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至少还活着
望着天花板，想着挨了一刀却举步维艰的现状，想着住进重症监护室无法动弹的身体，想着不久前才跨入三十出头的人生，唐晓雯的内心一片空白。
我应该生气吧？还是痛哭？电视剧不都这么演吗，大哭大闹一场？
呵，她内心轻蔑一笑，原来不管现实如何残忍，现在竟然只想睡觉，像是睡魔缠身，根本无力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或许因为药物，或许这是逃避现实的方式，但闭眼前她脑海里出现五个字：至少还活着。
没有什么将来以后，只有当下的困倦，好好睡一觉，万一这全是做梦呢？
一觉醒来，眼前仍是那块灰白色天花板。
果然不是做梦。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唐晓雯顺势朝窗户望去，心里猛然一惊：能随便扭头了？
她动动腿又抬抬手。
诶？手被绑着？啊…自己竟然忘了这一茬。
这都什么待遇，人已经躺在这里，难道还会跑吗？
唐晓雯白眼一翻，殊不知这是护士避免病人拔管的被迫之举。
无奈之下她只能将就将就，至少能动动头了。
待我好好瞅瞅这传说中的ICU长什么样。
她睁大双眼，打算在朦胧中探索奥秘。
但插管却限制了活动范围，只能水平扭头，缓慢而轻柔。
她竖起耳朵，收集周围一切动静。
房间很大很安静，进门对着一排玻璃窗户，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不知是不是深夜。
屋里一共三个病人，每一张床边都放着各种仪器。
左侧躺着一位大叔，听声音似乎年长许多。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时不时找护士聊天。一会儿说起身体的病痛，一会儿聊起晚饭时家人送来的宝贝，一会儿又探讨人生。
这大叔一直不停叨叨，嘴巴就没闲着，但护士并没有拒绝他无聊的“打扰”。
或许是他的话有道理，或许是因为幽默，在一旁偷听故事的唐晓雯听得饶有兴趣。
“人一生下来不就是奔向死亡吗？我都这么大岁数，肉吃过，酒也喝过。如果这关过了，那以后继续吃喝玩乐；如果出不去，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万一十八年后您变成女的怎么办？”护士调侃道，“呵呵，放心，您一定能出去。”
“我还不舍得走呢。在这里吃饭有人送，上厕所不下床，咳嗽有人拍背，无聊还有人聊天，多好。只是辛苦你们，不嫌弃我这老头子烦人。”
“那您要是一直住这里，可不招人喜欢。”
“嘿嘿，我也就说说。出不去，我那老婆子还想我呢。天天熬一大锅烫稀饭给我暖肚子，她也不嫌辛苦。”
“可不是嘛，您说肚子凉不舒服，人家便熬稀饭给您暖暖。暖水壶多方便，她嫌太硬，哪像这大袋稀饭靠着软和。”
“嗯，她心细。这包稀饭可是我的宝贝。”
“等回家了好好伺候人家。”
“嘿，谁伺候谁还不好说。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你不嫌弃我我不嫌弃你吗？你帮我穿鞋我给你暖脚，过过小日子。你结婚没？”
“哟，您这是要给我介绍对象？”
“那看你有没有这福气。”
“用不着啊，我这么漂亮能干，娃都有了。”
“看不出来呀，你还挺年轻。”
“三十好几啦，戴着口罩帽子您哪看得出来。”
“生孩子好，早点生早点抱孙子，传宗接代，看着下一代也有个盼头。”
这话说进唐晓雯心坎里，如果自己真去阎王殿报道，爸妈可怎么办？但现在这种情况，还能生孩子吗？
算了，想得多不如做得多，想了没做等于浪费脑细胞。至少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有一切可能吧？
护士收拾好大叔，坐在房间正中的工作台前查阅资料。昏暗的屋子里，电脑屏幕放出明晃晃的光，把护士的脸照得发白。
只管三个病人，这夜班应该挺轻松吧？唐晓雯心想。
谁知护士一直在忙活。
要么“哒哒哒”敲键盘查看医嘱，要么观察病人情况。如果有人喊一声“护士我想上厕所”，那她还得立马把屎把尿。
啧啧，护士果然辛苦。唐晓雯不由感叹。
对面的病友也不知怎的，刚刚才喊过护士，现在又在召唤：“护士，我想上厕所。”
才看完医嘱的护士不得不赶紧起身，拿着专用器具去照顾这无法动弹的病人。如果动作慢了尿床上，一分钟的活变成五分钟，可不没事找事吗。
奇怪，我怎么一点也不想上厕所呢？唐晓雯纳闷。
她左思右想，似乎在迷迷糊糊时听到过一句话。
“13床要多注意管子。输液管、气管插管、导尿管、引流管和这边这些管子都要多看看。”
原来插了尿管，难怪...
出于医学生的好奇，她开始尝试感知不同部位的管子，想象它们的形态和位置。
呵，我在干嘛？
她不禁暗自冷笑，想不到一年前为了执医考试日夜复习，最后这些东西竟然用在自己身上。
刹那间，一股对学医的恶心和后悔油然而生——
如果没学医，我就不会知道这些管子在哪儿。如果没学医，我就不会对胃疼视而不见。如果没学医，我会不会早就发现问题早就治好了？为什么要学医！为什么不听老妈的话！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人生没有后悔药，每一个现在都是曾经的选择。
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突然“呲溜”一声，气管插管的接口无故断开。刚忙完11床的护士赶紧赶来13床，边走抱怨：“哎！这接口怎么又断开了！”
又？难道之前断开过？我怎么没感觉？唐晓雯心里嘀咕。
这确实不是第一次，只是之前她一直沉睡，察觉不到而已。
护士对此束手无策，只要一听到“呲呲呲”的气流声，便是13床管子断开，像听到起床铃声，必须立刻马上行动起来。
接好管子，护士发现唐晓雯醒着，微笑着说：“醒啦，那我们来翻个身。”
嗯？翻身？
这时另一个胖护士正好进屋。
“来得正好，过来帮我翻个身。”护士一边说一边解开双手的绷带，“唐晓雯，翻身时一定要完全放松，别用力啊。”
唐晓雯点点头，心想：翻身还需要用力吗？不就侧侧身而已？
谁知下一秒，自己竟然飞了起来。
我嘞个去！
瞬间的失重感令全身的肌肉迅速收紧，随即而来一阵剧烈腹痛，似乎快将她撕开。
她皱紧眉头，一脸痛苦。
护士见状，调侃道：“叫你别用力不听吧。好好休息，一会儿就不疼了。”
不是我想用力，突然飞起来我也身不由己啊！
此时的唐晓雯痛地只想蜷缩成一团，可护士没那闲工夫，紧接着便让她侧身抓住栏杆，一人双手扶背，一人检查背上的褥疮和压痕。
唐晓雯哪里有多余力气，抓着栏杆的手很快开始颤抖。
检查完，护士牢骚道：“哎，你的皮肤实在太嫩啦。背上那些管子轻轻一压就是一条印。每次给你检查都提心吊胆，生怕破皮。”
这话听得唐晓雯心里嘚瑟，打小就被夸皮肤水嫩，谁让自己天生丽质呢。
但很快，这种无厘头的小开心迅速消失。
皮肤好有什么用，肚子上的伤口都不知道多大，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先活下去才有嘚瑟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