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话·对折的真相
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与雨滴汇集在卷曲落叶里的声响交错着，麦芽糖陷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每一寸的身体都沉静着，似落尽木叶的乔木在雨中静静呼吸。
这样的时间，是经不起萃取的枯燥时光，在时不时浓墨重彩的生活里，这样的笔墨寡淡如水。
但，最是如此，最是眷恋。
这每一秒，都值得用记忆的痕迹去感受。
香味渐渐弥散开来，传到客厅。
“做好啦！”
海王星从厨房捧着一盆冒着热气的荞麦面走出来时，麦芽糖已经坐在了餐桌上。
她手上戴着一副手套，是海王星和麦芽糖第一天见面时就戴着的那副。
她没有围裙，穿着还没剪掉吊牌的新潮衣服，脸上挂着开心又带点傻气的笑容，像是小城镇里给爸妈的店帮忙的年轻女孩，贤淑大方里又有着脱不去的稚气。
“有劳你了。”
麦芽糖的嘴角久违地向上挑了挑，她的眼神依然尖锐有光，但至少现在，她在以她的方式表示她的赞赏。
但很快，她的表情里出现了一丝踌躇。
身前的面，说是荞麦面，其实已经有一份小火锅的体量：面浸泡在澄明的浅褐色汤汁里，边缘微微焦熟的荷包蛋覆盖在面的上方；一大片生菜从碗底沿着碗壁一直探出头来；碗沿三片卷起的海苔里分别裹着黄瓜丝、鱼籽、裙带菜，像牵牛花一样展开，下端吸收着鲜美，上端展露着缤纷；几片鱼饼、火腿，夹杂其间；最中央的位置，一个数不清有多少层的蛋卷泡在汤汁里，被面条裹挟着。
这样的一份荞麦面，一个饥肠辘辘的青年男子都未必能吃完，对于12岁的少女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那个……我刚才一时兴起，一不小心就做多了……”
海王星注意到了麦芽糖的表情，讪笑着小声说道。
“对不起……麦麦不用吃完！吃不下了或是不想吃了就别吃了。”
“浪费粮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麦芽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筷子，夹起了中间那个吸饱了汁水的蛋卷。
海王星紧张地坐在麦芽糖对面，看着麦芽糖的反应。
唇间的一开一闭，齿间的一开一闭。
刻在灵魂里的一个味道，存在记忆里的一个味道，唇齿间正在感受着的味道。
甜蜜与痛苦的褶皱，溯洄至心中。
无意识的感知与反应，恰似久久压抑的心潮满溢。
面汤中泛出涟漪。
“啊！怎么了麦麦？是面不好吃吗？”
海王星着急地起身走了过来，她看起来那么心焦。
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呆滞地摇了摇头。
“是面太辣了吗？”
回过神来看向她，她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真好笑，她总会在这种小事情上流眼泪。
“都没有，没有不好的。”
讷讷地回答了，连为什么这么回答都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甚至没能尝清楚味道，但却又知道那个味道。
“那麦麦为什么要哭？”
她戴着手套的手指划过脸颊，丝绸细腻的触感与她温柔的力度，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凉凉的痕迹。
触摸自己的面庞，湿湿的东西，已经在不经意间流淌到嘴角边。
“奇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麦芽糖擦着自己的眼泪，但手背早已抹不去口中咸涩的味道。
没有哭腔，没有哽咽，她的眉头只是微微皱起，她的表情只是木讷温和，她的眼泪不住流淌。
……
咖啡馆内，复古的装潢使得空间看起来拥挤，暖色的灯光映在红橡木庄重的底色上，布置了每一桌恰到好处的明暗。
“你应该全都知道吧。”
麦芽糖漠然地看着爱德华，就像毫无食欲地看着一盘生鱼片，她的眼神里没有一点活物的神色，仿佛只是两滴金黄色的琥珀，无意义地凝结。
“不，我对你到这里来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只能观测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并保持这个世界正常演进。”
“……还有你‘作者’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不过是一个由他的意志而自发出现的次要角色，只是他监测这个世界的一个孔洞，我不知道的东西有很多。就像现在我也觉得奇怪，按照故事，你应该是一个在小镇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混血儿小女孩，善良开朗，但你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冷漠封闭的天才女孩，甚至都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个世界是一个被撰写出的故事世界。”
“如果我拒绝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你会怎么做？”
“我什么都不会做，奥若拉，况且我也没有那样的权力。我只是一个监测器，因为作者的意志而产生，维护这个故事世界的正常秩序，让这个世界沿着作者写定的方向发展。即使现在的你和原本的你并不相同，但你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所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你叫住我做什么？”
“很简单，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向我倾诉。因为你和她一样，也是那个人珍爱的‘角色’。”
“珍爱，你是说，那个人还珍爱我这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别这么说，你是一个关键的角色，没有你的存在，没有你成为她的第一个知心的朋友，没有你给她她受到的第一次告白，没有你离开带给她的痛苦与绝望，她怎么会在之后成长起来，收获真正属于她的幸福？故事的发展，怎么继续进行下去？你是不可或缺的，在《海王星的嫁衣》的世界里，你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如冰锥的穿凿，心脏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痛苦、愤怒、悲伤，在绝望的催化下，聚合成心尖的一滴滴鲜血，滴下，然后干涸。
她沉默了，只是一口口喝着没加一点砂糖的黑咖啡，滚烫苦涩令人难忍，但已无法再对麻痹的神经起到丝毫作用。
她都知晓，只是当再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得到这样的确认时，依然难以抑制。
“……我该怎么办？……最后的日子里，我该怎么办？……”
“依我看，结局既然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不如让最后的几天自然地过去，尽力留下最少的遗憾，或许也能在不影响世界秩序的情况下减轻她的痛苦。”
……
“在宇宙中的迷途树屋里，居住着不老的海王星。她孤独地生活，但她一直有一颗天真善良的心，并一直作为太阳系里所有故事的阅览者工作着。有一天，她到了地球，遇到了一个开朗热情的女孩子。女孩子的名字叫麦芽糖，在小镇里独自生活。海王星和麦芽糖生活在一起，慢慢地，从麦芽糖身上，她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太阳所不赋予她的光芒与温暖，她的孤独一点点痊愈；而多年来独力生活的麦芽糖也第一次有了这样善解人意的伙伴，渐渐对海王星心生依恋。海王星收到了麦芽糖的告白，欣然接受。从此以后，她们就开始以恋人的关系生活，麦芽糖会帮冒失的海王星管理生活，海王星也常常会为麦芽糖做饭来感谢可靠的麦芽糖。但海王星到地球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在最后一天，海王星邀请麦芽糖和自己一起到迷途树屋去生活，但在回到迷途树屋后，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而她的书桌上摆着一本童话书，里面有一个角色名叫麦芽糖，她这时才明白，麦芽糖从最初开始就是一个故事中的角色。”——《海王星的嫁衣》
……
她的眼泪仿佛流进心里，另一颗相连的心里。
好冰，连这样冰冷的身体，都几乎要被她的眼泪凝结。
她的悲伤，她的迷惘，她内心深处，有什么不甘而懦弱的彷徨。
海王星，又一次把将要问出口的话，藏回了心里。
看着那样的表情，仿佛声音都被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