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遗落在黑夜里的友谊
看到那样的笑容,阮湘就觉得温暖,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会欺负别人的男生。在阮湘的生活里,单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欣喜了。
1
有些人只有知道害怕的时候才会变乖。
阮湘小时候听邻居聊天时说过:“有的小孩子不打是不行的,你得打了他,让他知道疼,他才知道不高兴到底是什么感觉,这样以后捣乱的时候才知道轻重,知道分寸。”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路以文的妈妈。她是一个很胖的女人,讲话大声,性格也十分彪悍。作为海棠小区少数做生意的人,路以文的父母总是会讲一些很奇怪的观点或事情,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们说话很有道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贯彻那个诡异的教育观点,路以文总是被父母打得上蹿下跳,他捂着屁股边大叫着边满小区地跑,运动神经相当发达,像猴子一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路以文的父母都是胖子,一般追到游乐场就没力气了,气喘吁吁地提着扫把坐下来休息,然后跟看热闹的邻居说:“真是气死我了!”
众人就都乐滋滋地问:“又怎么了?”
路以文从小就是个捣蛋鬼,他鬼点子多,又有着超乎寻常的领导力,总是带着一大群小孩子张牙舞爪地惹麻烦,今天在别人的花盆里埋一只死老鼠,明天在老人的假牙上喷很多花露水,或者是人家正在炖着汤,回客厅看一会儿电视的工夫,汤里的骨头就被路以文捞走了……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都很喜欢路以文,说他很聪明,将来一定能成大事——也不知道变成一个远近闻名的“校园恶霸”是不是他们所谓的“大事”。
阮湘一直没问过路以文那天对杨木青到底做过些什么,但从那以后,杨木青就乖了很多,在学校里再也不扯着嗓子讲别人的八卦了,见到阮湘也客客气气的,主动帮她提书包。似乎是为了佐证“路以文很可怕”这件事似的,看到杨木青变了一个人,大家反而很满意。
唯一的问题是阮湘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跟班,她走到哪里,杨木青就跟到哪里。阮湘个子不算高,杨木青却人高马大,跟在后面不像是尾巴,反而像保镖。阮湘有时候气恼地说:“你别跟着我了!我不管路以文跟你说过什么,我不需要你关心照顾!”
杨木青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理解这句话似的,过了好半天才说:“路以文没有跟我说过什么啊!”
到了这个时候,阮湘开始觉得她真的脑子有毛病了。
可是看到她那副样子,阮湘又觉得很可怜,她似乎很怕冷,双手塞进袖子里缓慢地走着,一停下来就开始跺脚。
阮湘无可奈何地继续往前走,到了老师办公室,阮湘才停下来说:“我有事情找老师,你先回去吧!”
然而等到她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杨木青还站在那里,像个大雪人一样。阮湘简直欲哭无泪,杨木青却很兴奋的样子,问:“老师找你干什么?”
“不是老师要找我,是我要找老师。”
“那你找老师干什么?”
“也没什么。”阮湘低着头说。
其实她去交参赛的作文去了,那篇她想要表达友情和背叛、人性恶的文章,到最后也没写出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伤害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描述的事情,阮湘自己都想不大明白,就更别提写出来了。临近截稿日期,她才从周记里翻出一篇语文老师评价很高的作文改了改交了上去。
获奖的希望已经不大了吧?阮湘有些难过地想。
而她的爸爸已经拿到了辞退通知,说是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在岗位上再多工作一个月。这次的裁员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连报纸上都登了,因为年底是最忙的时候,效益再不好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在这个时候辞退员工,摆明了是不想给大家年终奖和过节费,本来失业已经足够让人气愤了,还要克扣这点儿小钱,简直欺人太甚。
为了表达不满,拿到了辞退单的工人们集体挡在工厂门口不许人进去,电视台的人特意跑去采访。为了平息众怒,工厂这才让大家派几个代表进去谈判,而阮湘的爸爸则是代表之一。
那天阮湘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谁知道还未进门,就闻到家里传来了羊肉火锅的香气。阮湘纳闷地推开门,看到爸爸喜气洋洋地搓着手说:“我找到新工作了!”
妈妈也笑眯眯地准备着碗筷道:“你爸爸上电视了你知道吗?记者采访他了,然后没过多久,就有人给你爸爸打电话了,说你爸爸谈吐很好,又有销售经验,希望他能去那家工厂上班。”
“什么工厂?”阮湘好奇地问。
“做家具的,那种商务用的文件柜一类,专门出口海外的,跟我现在的工作有点儿像,反正就是他们生产东西,我卖东西,工作类型差不多。”
“不过工资却很高。”妈妈接口道,“这下子总算能过个安稳年了!”
阮湘也松了一口气,顿时就不再关心那个作文大赛,以及奖学金的事了。
2
几天之后,班主任却跟阮湘说:“你那篇作文,学校里有个领导很喜欢,他觉得你很适合今年的优才奖学金候选,让你准备一份资料交上来。”
阮湘怔住,什么叫“有个领导很喜欢”?
还有,什么叫“候选人”?
难道以往的奖学金都是先确定几个候选人,再从中选出来的吗?
阮湘怔怔地回到教室,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如果说是运气,那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刚担心爸爸会失业,爸爸就找到了一份薪水优渥的工作;刚渴望拿到优才计划的奖学金,自己就成了候选人……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周老头儿,因为好像认识了他之后,她遇到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那间图书馆就像有魔力似的,但凡她在那里许过什么愿望,不久之后就变成了现实。
难道他真的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世外高手一样?
想到这里,阮湘抬起头问路以文:“你知不知道优才奖学金的赞助人是谁?”
“好像是个老华侨,开工厂的。”路以文边打着游戏边淡淡地问,“你问这个干吗?想申请那个奖学金吗?”
阮湘的注意力却被“工厂”两个字吸引住了,定睛问道:“什么工厂?”
“家具什么的吧,你要想打听,我介绍靳然给你认识啊,他妈妈是学校主任,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听到靳然这个名字,阮湘的脸却忽然红了。她闭紧了嘴巴,低下头继续做功课,路以文却觉察到了阮湘的害羞,转过头看了她半天,才大叫起来:“哇!你居然记得靳然!”
“你在胡说什么?”
“你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问我靳然是谁,可见你明明记得他!”路以文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朝教室外面跑去。靳然就在隔壁班,下课后时常来找路以文聊天,阮湘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接着她就看到靳然诧异地转过头来,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阮湘慌忙低下头去,却连课本上的字都看不清楚,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跳都变快了一些。
是,她记得这个男孩子,也不单纯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吧。他很斯文,也很清秀,校服干干净净的,头发也剪得短短的。阮湘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会跟路以文他们混在一起,当他走在他们中间的时候,犹如鹤立鸡群,总是一脸善意。如果说路以文他们几个是动物,那么靳然就是植物,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大爱说话,但是在开口之前,嘴唇必然会先扬起来,像笑一样。
看到那样的笑容,阮湘就会觉得温暖,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会欺负别人的男生,而在阮湘的生活里,单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欣喜了。
3
两天之后,靳然却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了阮湘,他照例跟路以文他们那群人走在一起,阮湘在他们前面一点点,听着身后那群男孩子怪叫着。忽然有人拍了阮湘的肩膀一下,阮湘还以为是路以文,还未回头就先皱起了眉,谁知道靳然的面孔却出现在了眼前,这一天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毛衣,皮肤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像一片小小的森林一般苍翠,整个人都诗意盎然。
“路以文说你有事情找我?”靳然这样问。
阮湘低下头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下优才奖学金的事……”
“那个啊,你入选了是不是?我看到名单了,恭喜你!”
阮湘的脸红了一下,才小声说:“谢谢。”
“其实那个奖学金的赞助人你应该也认识,就是每天在学校门口浇花的那个老头儿,别看他很普通的样子,其实是个大富豪!他一直在泰国做木材生意,前几年才回来……”
阮湘的脑袋“嗡”的一声,根本没听到后面的话。他竟然真的是个富翁!
虽然已经想过了无数可能,但是听到靳然这样说的时候,阮湘还是呆住了,她在脑子里盘算了半晌才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周陶什么的,具体不记得了,但陶字好像是陶瓷的陶,一个挺文雅的名字。”靳然低下头微笑了一下,才说,“你千万不要紧张,我看过你那篇作文,写得挺好的。”
阮湘再次愣了一下,知道候选人名单也就算了,看过作文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身为学校主任的儿子,就可以什么都知道吗?
靳然却觉察到她的敏感似的,解释说:“我妈跟我共用一个书房,我只是无意间扫了一下,因为我记得你的名字……”
“为什么记得?”阮湘忽然提高了声音。
阮湘忍不住想,是因为我是瘸子吗?还是因为路以文总是在欺负我?
靳然显然被这个问题搞得措手不及,有点儿结巴地说:“呃……”
但阮湘已经掉头走开了,一定是因为我是瘸子,同时又总是被路以文特别对待吧?因为你们是好朋友,所以一定会常常听到路以文聊起我是吗?你们会聊起什么?会不会背地里嘲笑我?路以文讲起我的时候用的是怎样的语气?是嘲笑还是奚落?
眼泪不知不觉就涌出了眼眶,阮湘闭上了眼睛,用力地挤回去了。她知道她是一个特别脆弱的人,像泡沫一样经不起风吹雨打,一碰就会碎,有时候也会因为这一点讨厌自己,但很多时候,她也控制不了。她只能尽量平静地离开靳然,在能力范围内走得飞快,然后到了路口迅速地转弯,钻进大楼里面。
我也觉得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不太好,但当着他的面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似乎更糟糕一些……
这是阮湘写在日记里的句子。
蓝色的本子,紧凑的横格子,阮湘总是写一行空一行,觉得这样才比较好看。但如果仔细想,就知道这些日记是不会有人看的,爸爸妈妈都把她当成珍稀动物一般,无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自然不会看她的日记;朋友呢?她没有朋友;同学?她又不会把日记本带到学校去……
那些日记就摆在书架上,从十岁迄今,已经写完了六七本,整齐地按照年份排列着,里面布满了阮湘所有的秘密和心事。据说很多人都会为了别人偷看自己的日记而烦恼,除了阮湘——她在烦恼的是没有人愿意看她的日记。
4
到下一次体育课的时候,阮湘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周老头儿:“你叫什么名字?”
“周陶哲。陶器的陶,哲理的哲。”周老头儿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阮湘呆了一会儿,才说:“我爸爸的新老板也叫周陶哲。”
周老头儿并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低着头。
阮湘继续说:“优才奖学金的赞助人也叫周陶哲,我打听过了,是一个木材厂的老板,而我爸爸的新工作就是在家具公司……”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有人从窗外的马路上经过的声音,秋日的阳光照着老旧房间里特有的烟尘,令这个房间显得更为静谧。阮湘凝视了周老头儿许久,才站起来叫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跟你说了什么愿望你都能实现?你有什么目的?”
阮湘正处在变声期,一旦提高了声音就有些尖锐,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这么激动,但满腔的愤怒、疑惑以及难过还是交织在一起,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她到底在怕些什么呢?又在紧张些什么呢?
然后她突然想明白了,这些年令她变得敏感怯弱的,不外是安全感的缺失。不知道可以信任谁,也不知道可以依赖谁;不知道可以跟谁倾吐烦恼,也不知道谁是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好……
她完全丧失了对感情的基础判断,原来一朝被蛇咬的故事是真的,被伤害过之后,就建立起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包裹着她那颗千辛万苦才拼好的碎裂的心,害怕那种相信别人的感觉,甚至害怕被人接近的感觉。想要保护自己的欲望比什么都强烈,为此宁可孤独,宁可悲哀。
周老头儿却像是预料到早有这么一天似的,默默地泡好了茶,推到阮湘面前,才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怎么念过书……”
其实那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是那个年纪的人特有的经历,因为穷,无法支撑学业,于是读完了小学就开始赚钱补贴家里。然后长大了,去工厂打工,见识了城市的繁华,又赚了一些钱,想要留在城市里。因为能做的工作有限,所以始终停留在最底层。有一阵子各大城市开展读书推广活动,他就申请开了一家报刊亭,那种绿色的、立在街边的,只有一两平方米的小铁皮屋子,上面摆满了报纸杂志,不仅可以看书,政府还有补贴。
周老头儿说:“那时候太想看书了,但去书店工作是需要文凭的,卖报纸就不用。”
遗憾和难过隐藏在他的皱纹里,阮湘要很努力才能看到他表情深处的盼望。他说:“当时总觉得卖书是件很高尚的事情,不管什么书,都很厉害。”
然后有一天,彩票忽然成了大家都心之向往的东西,为了赚钱,周老头儿也顺应潮流开始卖彩票。有那么一阵子,买彩票的人比买书的还要多,报刊亭像是变成了赌徒的聚集地似的,几乎每天都有那么几个熟客上班下班的时候花两块钱买一张彩票,填上号码,回头再根据报纸上的中奖信息研究有没有中奖。周老头儿一直觉得这件事挺傻,买彩票明明是一个拼运气的事,为什么很多人会觉得其中是有规律的?
他从来就不相信靠彩票发家致富的事。前来光顾他的客人里有那么几个他比较熟悉的,其中有一个年轻人有一天跑过来说他中了五百万,是在周老头儿这里买的,要让周老头儿兑现。周老头当时还想,这人精神有问题吧?
“大众中奖是要去彩票中心兑奖的,我们只是经销商,不负责这些事情,我开过的最大的奖才五十块而已,只要拿着收据去彩票中心就可以兑换成现金,但五百万不一样,那是头奖,没有一家店铺能拿得出五百万。”周老头儿很认真地解释着,那个表情让阮湘觉得,即便是过了那么多年,他都还在心悸。
其实阮湘的心也跳得厉害,她想到了姜景意的父母,想到了他们欣喜若狂的那一天,想到了那一天他们从正常变成癫狂的过程……
原来他们真的中奖了。
阮湘怔怔地看着周老头儿,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周老头儿却没有觉察到阮湘的失态,继续讲着后续。
其实那张彩票并不是周老头儿拿走的,而是姜景意的爸爸买完之后没有带走。他每天买两张彩票,选两组数字,时间久了,口袋里就塞满了彩票。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错了还是忘记拿走了,总之那张彩票就一直夹在售卖的杂志之中。在获奖的第二天,姜景意的爸爸就来与周老头儿对质了,周老头儿实话实说,周围商铺的人也知道他是个正直的人,看到姜景意的爸爸在路边破口大骂,便纷纷为周老头儿鸣不平,这才把他赶走了。周老头儿一心觉得那年轻人疯了,跟自己是没有关系的。
直到半个月后,新的杂志到来,旧的杂志要扔到半价出售区,整理杂志的时候,周老头儿才看到那张彩票。
崭新的,被书页压得极其平整的一张小纸片,上面还有姜景意爸爸用铅笔涂黑的数字。周老头儿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五百万,是很大的一笔钱。”周老头儿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这句话为自己辩解而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一等奖的兑现期限是一个月,我发现那张彩票的时候已经是最后几天了,也来不及去找那个人,就关掉了店铺去彩票中心。你可能不知道,中头奖的人都会上地方报纸的,大部分中奖的人都害怕被周围人认出,所以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根本没什么准备,记者也没注意到我,我就这样进去领了奖,登了记,之后收到了钱。”
阮湘虽然也很想继续听下去,却还是忍不住打断他问:“那个中奖的人,是海棠小区的?”
她看到周老头儿在听到小区名字后瞳孔放大了,他盯着阮湘看了许久才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中奖的那个人是我爸爸。”阮湘直视着他的眼睛,让自己不要慌,也不要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她还是用力地遏制住了,用她清亮的眸子看着周老头儿说,“他个子很高,总是背着一个棕色的单肩包,穿着一双名牌运动鞋对不对?”
阮湘边回忆着姜景意父亲的身影,边说:“你知道吗?那是他买的第一双正版运动鞋,因为很贵,所以即便是跟西装搭配起来不太合适,他也不肯扔掉。”
周老头儿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震撼,阮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巴越张越大,皱纹也像是被抚平的书页一般,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就在这个时候,阮湘发现她其实很早以前就见过周老头儿,在她还未开始上学的时候,有一阵子她总是央求妈妈在那个报刊亭买儿童画册给她,虽然也不知道周老头儿是不是还记得,但她还是说:“当时你对面是一间服装店,旁边是一家卖麻辣烫的,另一边则是两元店,对不对?”
周老头儿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阮湘,阮湘也看着他,直到水壶烧开后发出响声,他才走过去拿起水壶,然后转过头说:“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阮湘非常确定,那个时候,周老头儿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可是她假装没有看到。
5
到底为什么要撒谎呢?
为什么那个时候,想也不想就把姜景意的往事转嫁到自己身上呢?
阮湘清楚地记得,当周老头儿讲到彩票的时候,她内心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原来姜景意的爸爸并没有疯!
可是还没来得及思索,她就已经脱口而出了那句话:“中奖的那个人是我爸爸。”
后来想想,阮湘才发觉,其实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可以给姜景意致命打击的那一天。她想要报复姜意景,如同她当初想要伤害自己一般。
然而回到家之后阮湘才反应过来自己撒了一个多大的谎,关于姜景意爸爸中奖的事,整个海棠小区的人都知道,这就表示学校里至少有两个人知道,一是姜景意,二是路以文……或许还有更多,但一时半会儿阮湘也数不清楚了。
她默不作声地回忆着学校里的熟脸,才发觉自己小时候跟小区里的人并不熟,因为自己是姜景意的好朋友,又是个瘸子,就导致很多同龄的小朋友不愿意搭理自己,即便是想起了某些熟悉的面孔,其实也不知道姓甚名谁。
想到这里,阮湘再次颤抖起来,正在盛饭的妈妈看到她的双手,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阮湘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道,“太冷了吧?”
“唉,新闻说下个月才来暖气呢!”妈妈无奈地讲着家长里短,又问爸爸,“新公司怎么样?”
“挺好的,还没见过大老板,不过效益一直不错。”爸爸有些扬扬得意地说,“没想到木材生意这么赚钱啊,还好我大学时好好背了单词……”
阮湘的手还在抖,连筷子都拿不稳,耳朵也嗡嗡嗡乱响。谎言迟早要败露的呀,就算姜景意和路以文不知道这件事,爸爸妈妈也迟早会知道的呀!周老头儿会不会去问爸爸?爸爸到时候会怎么说?那么多钱,爸爸会是那种为了五百万就撒谎的人吗?不不不,他不是的,就算他想,他也未必演得来……
阮湘的思绪越来越乱,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于是慌忙站起来说:“我吃饱了。”
“你怎么总是吃这么少?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吃很多的,你个子又不高,万一不长了怎么办?”妈妈小心翼翼地抱怨着,阮湘却佯装没有听到,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弥天大谎。她想。
有生以来撒的最大的谎,事关五百万,以及曾经最好的朋友。
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呢?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默默地想,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这么拙劣的谎言,明明一打听就知道了,到时候周老头儿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会不会因此而开除爸爸,让爸爸再次失业?
不不不,一定要想办法圆回去……
这样想着,阮湘就钻进了被窝,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在脑海中盘算着什么。
凌晨五点,天还未亮,阮湘就已经爬起来朝学校走去。学校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周老头儿却已经在学校门口的花坛前忙碌了。阮湘走近他,周老头儿立即回过头来,经过了昨天的聊天之后,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似的。阮湘咬了咬嘴唇才说:“那个……彩票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阮湘心虚,周老头儿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他早就知道她在撒谎了一般,但还是配合地问:“为什么?”
“我爸妈当年中了彩票到处炫耀,结果又没有拿出钱来,大家都觉得他们是想钱想疯了。”阮湘把姜景意的故事套在了身上,小心翼翼地找着合适的措辞,道,“我怕我爸爸骤然知道会受到刺激,这些年他一直过得很苦……”
周老头儿默然,然后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的。”阮湘下意识地捏紧了书包带子,说,“没有人相信他们真的中了彩票,后来他们说彩票丢了,大家也都觉得是骗人的……”
她故意说“他们”而不是“我父母”,不外乎是为了听起来可信一些,可就是在描述这些事情的过程里,阮湘忽然明白了,原来姜景意这些年在过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啊,因为害怕被人称作精神病,所以不敢跟任何人交朋友吗?据说她几乎从来不跟班里的同学说话,是因为这个吗?总有人会询问你父母从事什么行业?是怎样的人的吧?那时候,姜景意心里会想什么呢?因为不想回答,所以干脆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吗?
她的思绪又飞出去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老头儿正凝视着自己,虽然他头发早已花白,那双眼睛却还是神采奕奕的,透着智慧和精明,他已经知道了吧?
但阮湘还是硬着头皮问:“后来呢?后来你拿着那笔钱干什么去了?”
“当时我想着,拿到钱再去找他,但当几百万真的出现在我银行账户里的时候,我又舍不得了。所以我当天晚上就逃了,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到了家乡。”周老头儿摘下手上的工人手套,默默捋平了才说。
两个人坐在学校门口的花坛前,天已经蒙蒙亮了,清洁工和小贩纷纷出现在马路上,整个马路都太平静了,导致那些话听起来有种失真的感觉。
“他后来没发现你关了店铺吗?”阮湘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的是“他”,而不是“我爸爸”。一个破绽就此露出,如果中奖的人真的是自己的爸爸,难道她会不清楚他有没有找过周老头儿吗?
周老头儿却像是没听出这一点似的,道:“我不知道,我后来再也没回来过这里。拿到钱之后我就给了我弟弟一些,我妈妈去世得早,家里就我跟弟弟两个人,我给得很少,我弟弟也没怀疑,然后我就办了护照,当时我想,如果逃出国大家就抓不到我了。我先去了缅甸,然后又去了泰国……我大字不识一个,一句外国话都不会讲,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胆子。”
说到这里,周老头儿笑了。
阮湘问:“后来呢?”
“当时很多华人在泰国打工,不会外语也没什么问题,而且吃的喝的跟国内都比较像,我就这么住了下来,在一家木材厂工作。后来我发现做木材生意挺赚钱,学会了之后就自己开了一家木材厂……我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大生意,谁知道竟然也做成功了,几年前我发现自己已经有很多钱了,这才回来的。”
“那为什么来这所学校呢?”
“我去海棠小区打听过这件事儿!”周老头儿说,“我在国内建好工厂后才发现海棠小区还在,有一天经过的时候,我就顺便走进去坐了坐,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榕树,很多人都在树底下打牌,你知道吧?”
阮湘点了点头,道:“是刘奶奶她们吧?”
“我不清楚是谁,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玩儿,他们问起我时我就说是来找亲戚的,他们见我一个小老头儿也没多问,就随便聊了聊。我说以前听说这个小区有个中了彩票的人,谁知道他们说:‘啊,那个怪人啊,早就搬走了!’”
姜景意一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阮湘这才发觉她根本不知道,自从自己家搬走之后,她再也没跟海棠小区的人打过交道,有时候在马路上看到旧邻居都要远远避开。她迟疑了一下才说:“当时很多人嘲笑我们家人,我爸妈害怕对我影响不好,就搬去别的地方了,也转了学。”
“你那些邻居说中彩票的那个人女儿在这所学校里,我问叫什么名字,他们说反正一到那所学校就知道了,那女孩跟别人不太一样。”说到这里,周老头儿看了看阮湘的腿,道,“是指你的腿吧?跟别人不太一样。”
阮湘咬住了嘴唇,她知道刘奶奶她们指的不一样的地方,是姜景意的长相和气质,她的确是那种即便在人群中,大家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人,那么高,那么纤细,那么美。可是当下,阮湘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望了望远处的大门,道:“我该去上课了。”
周老头儿什么也没说,一直坐在原地看着阮湘一瘸一拐地走远,那瘦小的身影让人忍不住怜惜起来。阮湘大概自己都不清楚,当她走在人群中的时候,自己身上的自卑和怯弱,令周围的空气都变灰了。
6
但纵使阮湘怎么绞尽脑汁,怎么隐瞒,怎么尽可能让谎言滴水不漏,消息也还是很快就传了出去。第一个发现的是杨木青,她习惯了去周老头儿那里讨零食吃,没几天就发现周老头儿跟阮湘时时聊起彩票的事,杨木青问起,周老头儿才暗笑着说了一句:“阮湘的爸爸曾经中过彩票。”
杨木青一听就冲进教室对着阮湘大叫:“原来那些彩票真的会有人中啊?我一直以为是骗人的呢!你爸爸中了多少?”
她的嗓音照例尖锐刺耳,阮湘一听就感觉到鲜血都涌到了脑袋上,但她还是死咬着牙道:“不是我爸爸,你听错了。”
“怎么不是你?周老头儿说得明明白白的就是你爸爸!”杨木青还在那里叫着,“真厉害呀,回头我也去买张彩票试试,说不定能发财呢!”
她这么想着,忽然又兴奋起来,开心地跑远了。路以文却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转过头问阮湘:“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别问我,杨木青脑袋有问题。”阮湘不敢看路以文,一直低着头盯着课本,路以文看了她一会儿,紧接着就朝教室外面走去。他是个挺健壮的男孩子,肩膀宽宽的,走路时周围的人都自动让开。阮湘看到他走到杨木青旁边说了些什么,然后没过多久路以文就快速地跑开了。当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阮湘瞥到他正朝图书馆的方向跑着,他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一个长了四肢的气球一般。
要败露了。阮湘自暴自弃地想,随便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直到快下课的时候,阮湘才看到路以文从图书馆走出来。他走得很慢,很慢,像是在思索什么似的,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看向阮湘所在的方向。阮湘也不确定他能不能看到自己,但还是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之后路以文一整天都没有跟阮湘说话,直到放学后,教室里的人都站起来朝外走去,路以文才抓住阮湘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叫道:“你疯了!”
“你放开我。”阮湘用力挣扎着,路以文的手却越抓越紧,他压低了声音,怒目看着阮湘道:“你是不是傻?这种谎言能瞒得了多久?难道你想要把那几百万弄到自己手里?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是她害得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她害得我现在连跑步都跑不了的!”阮湘忽然就尖叫起来,“你知不知道我光是从家里走到学校要用多少力气?你知不知道我连洗澡都要让我妈妈帮忙?我根本就站不稳你知不知道?你知道我有多痛吗?”
眼泪源源不断地从阮湘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教室里仅剩的几个人都诧异地望向她,但看到旁边的人是路以文之后,大家就快速地离开了。路以文呆呆地看着阮湘湿漉漉的眼睛,因为愤怒,她的面孔变得丑陋而狰狞,可是那尖叫声中还是有什么东西刺痛了路以文的心。他的手渐渐放松了下来,阮湘挣脱出来,双手捂着脸呜咽道:“我的脚从来就没有好过,每天起床后从床上站起来那个动作,对我来说就像上刀山一样,你能明白那种痛吗?总是忽然就出现,像千刀万剐……你知道我光是活着就有多累吗……”
“怎么会呢……都那么久了……”路以文也怔住了,他还以为阮湘只是有点儿瘸而已,怎么会明白她其实还在痛着呢?
“是她害我变成这样的……她跟我说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让我变成一个瘸子,我那么信任她,把她当成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她一直在骗我……”
路以文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激动地说:“你在说什么啊?芭蕾舞那个主意,是我出的啊!是我让她告诉你的啊!”
阮湘呆住,以为听错了,她看着路以文,路以文震惊地看了她半天,才说:“我以为你是因为这个才讨厌我,难道姜景意跟你说是她的主意?”
那种痛感又来了,像万千个细针扎进了骨头里,然后不停地坠落,沿着她的骨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最后聚集在小腿和脚的连接点,一针接一针地戳穿她的神经,让她连集中注意力都做不到。每到这时候,阮湘的思绪就会恍惚起来,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踝上面,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痛苦里,阮湘加深了对姜景意的恨意。然而这么多年之后,她才有机会明白,原来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恨错了人。