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片狼藉,地上的落叶和泥泞在昏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脏污,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梁筱唯拧紧眉头,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和恐惧。
1
酝酿多时的雨在第二天下午倾盆而至。眼看离梁筱唯所读的美术班放学时间越来越近了,雨仍旧没有变小的趋势。董叙阳和温明不放心,拿了伞出门去接她。
不过是傍晚五点钟,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原本总是人满为患的街道上此刻几乎看不到人影。雷电交加,街边树枝肆意摇动,狂风将雨滴吹散,明明撑着伞,董叙阳和温明还是全被淋湿了。
“哇!这雨下得也太猛了!”董叙阳抹了一把飘到脸上的雨水,不由得感叹道。
噼里啪啦的雨滴在耳边炸响,即使离得很近,温明也必须大声喊话才能确保让董叙阳听到,“感觉伞骨都要吹折了!你把伞拿低一点儿,小心伞被吹翻。”
董叙阳听完突然收起了雨伞,转头露出狡黠的笑容,问道:“要不要来一次雨中赛跑?”
温明白他一眼,“你出门忘记吃药了吧?我才没有那么疯!”
“欸?我看你是怕了吧?”董叙阳用两手将头发拢到头顶,挑衅地望着温明,做好了蓄势待发的准备。
温明“啪”的一声收起雨伞,晃晃眼前的刘海,挑起嘴角,笑道:“从这里到街道尽头,先说好,待会儿输了别哭!”
董叙阳伸出左臂,大声发号施令,“出发!”紧接着,两个人拔腿冲向前方。
雨雾深浓的街道上,董叙阳和温明并肩在雨中奔跑。他们一起摆动手臂,一起放肆大笑。头顶压抑的灰色天空,脚下溅起的泥点水花,砸落全身的雨水,大风产生的强烈呼吸阻力都不足以影响这份得到宣泄的好心情。
掩盖在过往中的伤口在雨中呈现出了原本狰狞的模样,但他们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奋力前进,奋力冲刺。
在靠近约定终点的位置时,温明转头望向身侧的董叙阳,前所未有的轻松感通身贯穿。
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内心清洗,放下了。温明清晰地感受到,他放下了对董叙阳的怨恨。
他必须承认,关于妈妈意外坠楼的事,即使没有董叙阳,即使董叙阳的爸爸和梁筱唯的爸爸没有去往蓝海饭店的天台,贫血的隐患依旧会导致妈妈随时随地昏倒,造成无法改变的悲剧。
所以,他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董叙阳视为导演自己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
最后关头,两个人一起加速冲刺到终点,而后停下来弯腰扶着膝盖大声喘息,他们击掌碰肩。
温明终于在心中为董叙阳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兄弟。
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舍弃一件包袱而欢呼,就在拐进巷子时遭到了五六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的围堵。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铁棍,面目狰狞,表情严厉,除了站在最前面抽着烟的长发男人,其他人都没有撑伞。
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温明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身后的董叙阳,但晚了一步,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
令温明纳闷的是,这群素未谋面的小混混并不像是偶然路过,反倒像是故意在这里等着他们。或许是和自己有一样的疑问,董叙阳率先开了口:“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年轻长发男人吐出烟雾,随即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眼神冷厉地扫过温明的脸,狠狠道:“不想死的话,就赶快把那个黑色提包里的钱交出来!”
钱?黑色提包?温明和董叙阳疑惑地对视,难道这伙人说的是昨晚他们帮周叔从烧烤摊带走的那个黑色提包吗?想到这里,两个人同时恍然大悟地睁大了双眼。
2
“黑色提包不是我们拿的!”温明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钱。”
“少啰唆!”长发男人突然丢下雨伞,快步走到温明跟前,抬手揪起他的衣领,力道大得让温明不得不仰起头来。
他逼近温明,露出狰狞的笑容,“你们太不走运了。昨天傍晚,你们拿着包从小吃街离开的时候,我的车没油了,一直停在那里!我已经从行车记录仪里看到是你拿的提包了!还想狡辩?你知不知道那些钱是我们兄弟多辛苦才挣回来的?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竟敢掉我蔡恒的包?我看你们是活腻味了!”他举起另一只手,狠狠拍了拍温明的脸颊,“我们可是冒雨等了你们一天了,绝对不会空手回去的。”
“喂!你客气点!”董叙阳跑过来,一把拍掉了男人揪住温明的手。但自称蔡恒的男人仍旧没有后退,望向他们的眼神满是张扬不屑。
雨势变小了一点儿,空气中凝结着紧张的氛围,温明的目光快速扫过前方虎视眈眈的人群,最后落到眼前的男人脸上。他比自己高了半头有余,目测有一米八五。左边脸上有道细长的伤疤,眼神凶狠。温明知道,这群人比校园中装腔作势的那些小痞子危险多了,他们没有“学生”头衔的禁锢,无所畏惧,真的不好惹。
所以,他弄不懂,周叔为什么要拿这些人的钱?
“钱真的不在我们身上,那是我们帮……”
董叙阳的话还没说话,就被温明用眼神制止了。目前尚未了解清楚状况,他不想过早摊牌。
“钱现在确实不在我们身上。”温明暗暗瞥了一眼手表,梁筱唯已经下课了。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万一撞上这些人,她很可能会成为这群混混威胁他们的筹码,因此身陷危险。他点点手表,向董叙阳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要速战速决,不能让梁筱唯牵扯进来。
“给我们一天的时间,我会帮你们把钱找回来。”温明想,如果真的是周叔拿了他们的钱,只要劝服周叔,把钱还给这些人就可以了。倘若他有什么困难,自己会想方设法帮助他,让他避免惹上这群不良青年。
“我怎么能够信得过你们?”蔡恒挑挑眉,指指董叙阳,“让他跟我们走。”
“不行!”温明斩钉截铁道,“我可以把住址告诉你们,你也可以派人一直监视,但我需要我朋友的帮助,没有他,你们休想把钱拿回去。”
见对方出现了一丝犹豫,温明想,他们丝毫不敢提及报警的事,这些钱的来路说不定有猫腻,他试探性地说:“如果实在信不过我们,你们也可以报警。”
听到“报警”两个字,蔡恒身后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上前拽了拽他的衣服,小声道:“蔡恒,我看钱真的不在他们身上,谅他们两个小毛孩子也不敢耍花样,就等一天吧!”说着他压低声音,“总比闹到警局的好。”
蔡恒抬眼狠狠瞪了温明一眼,“把他的住址记下来!明天晚上八点前,拿不到钱,你们就死定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后,温明和董叙阳互看一眼,心中的不安感仍旧没有消失。
昨天深夜,周叔敲门取走了那个提包,他当时看起来很着急,倘若那些钱已经被他用掉了怎么办?
温明当机立断,拍拍董叙阳的肩膀说:“我回家找周叔拿回提包,今天大雨,他应该没有出摊。你去接筱唯放学,记住,直接把她送回她家,最好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
董叙阳面色沉重地点点头,向着巷子的反方向跑去。
回去的路上,温明深深呼了一口气,仍然挥不去心中的慌乱。他总觉得事情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他想起几个细节:周叔的烧烤摊正好支在银行斜对面,那里空间十分窄小,处于小吃街的中间,通风很差,并不是什么好位置。可是周叔为什么会偏偏选择那里?难道是为了方便掉包蔡恒的黑提包?
还有,当他过去帮他烤肉串的时候,他有意把黑色提包踢进凳子下面的防备模样也很可疑。
而最让他觉得难以解释的是,既然周叔一开始那么看重那个提包,为何最后又将提包交给了他?或许他一早就知道蔡恒他们的车停在巷子里,为了避免被行车记录仪监拍到,才故意利用温明他们做了挡箭牌?
不,温明摇摇头,周叔不可能这么阴险,为了钱去加害别人的事,他一定做不出来的。
算了,与其猜疑这么多,不如赶快去找周叔问个明白。
这样想着,温明加快了脚步。
3
刚刚转出巷子,董叙阳就碰到了撑伞回来的梁筱唯。看到他全身湿漉漉的,梁筱唯赶紧跑了几步,将他纳入伞中,“你怎么淋着雨跑出来了?”
董叙阳的思绪还处在刚刚和蔡恒一伙人对峙的场景中,他漫不经心地抖抖湿掉的牛仔短裤,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大夏天的,淋点雨才凉快嘛!”
“温明没和你一起来?”梁筱唯将伞柄交到董叙阳手上,这家伙好像又长高了,给他撑伞恨不能踮起脚尖,太费劲了!
“他……”并不擅长在梁筱唯面前扯谎的董叙阳挠挠头,挤出一句,“他有事要处理。”
梁筱唯耸耸肩,一直以来,她认识的温明都是神秘兮兮的,所以她很习惯他对自己有所保留,也能够接受他的隐瞒和不坦白,但是……她侧头望向董叙阳,董叙阳就不一样了,假设董叙阳对她故意隐瞒什么,她就会觉得不平衡、不痛快,一定要问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要戏弄一下董叙阳,于是正色道:“你有没有瞒我什么事?”
董叙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没、没有啊!”他知道蔡恒那伙人并不好惹,所以十分赞同温明的顾忌,绝对不能让梁筱唯掺和进来。这样想着,他抬起头又补充了一句:“最近,你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就不要来温明家里找我们了。”
梁筱唯停下脚步,疑惑地上下打量董叙阳:“为什么?”
“我们……我们……”董叙阳后悔自己没有事先想好说辞,努力在脑海里翻找答案后,才说道:“我们俩要打工,很忙的。你也知道,温明现在一个人生活,我从星城过来也没有带什么生活费,我们俩都需要用钱。”
不对劲,原本梁筱唯只是想要和董叙阳开玩笑的,可现在她真的觉得董叙阳隐瞒了自己什么。她想起之前董叙阳的不告而别,难道他又要故技重施?她握握拳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维持平静,“你是不是又要像之前一样?”
董叙阳不解:“像之前什么?”
梁筱唯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她用最能挖苦人的笑容以及充满嘲讽的口气说:“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跑。”
董叙阳愣住了。可梁筱唯仍旧觉得不解气,她再次强调:“逃跑和做个胆小鬼,你最擅长了,不是吗?”说完没等董叙阳反应过来她就转身走进了雨中。她期望雨滴能浇熄心中不断升腾的怒火,但是雨势已经变得很小,细细的雨丝飘到脸上,连眼泪都无法掩盖。
“对!”董叙阳夹杂着愤怒的颤抖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胆小鬼!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和胆小鬼做朋友!”
她知道自己重重挫伤了董叙阳的自尊心,梁筱唯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大步奔跑起来,她真的最讨厌哭了,特别特别讨厌!
跑了一段后,梁筱唯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人一直跟着自己。她渐渐放慢脚步,嘴角不可控制地扬了起来,这个董叙阳,自己明明说了那么狠的话他竟然还跟了过来……马上就要天黑了,应该是担心她的安危吧?梁筱唯撇撇嘴,算他还有点良心,要不,考虑一下原谅他算了?而且,万一的确是自己太敏感了,错怪了他呢?
这样想着,梁筱唯深呼一口气,有一丝难为情地扭过头,紧接着,笑容凝固在了嘴边。
雨后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片狼藉,地上的落叶和泥泞在昏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脏污,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梁筱唯拧紧眉头,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和恐惧。
她的身后,根本……没有人。
4
雨渐渐停了,灰色的天空中笼罩上层层叠叠的黑色。温明大步迈进单元楼,以最快的速度下楼,走向周叔租住的房间。
到了,他停下来。伸手敲门的瞬间,温明提醒自己,不能以兴师问罪的口吻质问周叔,尽量做到心平气和与他交谈。
“咚咚!”
无人应门。
温明挑了挑眉,抬手用力拍了拍门板。
依旧无人答应。
“周叔!”温明试着大声喊道,而后将耳朵贴到门上,半地下室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可是房间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丝毫声音传出。
这样的天气,周叔不可能出摊。温明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烦躁地在楼道里来回踱步,眼睛不经意地瞥到了窗前用石头压着的一块纸板。
他想起来了,他曾看到周叔在纸板下面放过一把备用钥匙。几乎没有迟疑,温明上前,拿起石头,掀开纸板,取出了钥匙。他不允许自己思考这样做是否欠缺教养,他只知道,他必须找到那个提包,即便他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也不能置董叙阳和梁筱唯于不顾。
转动钥匙后,门开了。温明闪身进去,环顾四周,他发现屋里的摆设极其简单,这种简单并不是指家具简陋,而是你在整个房间里都看不出任何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桌子、书架上没有任何装饰品摆设,灰色旧沙发上甚至落了一层尘土,缺了一角的玻璃茶几上空空如也,窗户开着,没有挂晾衣服的晾衣绳在风中上下摆动……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周叔每天进出这间屋子,温明根本无法相信这里有人居住。目光锁定旁边的卧室,他迈步走过去,心想: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回那个提包。
卧室没有窗户,光线更暗。他伸手按开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缺了半扇门的衣柜。温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冲过去查看,衣柜里什么都没有,床铺也明显已经被收拾过了。
这……这表明,周叔走了?温明的眉头紧紧蹙起来,也或者说,他逃跑了。
不知道在周叔的卧室里呆坐了多久,温明才在一室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慢慢找回了思维。天色已经全黑,他无心查看时间,猜测着应该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钟。董叙阳怎么还没回来?
算了,晚点回来也好,好多给他一点儿时间思考接下来的应对办法。
周叔带着钱逃跑了,所以这个债务就落到了他、董叙阳以及梁筱唯的身上。只是欠钱还好,可偏偏对方是他们难以应对的不良青年。
难道要报警吗?警方是否会相信他们的说辞,毕竟行车记录仪中已经监拍到了他们提着那个提包离开的画面。而且,报警的话,蔡恒那伙人应该饶不了他们吧?他不能让梁筱唯和董叙阳有危险。那个提包是他接下来的,他应当负起全部责任。
可是……那么大的提包,里面究竟装了多少钱呢?他到底应该去哪里凑齐这笔钱来偿还呢?
温明低下头,突然露出了苦涩笑容。
小时候父亲病逝;跟随妈妈历尽艰辛地长大后,妈妈突然坠楼而亡;好不容易从悲伤的旋涡中挣扎着站起来,接受独自一人的人生,现实又扬扬得意地跳出来,指控他从前的生活都是假的,真相是他在别处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妈妈和妹妹;而现在,他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身世,却又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帮周叔背了黑锅,欠了别人一屁股债……
他至今为止度过的全部人生啊,真的好像一个不断解答难题的过程。
是他活该吗?温明想质问上帝:是他活该承受这些吗?但是所有的坎坷挫折都冲他一个人来行不行?不要殃及他的朋友,不要让他们受到伤害。
汹涌的怒气不断袭来,温明觉得自己太可悲了!太恼火了!他起身抓起床上的床单被褥,狠狠甩到了地上。接着,他推翻了摆放在角落里的写字桌,而后,他狠狠捶打起墙壁。
一下、两下……十下……三十下……直到拳头发麻、毫无知觉,他才停下来。
流血了。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他感觉不到疼,只是全身忍不住地颤抖。他在寂静的卧室里大口呼吸、拼命呼吸,像溺水的人寻找最后生存的时机。良久之后,温明平静了下来。
他开始整理起被自己弄乱的房间。每将一件东西归到原位,他就觉得自己好似向命运妥协了一分。
全部整理妥当之后,他跪到地上,用手心用力抹擦地板上的血渍。夏日暴雨过后的气温急速攀升,汗水流下来,混进血渍里,他抹去,再次流下来,他再次抹去。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听到了自己的呜咽。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哭过了,温明觉得这个声音很刺耳,很陌生,很恐怖。但他停不下来。还是少年的他,痛失双亲的他,不断被命运挑衅的他,承受无数悲伤和挫折的他,再次面临灾难的他,双手捂脸趴在地板上,因为不想被上帝嘲笑,而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5
负气跑回家后,梁筱唯和妈妈一起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晚饭,心中仍旧觉得像堵了石块一样不舒坦,她决定去找温明问个明白,董叙阳和温明一直在一起,温明不可能不知道他隐瞒了什么事。
结果敲了半天门都没人来开,她绕到单元楼窗外查看,房间里一片漆黑,难道温明又去周叔的烧烤摊了?她叹了口气,回头望望身后,刚刚被人跟踪的事让她始终耿耿于怀。自己的感觉不会错的,当时身后一定有人,真的不是董叙阳吗?他真的生气了?算了!由他去好了,反正……
梁筱唯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了。早点疏远,适应离别的氛围也挺好的,省得到时候会不舍难过。
电梯门开了,她刚要迈步进去,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秦馨汀打来的。梁筱唯有些诧异,虽然给彼此写了很多信,但她们很少通电话。特别是董叙阳回来之后,连通信也由她单方面中断了,在知道她隐瞒和董叙阳相识的真相之后,她总觉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馨汀。
所以,这个电话到底要不要接呢?梁筱唯犹豫的空当,电话已经断了,她松一口气,打算发短信给秦馨汀,试图解释一下自己“没有来得及接听电话”的原因。但她刚切换到短信界面,电话就再次打了过来,让正好准备打字的她错按到了接听键。
没办法了,梁筱唯硬着头皮接起电话,寒暄的话还未说出口,电话那头的秦馨汀就急忙嚷道:“筱唯,不好了!深雪还没回来。她乘坐的那趟火车早在五个小时前就应该到站了,但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家。打她电话也关机了。我刚才联系董叙阳,他没接电话,只能打给你了。我和姜河都很着急,但又不敢告诉深雪的爸妈,你看你们能不能在车站附近找一下,我在想,她或许根本没有回星城。”
电话里十分嘈杂,但梁筱唯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依照程深雪当时难过的心情,真的很有可能没有回星城,她只是觉得非常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把她送上火车再离开。
“我们马上去找,找到之后跟你联系!”挂断电话之前,她忍不住问了一句,“馨汀,你那里是在下雨吗?听起来好吵。”
秦馨汀大声回道:“是的,在下雨,之前就是因为雨下得太大了,我和姜河才没能去火车站接深雪,好在这会儿雨势小了些,我和姜河正顺着从家里到火车站的路找她呢,有进一步消息再告诉你!保持联系!”
说完电话就断了。尽管现在对董叙阳心存怒气,但事情的轻重缓急梁筱唯还是分得清的,怕董叙阳不接电话,她直接用短信和微信给他发了一条同样的消息:程深雪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家,馨汀怀疑她根本没有回星城,让我们帮忙找她。我现在去火车站,你找到温明,和他一起来找我会合。
收到梁筱唯发来的短信时,董叙阳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梁筱唯吼骂他是个胆小鬼之后,他便带着满腹沮丧和失落在街上漫无目地游荡。第一次,他觉得梁筱唯对自己太苛刻了。她甚至不愿听自己的解释,不允许自己辩驳,只要他做了不符合她预期的事,她就会生气。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没有底线所以毫无畏惧?
就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时,手机短信铃声响了。原本以为她会道歉,可看到的内容却让董叙阳没时间再想刚才发生的事。
他迅速走到距自己最近的公交车站,找到了去往火车站方向的那路车,一边等车一边给温明拨电话。
说起来,董叙阳忽然意识到,从刚刚他们分开也有好一阵子了,温明一直都没有联系自己,他到底找到周叔了吗?拿到那个提包了吗?这么久没有动静,不会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吧?
董叙阳摇摇头,不可能的。周叔虽然平日里不爱说话,但一看就是淳朴的人,倘若他知道他们被卷入了这件事中,不可能不出面解决的。
电话通了,响了很久之后,温明终于接了起来。
“喂!”他的声音里传来浓浓的沙哑。
像是哭过?董叙阳的心一沉,他知道,事情不妙了。
6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先放在一边。”虽然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但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董叙阳正色道,“程深雪失踪了。”
温明愣了几秒钟,声音立刻紧张了起来,“你说什么?”
公交车进站了,董叙阳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掏出公交卡刷卡,一边说:“现在也不确定情况到底怎样,具体的就是程深雪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到星城。姜河他们怀疑她根本没有从这里离开,我现在赶去火车站,筱唯已经过去了,你抓紧时间来和我们会合。”
温明连忙站起来,再也顾不得想其他,脑海里涌现出的都是他将程深雪吼骂离开的画面,“电话呢?打过了吗?”
“关机了。”董叙阳叹口气,“但愿不会遇到危险……”
“别胡说八道了!”温明大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就去火车站,待会儿见吧!”
收起电话后,温明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不小心被脚下的凳子绊了一下,他狠狠摔在了地上,顾不得疼,刚想爬起来,却在衣柜与墙壁的缝隙之间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笔记本。
他伸长手臂,吃力地拿了出来,这才发现,小的那个并不是笔记本,而是一本相册。而大的那个,蓝色封皮上印着向日葵的油画,温明翻开,清秀的笔迹映入眼帘,这是一本日记本。
探头望望刚才找到它们的位置,温明基本能够断定,这是从衣柜抽屉后面的缝隙里掉落进去的。
想了想,他拿起来带出了房间。
温明心中怀有一丝期望,倘若这个日记本和相册对周叔而言特别重要的话,他肯定会回来寻找的。
或许是因为思绪一直没有完全从被周叔利用的事情中抽离出来,直到乘坐上前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温明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可能会失去什么。
又或者说,比起失去,其实这一刻,他更害怕的是承担责任。
是他将程深雪骂走的,万一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往后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得安心?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温明有一丝惊诧。惊诧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私。他狠狠捶了自己的腿一拳,比起这些他更应该担心程深雪的安危才对。
但是,说真的,这不太现实。
公交车在途中站台停靠,一个长发女孩刷卡上车,温明不自觉地望过去,对他而言,程深雪就像是这样的、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在他心中,她连朋友的位置都没有占据,更何况是亲人的身份?
但是他承认,他不该对她态度那么恶劣,他由衷地希望自己能找到她,并向她道歉。
望着窗外明暗交替的街景,温明的眉头再次紧紧皱了起来,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因为自己受伤了。
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等到周叔的事情全部解决以后——虽然根本还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解决的途径,但倘若能顺利渡过这次难关,他想找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生活。
躲开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避免再次遭受有朝一日失去他们的痛苦。
7
几乎把火车站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个遍,温明他们仍没有发现程深雪的影子。
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对温明而言,这一天仿佛永远也过不完一般的漫长。
董叙阳走到一边跟姜河通电话,梁筱唯望着温明颓丧的模样,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程深雪一定会没事的。”
温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蹲在车站广场上,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心想,在他们离开之后,程深雪有没有这样无助地凝望过人群?
是这一刻,他心里蓦地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感情,不是害怕程深雪走失而承担责任,像是冥冥之中有根丝线牵绊着他们,他突然很害怕这根线会就此断掉。
“咦?”梁筱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指着温明拿在手中的相册和日记本问,“这是哪里来的?”
温明把相册和日记本转到反面,立刻应道:“别人的。”
梁筱唯刚想继续追问,董叙阳就快步跑了回来。
“找到了!”他晃晃手机,“因为大雨火车晚点了,程深雪的手机刚好没电了才联络不上。姜河和秦馨汀也真是的,只顾在途经的路上找也不知道去火车站问问消息,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温明的脸色沉下来,“他们现在和程深雪在一起?”他伸出手,“拨姜河的电话,我要跟程深雪讲话。”
不适应温明的突然转变,董叙阳愣了一下,梁筱唯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才反应过来,忙拨通姜河的电话,让他叫程深雪来听,然后他把手机交到了温明手中。
“喂!”
原本温明只是想要确认她没事,但细弱的声音传来时,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涌进了心里,继而不受控制地吼了出来,“你是不是傻?手机没电之前至少应该打电话通知家人,你难道不知道别人联络不到你有多着急吗?”
“我……我睡着了,不知道手机关机。”程深雪唯唯诺诺地说,她不知道温明为什么总是对自己发火。
“火车晚点将近八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你就不能借别人的电话用一下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吓坏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温明的眼角忽而跳动了一下,眼眶热热的,心中的情绪澎湃汹涌,无法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情,他强迫自己没有说出下面的话,而是将手机强行塞进董叙阳手中,转身走了。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多内疚,多后悔,多……难过。
温明抹掉溢出眼眶的泪水,在心里咒骂自己,哭什么啊,神经病!
没了刚才的焦急心情,回程的路途显得格外的短,从出租车上下来后,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往家走。
“我上楼了,你们早点睡。”在单元楼门口,梁筱唯打破了三个人之间的沉默。
董叙阳没说话,径自转身走了,温明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董叙阳和梁筱唯之间好像气氛不对。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周叔的事,实在没有心思管别的。
“好。”他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看梁筱唯进了电梯之后,他快速穿过走廊,回到家里。董叙阳正站在门口,没等他询问,温明晃了晃手中的相册和日记本,说:“周叔不见了,但我找到了这个。”
8
已是深夜,暑气依旧逼人,温明和董叙阳一起坐在地板上,各自翻开了拿在手中的本子。
温明手中的相册里全部都是一个女孩的照片,是按照年龄排序的。最后一张照片的下方显示日期是今年三月,照片背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十三岁的小雨。
从女孩的长相判断,她应该是周叔的女儿。但她为什么没有跟周叔住在一起呢?
“这不过是本女孩子写的日记嘛,偷看别人日记是不是不太好?”董叙阳边随意翻着边咕哝道,而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女孩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上。
思考了一下,他重新翻看了前面的日期,继而拿到温明眼前,说:“从去年开始,这个叫小雨的女生每天都会记日记,可是在三月末突然断掉了。”
温明放下相册,接过日记,前后翻看,的确如此,日记本后面还有很多空白,不像是换了日记本。
想起周叔曾经对他说,如果之前你没有好好爱护关心过他们,失去后就会受到惩罚。难道……小雨去世了?
温明将日记本翻回扉页,发现上面用不同的笔迹写了两句话。
笔迹清秀的那句应该是小雨写的:长大后,我要开一间名叫“雨花田”的花房。而这句话下面,有人用飘逸潇洒的字体写道:小雨,别害怕,爸爸很快就会去找你。即使你妈妈离开了,爸爸也绝对不会放弃你的。
“这个小雨应该是周叔的女儿,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会不会是走失了?”
董叙阳也说出了温明心中的推断。
如果真的是这样,周叔身上所散发出的悲伤气质全都得到了合理解释。
“所以,他一直努力工作赚钱,甚至跑去偷蔡恒那帮人的钱或许都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女儿?”董叙阳起身,拿起手机,“我觉得,我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报警。因为就算我们跟蔡恒他们讲实话,他们也不可能相信我们,况且,他们要的是钱,谁拿走根本不重要,如数拿回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警察介入的话,即便我们仍旧难以完全脱掉干系,但至少我们不用帮周叔承担还钱的责任。而且有警察的保护,蔡恒他们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够了!”温明突然非常烦躁,董叙阳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同情周叔?他甚至毫不在意他的处境,“假设我们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那周叔活下去的希望就是找到小雨,如果你让他因为偷钱被抓进监狱,那不就等于逼他去死?”然后,他斩钉截铁下了结论,“无论如何,不能报警。”
“你疯了?”董叙阳叫嚷道,“不报警的话我们拿什么还钱给蔡恒?他们都不是好惹的,我们都自身难保了,你竟然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我一人做事一人担!”温明扭过头,直视着董叙阳的眼睛,厉声说,“我会跟蔡恒他们说,钱是我一个人拿的,和你跟梁筱唯都没关系。你放心好了。”
说完他拿起日记本和相册,转身朝着卧室走去,站在客厅的董叙阳狠狠踢倒了脚边的凳子,朝着他的背影怒喊:“你说这种话未免太不把我们当朋友了!”
趴在角落睡觉的巧克力被突然惊醒,不满地抬起头吠叫了几声。
温明关上房门的瞬间,客厅挂钟刚好敲响了十二点的钟声,这无比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可接下来,等待他的究竟会是什么?抬头仰望窗外,如蓝丝绒般的雨后夜空中缀着点点星光,他微微笑了,按一直以来,上帝对他的“偏爱”,绝对不可能是雨过天晴。
温明转头看了看放在床上的相册和日记本,内心前所未有地坚定。如果他帮不了自己,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注定要在各种挫折里挣扎着摸爬滚打。
至少,让他帮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