈，我的床号越来越小，是不是说明我快出院啦！”
她的声音渐渐清澈明亮，这会儿已能连字说话。
“嗯！我们快点康复，快点出院，回家！”夏丽红的眼里充满力量。
晚饭时，孟伟提着一个大型保温袋来到病房，脸上带着憨实的笑容。
“来，今天我给大家带了大餐，尝尝我做的土豆炖牛肉。老丈人去乡下买的黄牛肉，又新鲜又好。”
夏丽蓉一家人和夏丽红两口子围在板凳四周，融洽地吃饭，这情景十几年未见。
“这土豆烧得真香！孟伟好手艺呀！”夏丽红说。
“嘿嘿，这都跟二舅学的，下次尝尝我做的烤鱼，味道更好。”
“晓雯，尝一口吗？”
“哼，你不逗我吗。屁都还没打，只能看看饱眼福。”
喝着热好的鱼汤，唐晓雯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口水都快从眼睛里冒出来。
有夏丽蓉一家准备料理，唐诚轻松许多。如果下了班还得准备晚饭，加上堵车，到病房得八点，陪女儿的时间更少。
饭后，夏丽蓉一家人都走了，包括夏子君。
五一劳动节三天假期，她没回家陪孩子，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守护唐晓雯。离开时，她的身体因为怕冷已经缩成一团。
夏丽红语重心长地感叹：“这次幸好有你大姨一家帮我们，天天给你熬鱼汤，天天送饭，不然我们哪能这么早吃饭。”
“嗯，我知道。我很感激，幸好有他们，你才能睡一觉。”
母女俩眼里泛起泪花。
“妈，你们都辛苦了。”
“一家人不说这些。”
唐诚虽然也很感激，但看着眼前半瘫的女儿，他心里仍然有恨。
当初若没那诅咒，哪来今天这般心酸。
但唐晓雯却因为这几天的事，完全解开心结。
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