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椅子
少有物品能超过椅子,让如此众多的设计师给予如此之多的注意力。那些反复的、毫无必要的改变,修整和重塑过程,除了椅子,或许只有自行车和开瓶器才经历过。虽然已经存在各种各样的解决办法,但设计师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尝试各种特立独行的新方案。
设计师们对设计出一款成功的椅子情有独钟,这并不难理解。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把椅子,能够确保你的职业生涯必定不会转瞬即逝,而这正是其他任何产品设计都无法达到的。设计师费心设计出一款智能手机或一台笔记本电脑,只能眼看自己的努力成果以令人心痛的速度销声匿迹。然而,无论是从实物的角度来说,还是从设计的角度来说,椅子都能长久地存在。椅子设计的生命周期比其他任何工业制品都要长得多。至少,它们过去曾是如此。迈克尔·索耐特(Michael Thonet)最初在1859年制作的一款曲木咖啡椅,直到今天还在生产。这样的例子之后也有很多:伊姆斯躺椅早在1956年就首次投产,但直至今日,美国的赫曼·米勒公司、欧洲的维特拉公司,甚至是中国制造商,都还在生产这款椅子。埃托·索特萨斯在20世纪50年代末曾宣称,与其说伊姆斯设计的是一把椅子,不如说他设计的是一种人们坐下的方式。这款椅子在今天看来也非常现代,这是同年出现的另外两款设计产物无法媲美的,其中一个是尾翼闪着光的凯迪拉克De Ville Coupe,另一个是雷神公司生产的细腿405线黑白电视机。这两款产品当年与伊姆斯躺椅一样,好评如潮,魅力超凡,可现如今,它们已被时代淘汰。不过,正如证据所表明,我们看待椅子的方式也在发生转变。人们对新奇事物的不懈追求,已经战胜了人们消费设计品的传统方式,迫使椅子的设计更加接近时尚领域的潮流周期循环。
彼得·史密森是20世纪60年代少数几个对设计有着深刻理解的建筑师之一,他认为对不是设计师的人们来说,椅子持续不断的吸引力来源于它可爱、拟人化的外观。“很少有人收集橱柜、梳妆台或凳子,但收集椅子却很普遍,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把椅子当成了家里的宠物,它们有腿有脚,有胳膊,也有后背。它们在一个方向上对称,这很像动物,也像我们自己。”我从来没用他说的这种方式看待过椅子。有些椅子,你想拥有它们,是因为你想坐在上面。但也有些椅子,你之所以想拥有,与其说是想坐在上面,不如说只是想从房间的另一边远远地观赏。比如里特维尔德(Gerrit Rietveld)红蓝椅,或者说我所拥有的这版红蓝椅。这把椅子由意大利卡西纳公司生产,这家公司在里特维尔德去世后获得了这款椅子的制造权。我书房里有一把罗恩·阿拉德(Ron Arad)设计的罗孚椅,它能勾起我对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特殊时刻的回忆:当时,凭借创造性地回收利用旧物,阿拉德的事业刚刚起步,我也才刚刚开始了解他。
根据史密森的说法,“我们标记自己领地的行为,始于我们的服装风格,以及我们在穿着它们时的动作和姿态。通过椅子,我们的领地意识延伸到了皮肤之外。通过椅子,我们首次在我们的意识并不存在的空白空间,使我们自己的意愿得到加强”。厄内斯托·罗杰斯(Ernesto Rogers)在1946年的《多姆斯》杂志上发表过一段著名的评论,把建筑描述为“从城市到勺子”的延伸,这段评论后来频繁地被人引用。史密森提出的观点与此如出一辙。他认为,“当我们设计一把椅子时,我们实际在制作一个微小的社会和城市。这一点在本世纪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当今这个时代,正如密斯·凡·德·罗所设想的,对城市和社会的类型有着非常清晰的概念”。
史密森和他的伴侣艾莉森以设计伦敦东区工人住房而闻名,他们曾多次尝试设计明显不属于无产阶级的椅子。他们构思出一系列新奇的物件,包括把平整的透明有机玻璃片绑在一个金属框架上产生的Pogo椅、带有“太空英雌芭芭丽娜”风格尼龙皮毛的马鞍椅,以及图尔克滚轮椅,后者带有格里特·里特维尔德红蓝椅的色彩感和空间感,或许更有市场前景。不过,里特维尔德的椅子轻而薄,有如浮在空中的飞机;与此不同,图尔克滚轮椅更像是装上了轮子的一大块泡沫。尽管史密森夫妇不懈地尝试,他们的椅子依然没能像索耐特工厂的产品那样定义一个历史时刻。归根结底,相比于设计,他们也许还是在建筑方面更在行。
我们必须从一个实用物件的角度来理解椅子,不过,这种物品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与许多超越实际用途的目的密切相关,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拥有了文化意义。椅子是权力和地位的体现,也是一种测试平台。从曲木到钢管,从玻璃纤维到碳纤维,椅子为新的材料和新的生产工艺提供了试验场所。技术和美学创新显而易见地影响着椅子的形态。
难怪现代设计史经常被描述成一把把椅子,而不是汽车、手枪或字体,虽然它们很可能也有资格充当这样的角色。
家具的美学语言来自它占据的空间,也来自它最初被设计时所要来装饰的空间。因此,椅子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建筑意识形态的升华。在现代主义英雄辈出的时期,建筑师们设计出一些至关重要的家具—例如悬臂钢管椅—作为没有机会建造真正的大型建筑时的替代品。建筑师在这些椅子上使用了建筑设计的方法与材料。查尔斯·雷尼·马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和里特维尔德设计椅子时,就把各自建筑作品的许多特征浓缩进了椅子里。
以惊人的速度制造出卓越家具的设计师们渴望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获得设计真正的建筑物的机会。但是家具和建筑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尤其是在规模上,这使得这一转变极具挑战性。
还有一些椅子的设计师并没有建筑背景,他们设计的产品由于缺少建筑设计的光环,常常鲜为人知。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查尔斯·伊姆斯(Charles Eames)并非建筑师,但在毫无疑问由建筑师占据统治地位的椅子设计领域,他凭借一组椅子奠定了自己的声名。当然,他其实也多少受过一些建筑培训,还为自己建造过一幢非同凡响的住宅兼工作室。这幢位于圣塔莫尼卡的建筑体现了伊姆斯和妻子蕾·凯泽所相信的一切观念。有别于按传统方式建造的房屋,它主要由现成的工业玻璃和钢铁部件组成,就像一套零件一样能迅速组装起来。虽说是工业化的预制住宅,它精致的结构和留有余地的比例却又体现出日本传统建筑一般的优雅。它展现出设计师所推崇的用节约的方式拥抱现代世界的设计方式。
1958年夏天,也就是伊姆斯弯木躺椅首次上市的两年之后,伊姆斯的代理人普赖斯和亨尼维尔德律师事务所(Price&Heneveld)就侧向弯曲减震器为他申请了专利,这款躺椅正是因为采用了这种减震器而十分舒适。申请专利使用的图纸严谨可靠,像科学仪表的说明书一般,以一种冷静、客观,而非诱人、充满表现力的方式呈现了这款椅子的全貌。每一个螺栓和螺钉都用粗粗的墨水线小心勾勒出来,旁边还用交叉的线条画出阴影。所有13个螺栓、接杆和螺钉都出现在平面图、截面图和立体图上,椅子最关键的胶合板弯木则用1到6的数字图示逐一标记出来。伊姆斯的名字用迷人的斜体大写字母写在“发明人”一词下方。这套专利图纸虽然是对设计准确而全面的描述,呈现方式却十分古旧,与图纸所描述的那把椅子更仿佛不属于同一个世纪。
保护这项设计的最后一项专利最终在1961年获得批准。此时,伊姆斯与他并不总会署名的合作伙伴一起创立的工作室,已经在这个项目上花了二十年时间。这款躺椅起源于一款能追溯到1949年的三件套多层模压椅。查尔斯·伊姆斯说那款椅子有一种“吸引人的丑陋”。那把椅子原本的框架采用了濒危的木材物种巴西玫瑰木,没有多少技术含量,而伊姆斯所使用的玻璃纤维框架在当时还是一种新材料。他后来又用铸铝实现了极致精致的设计。伊姆斯用自己的房子体现了他所追求的人人可负担的设计、民主的设计,可这些理念却被这款躺椅否定了。2012年,这款躺椅及其配套凳子的售价已经高达5000英镑,这绝对算不上便宜。制造一把这样的椅子虽说不容易,需要大量手工工作,可不管怎么样,躺椅仍然是能用来定义20世纪的少数几件家具之一,这也表明了伊姆斯无须总是与自己的目标保持一致。
自从伊姆斯发明了躺椅,设计开始成为另一种东西。如果我们不理解他对家具做了什么,就很难把握设计前进的方向。椅子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能超越设计群体,深入到普通大众的意识中去。椅子极具说服力,能以一种当代的方式,阐释奢华与舒适的理念。而这正是伊姆斯想要做的。他想要创造一把在贵族式的东海岸俱乐部里才能见到的椅子,就像用惯的软皮棒球手套那样,虽然皱巴巴、用旧了,但十分舒适。椅子上面的皮革装饰炫耀着令人难忘的触感,只有随着使用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优雅的材料才能实现这一点。在最初版本里,椅子坐垫的填充物是鹅毛,随着时间的流逝,坐在上面的人在椅垫上留下烙印,磨损出令人满意的陈旧之美。
椅背和扶手的形状取决于同一块模压胶合板的成型,伊姆斯也将这种技术运用在其他地方。不过,躺椅更大,更重,也更加复杂,它需要许多尝试和许多设计师来完善这些组件,使其成为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
伊姆斯在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与赫曼·米勒公司合作,后者推出这款躺椅时,还放出了一两个精心修饰过的传言。好莱坞电影导演比利·怀尔德拥有这款躺椅,这显然是事实,他有一张照片就是坐在那上面拍的。但要说这款椅子是专门为他设计的则并非事实,这种说法过去一度流传,就连伊姆斯本人也会时不时地暗示这一点。怀尔德早在成为电影导演之前,就对维也纳工坊的家具极感兴趣。他在柏林的公寓是由一位包豪斯学院的毕业生设计的,房间里还搭配了密斯·凡·德·罗设计的家具。他认识伊姆斯,不过这款椅子早在他们相遇之前就已诞生了。
人类开始普遍地变得肥胖,这或许会促使人们重新评估伊姆斯躺椅的构造,但“坐着”这个行为终归不太可能像听黑胶唱片或买报纸那样被时代淘汰。椅子作为一种品类在遥远的未来也一定会继续保有意义。
椅子让我们经历了设计演化过程中的一系列关键性技术事件。雕刻、切割和拼接木材不再是界定椅子设计的参数,设计的节奏在19世纪发生了剧变:索耐特家族把家具制造变成了一个完全工业化的过程。迈克尔·索耐特投资开发新机械和新技术,从而在没有任何手工技术的情况下也能制造出复杂形状,家具制造从此不再需要专业技能。他在家具方面的成就,正如麦当劳在餐饮领域上一样瞩目,而就文化滋养上的成果而言,他的贡献显然比后者更大。
弯木之后,椅子设计师开始使用另一种新发明的材料—钢管,它是机器时代的象征物。20世纪20年代初,马歇·布劳耶、马特·斯坦(Mart Stam)和密斯·凡·德·罗等现代运动的关键人物在几个月内相继开发出用钢管制造的悬臂式座椅。这在椅子设计领域产生的影响,有如电力之于照明。钢管弯曲成紧实、有弹性的曲线,取代了传统椅子在四个角上都有椅腿的传统形态。在此之前,并不知名的美国工程师也曾设计过类似的椅子,但布劳耶(原本是包豪斯学校的学生,后来成了那里的教师)、斯坦和密斯做的事情截然不同,他们想以全新的造型改造人们熟悉的家具物件,从而表明他们对现代世界的看法。他们或许不能真的建造出一座乌托邦,但是,斯坦至少可以只用几英尺的煤气管,花钱雇一名水管工敲敲打打,就展现出一幅机器时代的乌托邦图景。
马歇·布劳耶为了满足在包豪斯学院使用的需求,制造了一款更加优美流畅的座椅,与此同时,密斯把曲臂转化为闪闪发光的钢条,在他充满大理石和玻璃元素的古典主义之中追求着悠长的弧线。艾琳·格雷则在她简洁而优雅的可调节椅子、灯、桌子和镜子中赞美机械的诗意。
查尔斯·伊姆斯的作品动用了三种改变20世纪家具的技术。他使模压胶合板变得更加成熟和复杂,具备了多重的弯曲方向,这比阿尔瓦·阿尔托在20世纪30年代用胶合桦木板所做的事情还要更进一步。伊姆斯属于第一批运用模压玻璃纤维制作贝壳形椅子的设计师,这种材料比胶合板更轻便,也更容易成型。他还在其铝制座椅组合的结构上采用了铸铝。
在钢管和铝铸件之后,可用来制造椅子的材料中又增加了各种各样的合成塑料、玻璃纤维、滚塑成型和碳纤维。据说马歇·布劳耶在包豪斯任教的时候,骑着阿德勒自行车在德绍的街道上游逛,他受到自行车车把的启发,开始用钢管制作家具。塑料并没给这位设计师提供这样直观的提示,人们需要一种更抽象的直觉来发现它们的潜力。1933年,奥托·哈斯(Otto Haas)以有机玻璃的名义,获得了最早用于椅子制造的塑料专利。哈斯的公司当时为这种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比玻璃更结实的材料到处寻找用户。让·普鲁维使用了一整块有机玻璃,作为网面钢框架扶手椅的座位和靠背。在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上,罗姆和哈斯专业化学品制造公司也用这种材料为一款特别版旁蒂克汽车制作了透明的车身外板。
罗宾·戴(Robin Day)用聚丙烯制作出一款便宜结实的可叠放座椅,它堪称英国设计师最成功的椅子设计之一。但是,无论是伊姆斯还是戴,都只在有限的范围内使用塑料,也就是仅用于座位和椅背,而没有将其用在结构性的椅腿或扶手上。用一种单一材料制造整把椅子的方法将改变椅子的制造过程,创造出真正无需任何手工流程的批量生产座椅。这种生产方式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出现,使用的材料是注塑成型塑料。
在使用塑料制造除了基本家用陈设以外的任何物品之前,设计师要解决的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他们还必须找出方法来改变人们对塑料制品的理解与评价。当时的人们认为,塑料是“真实”材料的替代品。它光滑的表面无法显露精湛的工艺,也无法显示材料的珍贵,而这两方面正是人们一直以来衡量一件物品价值的传统标准。
制造一台模压生产塑料椅子的机器耗资不菲,且需要高水平的技术,但是,人们很难在看似毫不费力的成品中一下子看到这些投入。椅子的制作过程本身既不昂贵,也不需要娴熟的技能,加工原料显然并不珍贵,而且挤压过程也毫无人工痕迹。
要想使人们接受塑料,将其视为一种家具制造材料,那么超越了狭隘的功利主义的野心就必须催生出一种新的审美。这种审美要求人们拒绝手工制作的传统方法和关于产品质量的传统观念。它赞美亮泽的涂饰,以及由机器在顷刻间制造出来的物品所拥有的神奇魔力,而这样的制造过程通常不易理解,神秘莫测。
有一种说法称,丹麦设计师维纳·潘顿(Verner Panton)在1968年使用模压玻璃纤维增强塑料制作出一把椅子,并靠它证明了用塑料制作家具的可行性。这是他最著名的椅子设计,它拥有单一的流体造型,将靠背、座位和支撑部分合为一体,去除了椅子的全部固定组件,极具雕塑感。这款椅子当时没能在商业和技术上获得成功,直到二十年后维特拉公司将其重新设计之后,情况才有所改善。意大利设计师和制造商在市场方面做得更好。乔·科伦波(Joe Colombo)在1967年为卡特尔家具公司设计了更加实用的4867椅,这是第一个通过注入单一模具生产出的全尺寸可叠放座椅。接着,维克·马吉斯特拉蒂(Vico Magistretti)于1967年为雅特明特公司(Artemide)设计了赛丽妮椅(Selene chair)。在椅子制作方式的转变上,这些设计比索耐特的曲木和钢管走得更远。
现在我们试图把当代设计的演变史看作一系列椅子,这就好像只通过仔细研究各个王朝来看待历史一样。除了这些特定的椅子,关于设计的形式、技术和社会话题,我们要了解的还有很多。如果只把设计局限在椅子上,那么它必将和许多曾经至关重要但现已经沦为纯粹装饰的技术(比如装订或锻造)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出人们的视野。设计之所以如此迷人,正是因为它能不断改变自身的规范和关注重点。设计,关于创造新形状,但不是必须如此。设计,关于对象,但不是必须如此。设计,关于椅子,但也不是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